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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的第一場冬雪,落在秦淮河一艘遠行的小舟上,彼時,舟行淮水,一個嬰兒的啼哭聲打破了黑夜的沉寂,這是陸家的第三個孩子,家主為他取名:陸游。 這個生于書香門第的孩子,本該沿著'十年寒窗考功名'的路走下去,可他偏要在書齋里掛起寶劍,把'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寫在硯臺背面。 因為'靖康恥'一直回響在他的耳畔,——那一場喪國辱權的國難,像一道刻在骨頭上的疤,從此成了他一生的執(zhí)念。 十九歲那年,他與青梅竹馬的唐婉喜結連理,紅酥手與黃藤酒的纏綿,成了他一生唯一的溫柔;可三年后,母親的一句'誤兒前程',讓這段姻緣碎成《釵頭鳳》里的淚痕。 他終究是把兒女情長埋進了家國大義里。二十八歲赴禮部考試,因'喜論恢復'被秦檜除名;四十歲投筆從戎,在南鄭的軍旅里,看慣了'樓船夜雪瓜洲渡'的壯闊,也嘗過'鐵馬秋風大散關'的凜冽。 可命運總愛開玩笑:當他懷揣《平戎策》想向孝宗獻策時,換來的卻是'主戰(zhàn)派'的貶謫;當他在嚴州任上寫下'位卑未敢忘憂國'時,朝堂上的主和派正忙著與金人稱兄道弟。 八十歲的某夜,他從夢中驚醒,枕邊還沾著'鐵馬冰河'的寒氣,窗外的沈園早已換了人間。直到八十五歲臨終前,他攥著兒子的手,氣若游絲地念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一生,他沒能看到失地收復,卻把赤子之心寫進了九千多首詩詞里,成了南宋最堅硬的一根脊梁。 ![]() 1.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其二》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這首詩寫于陸游六十八歲,彼時他被罷官多年,困在山陰的老宅里,一身病痛像窗外的風雨般纏人。 開篇'不自哀'三個字,把'僵臥孤村'的凄涼踩在腳下——他哪是不哀?是不敢哀,不愿哀。 '尚思為國戍輪臺'里藏著他的執(zhí)念:輪臺是漢代西域重鎮(zhèn),這里代指宋金邊境,一個'尚'字,道盡了從壯年到暮年的堅守。 后兩句最是動人:風雨聲在常人聽來是愁緒,在他耳中卻成了戰(zhàn)馬嘶鳴;別人夢的是兒女繞膝,他夢的是冰河殺敵。 結尾的'鐵馬冰河'哪是夢?分明是他把畢生未竟的壯志,都揉進了風雨聲里。這種'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境界,是把個人的衰老與國家的危難綁在一起,哀而不傷,悲而能壯。 ![]() 2. 《示兒》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這是陸游的絕筆詩,寫于八十五歲臨終前,被選入了語文教材,是陸游愛國詩人的標簽。 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該想些什么?是子孫前程,還是身后哀榮?此刻的陸游這些都無暇顧及,他念叨著的,只有'九州同'。 '死去元知萬事空'是看透生死的豁達,可'但悲'二字陡然一轉,把這豁達撕出一道口子——原來世間還有比生死更重的事。 后兩句哪是囑托?是他向死神討來的'延期':即便魂歸九泉,也要等收復失地的消息。 這首詩沒有華麗辭藻,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動人。它的最高境界,是把個人的生命融入家國的命運,生為中原戰(zhàn),死為中原盼,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憂國不止'。 ![]() 3. 《書憤》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這是陸游七律中的名篇之一。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陸游已經六十有一,這已是時不待我的年齡,然而詩人被罷官已六年,掛著一個空銜在故鄉(xiāng)蟄居。想著山河破碎,中原未收而“報國欲死無戰(zhàn)場”,他感慨世事多艱,小人誤國,“書生無地效孤忠”,于是郁憤之情噴薄而出。 開篇'早歲那知世事艱'藏著多少血淚?年輕時他以為'恢復中原'如探囊取物,直到親歷了隆興北伐的慘敗,才懂'世事艱'三字的重量。 '樓船夜雪'與'鐵馬秋風'兩句,是他人生最輝煌的片段:四十歲在南鄭軍中,他曾隨宋軍在瓜洲渡夜襲金兵,在大散關與敵廝殺???空自許'三個字,把所有豪情砸得粉碎——他曾以'塞上長城'自比,如今卻只剩'衰鬢先斑'的凄涼。 結尾借《出師表》明志,既是贊諸葛亮'鞠躬盡瘁',也是嘆自己'壯志未酬'。