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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南方六月初連綿的雨,潮濕的空氣沉沉地壓著屋脊。我握著手機,聽筒里傳來母親破碎哽咽的聲音:“外婆走了……” 這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猝不及防地割開了記憶的堤防。就在不足一月之前,我們剛剛圍著她,為她慶祝了八十歲的壽辰,燭光映著她溝壑縱橫卻笑意溫暖的臉。這些年,她一次次在病危通知單的邊緣掙扎回來,身體如一架年久失修的老風(fēng)車,吱嘎作響,各處關(guān)節(jié)疼痛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日夜扎刺。她總固執(zhí)地?fù)u頭,不肯住院,只靠著家中幾樣常備藥片苦熬,硬是拒絕貼身看護,執(zhí)拗地維持著生活里最后那點微薄的尊嚴(yán)——直至最后,她依然恪守著自己一生的信條:不給人添麻煩。 外婆似乎早已預(yù)知歸期,病榻纏綿的日子里,便已條分縷析地交代好身后事。她拿出那個磨損了邊角的舊筆記本,里面一筆一劃,清晰地記錄著銀行卡密碼,數(shù)額不多卻凝聚一生辛勞的存款,還有密密麻麻的人情往來賬目,細(xì)致到某年某月鄰居送來的一籃雞蛋。她鄭重地交給我媽和小姨,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都記在這上頭了,等我走了,你們姐妹倆辦起來,清清爽爽,不落人口實,也不留糊涂賬。”這近乎倔強的清晰,是她留給這紛繁人世最后的體貼。 1 記憶的河流溯洄而上,最澄澈歡騰的溪水,總是在外婆家門前潺潺流淌。父母在我兩歲多時便南下務(wù)工謀生,我被送到那座被橘樹和柚子樹環(huán)繞的紅磚老屋。身為長外孫,外公外婆把積攢的慈愛幾乎毫無保留地傾注在我身上。無論多么稀罕的零嘴,多么精巧的玩意,只要我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外公樂呵呵的笑容和外婆溫軟的應(yīng)允總會讓它們出現(xiàn)在我小小的手心。 在時光深處,外公家曾有過一段殷實的歲月。母親憶起童年,說六七十年代經(jīng)濟普遍貧瘠之時,她的壓歲錢竟能有一元之巨,這在當(dāng)時的鄉(xiāng)間,已是令人側(cè)目的“富有”。這份寬裕,也延續(xù)到了我的童年。自小學(xué)起,每次考試若摘得頭名,外公總會兌現(xiàn)他不變的諾言——三十元的獎勵。 那嶄新的、帶著油墨香的紙幣,是那些年我端坐課堂拼命啃書的巨大動力。成績單和獎狀一到手,我便迫不及待地趕回外婆家。外公粗糙溫暖的大手總會先摸摸我的頭頂,然后像變戲法一樣,從他那件熨帖整齊的灰色中山裝口袋里,掏出卷得整整齊齊的票子塞進我手心,眼中滿是期許:“好小子,繼續(xù)用功念書!” 那被厚繭包裹的撫摸和紙幣傳遞的溫度,成為我少年時代最堅實的動力。 外婆生于1944年,一個烽火連天山河破碎的年份,前面已有幾個哥哥姐姐,一家人艱難生存。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碎家鄉(xiāng)寧靜時,襁褓中的外婆竟成了逃難路上無法承受之重。倉皇奔命的父母,在絕望與求生的本能撕扯下,狠心將她遺棄在路邊的草垛中??蘼暠痪薮蟮目謶滞虥],小小的生命似乎就要被亂世輕易碾碎。然而,血脈親情終究割舍不斷,走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外婆的奶奶心如刀絞,終究無法割舍那份骨肉相連的痛。她毅然決然地獨自返回,在荒草凄凄中尋到了那個被遺棄的小小襁褓。老人顫巍巍地抱起氣息微弱的嬰兒,重新匯入逃難的人流。外婆這條命,是她奶奶一步一回頭,從死神和亂世的指縫里硬生生搶回來的。這驚心動魄的開端,仿佛預(yù)示了她一生堅韌如草的底色。 外婆識字不多,生活的智慧卻如深埋地下的礦藏,豐沛而實用,腦子里仿佛裝著一座永不枯竭的寶庫,里面滿是口耳相傳的古老故事和趣味盎然的猜字謎題。夏夜,屋外蟲鳴唧唧,屋內(nèi)油燈如豆。外婆搖著蒲扇,一邊為我驅(qū)趕蚊