這種從豪情到悲愴,再到以古人自勉的轉折,道盡了愛國者的孤獨:縱知前路難行,仍要以先賢為鏡,在絕望里守著希望。 ![]() 4. 《冬夜讀書示子聿》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這是陸游寫給兒子子聿的勸學詩,卻藏著他一生的處世哲學。 一生筆耕不輟的陸游通過自己對兒子子聿的教育,告訴世人做學問要有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的精神。一個既有書本知識,又有實踐精神的人,才是真正有學問的人。 '少壯工夫老始成'是他的切身體會:年輕時在書齋里積累的知識,要到晚年歷經世事打磨,才能真正內化于心。 后兩句是千古名句,'紙上得來終覺淺'不是否定讀書,而是強調'躬行'的重要——他推行抗金主張時,不正是憑著'躬行'二字,走遍邊關,體察民情嗎? 這首詩的最高境界,是把治學與做人、個人修養(yǎng)與家國擔當打通:學問不止于書本,更在于踐行;人生的價值,不在空談,而在實干。 ![]() 5.《臨安春雨初霽》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淳熙十三年(1186年)春,作者奉詔入京,接受嚴州知州的職務,赴任之前,先到臨安(今浙江杭州)去覲見皇帝,住在西湖邊上的客棧里聽候召見。 此時他看透了臨安城的茍且——主和派沉迷享樂,主戰(zhàn)派被排擠打壓,于是在百無聊賴中,寫下了這首廣泛傳誦的名作。 這是一首風格別樣的放翁詩。詩中有杏花般的春色,卻更隱含著“世味薄似紗”的感傷之情和“閑作草”“戲分茶”的無聊之緒。這與高唱著“為國戍輪臺”而“一身報國”的陸游的雄奇悲壯的風格特征很不一致的。 開篇'世味薄似紗'是心灰意冷的嘆息,'誰令騎馬客京華'藏著無奈:他本不想來這'溫柔鄉(xiāng)',卻身不由己。 中間四句寫得極美:春雨、杏花、草書、分茶,一派歲月靜好。可這'閑'是被迫的閑,這'戲'是強作的戲——就像一個壯志未酬的戰(zhàn)士,只能把刀槍換成筆墨。 結尾'素衣莫起風塵嘆'是自我安慰,也是無聲的反抗:臨安的風塵再臟,也染不黑他的初心;即便不能在朝堂有所作為,至少可以回到山陰,守住一份清白。這種'舉世皆濁我獨清'的境界,是在失意中保持人格的完整。 ![]() 6.《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二首·其二》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這組愛國主義詩篇作于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年)的秋天,當時陸游已經六十八歲,罷歸山陰(今浙江紹興)故里已經四年。 他站在山陰的籬門外,秋風吹得他直打顫,他向往著中原地區(qū)的大好河山,也惦念著中原地區(qū)的人民,盼望宋朝能夠盡快收復中原,實現(xiàn)統(tǒng)一。 前兩句寫黃河、華山的壯闊,可這河山早已不是宋土——'三萬里河'是被金人占領的黃河,'五千仞岳'是被金人控制的華山。他越是寫山河之壯,越顯失地之痛。 后兩句轉到'遺民'身上:那些在金人統(tǒng)治下的百姓,眼淚早就流干了,可每年還是望著南方,盼著王師北伐。一個'又'字,寫盡了年復一年的失望。這首詩的妙處,是把個人的憂憤藏在山河與遺民背后,境界闊大卻字字泣血。 它的最高境界,是跳出個人的悲喜,站在千萬遺民的立場上吶喊——愛國從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對百姓苦難的共情。 ![]() 7.《病起書懷》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 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 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 這首詩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四月。此時的陸游五十二歲,被免官后病了二十多天,移居成都城西南的浣花村。 他才想起憂國憂民的杜甫,以及殫精竭慮的忠臣諸葛亮,統(tǒng)一中國的決心仍在胸中激蕩,于是挑燈夜讀《出師表》,揮筆潑墨,寫下此詩,'位卑“一句成為后世許多憂國憂民的寒素之士用以自警自勵的名言。 '病骨支離'是身體的衰頹,'紗帽寬'是官職的低微,可'孤臣萬里'四個字,道盡了他雖身處江湖,仍心系廟堂。 '位卑未敢忘憂國'是千古名句,道盡了中國文人的擔當:哪怕身份再低微,也放不下對國家的牽掛。'事定猶須待闔棺'更顯執(zhí)著:只要沒死,就不能說'壯志已酬'。 后兩句寫他堅信天理昭昭,百姓盼王師北還,于是挑燈看《出師表》——那是諸葛亮的初心,也是他的初心。 這首詩的境界,是在病痛與失意中,依然保持著對國家的忠誠與對未來的信念,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憂國不止'。 ![]() 8. 《沈園二首·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如果說愛國情懷豐盈了陸游的形象,那他與唐婉的愛情則潤澤了他的靈魂。 陸游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與結發(fā)妻唐琬的愛情悲劇。據《齊東野語》等書記載與近人考證:陸游于高宗紹興十四年(1144年)與母舅之女唐琬結琴瑟之好,婚后“伉儷相得”,但陸母并不喜歡兒媳,終至迫使于婚后三年左右離異。 后來唐氏改嫁趙士程,陸游亦另娶王氏。紹興二十五年春,陸游三十一歲,偶然與唐趙夫婦“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壁間”。唐氏見后亦奉和一首,從此郁郁寡歡,不久便抱恨而死。 陸游自此更加重了心靈的創(chuàng)傷,悲悼之情始終郁積于懷,五十余年間,陸續(xù)寫了多首悼亡詩,《沈園二首》即是其中最膾炙人口的兩首。 七十五歲的陸游再訪沈園,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城上斜陽'是晚景的凄涼,'畫角哀'是軍樂的悲聲——連景物都懂他的痛。'沈園非復舊池臺'不僅是說園景變了,更是說歲月變了,人事變了。 最動人是后兩句:橋下的春水依舊碧綠,可曾在這里照過唐婉'驚鴻一瞥'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驚鴻照影'四字,把當年的美好與如今的凄涼對比,美得讓人心碎。 這首詩的境界,是在時間的洪流里,守住一份永恒的思念。愛情或許短暫,可記憶能穿越生死,成為生命里最溫柔的底色。 ![]() 9. 《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鐵血英雄也有柔情之時,陸游也不例外。 兩鬢斑白的陸游又夢到了沈園,回想起幾十年前,他在這里與唐婉重逢,寫下《釵頭鳳》;如今春又到,梅花開得正艷,可那個'紅酥手'的女子早已不在。'只見梅花不見人'是剜心的痛——梅花依舊,人事已非。 后兩句更悲:唐婉的尸骨早已化作塵土,可當年題在沈園壁上的詞,墨跡還鎖在塵埃里。他哪是念著墨痕?是念著那段被母親拆散的姻緣,念著那個被辜負的女子。這首詩沒有《釵頭鳳》的激烈,只剩歷經歲月沉淀的隱痛。 它的最高境界,是把個人的悲歡寫得含蓄而深沉——愛情的遺憾與人生的無奈,終究要歸于時間的塵埃,可那份牽掛,卻能穿越生死。 ![]() 10. 《游山西村》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這首詩寫于1167年,是陸游的七律名篇,也是他少有的基調比較明快的佳作之一,更是陸游一生的寫照。 此時的陸游閑賦在山陰老家。在此之前,陸游因“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從隆興府通判任上罷官歸里。 回到家鄉(xiāng)后,陸游的心情是相當復雜,苦悶和激憤的感情交織在一起,然而他并不心灰意冷。“慷慨心猶壯”(《聞雨》)的愛國情緒,使他在農村生活中感受到希望和光明,并將這種感受傾瀉到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里。 詩的前兩句寫農家的淳樸:臘酒雖渾,情意卻真;雞豚雖簡,待客卻誠。這是他在官場見慣虛偽后,對田園生活的珍惜。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千古哲理:人生總有絕境,可轉角處或許就是生機。這既是寫山村風光,也是寫他的心境——罷官雖失意,卻在田園找到新的寄托,在詩詞中覓得生機,最終名垂千古。 后兩句寫春社的熱鬧與古風的淳樸,他甚至想'夜叩門'常來,可見對這種生活的向往。 這首詩的最高境界,是在困頓中找到希望,在失意中發(fā)現(xiàn)美好。它告訴我們:人生的路不止一條,重要的是保持對生活的熱愛與對未來的期待。 ![]() 陸游的詩,不是風花雪月的消遣,而是對人間清醒的認知。 他把愛國的赤誠、愛情的遺憾、人生的感悟,都揉進了字里行間。從'鐵馬冰河'的豪情,到'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擔當;從'沈園驚鴻'的溫柔,到'柳暗花明'的豁達,他的一生,都在詮釋什么是'最高境界': 那是對家國至死不渝的愛,是對真情始終如一的念,是在絕境中永遠向陽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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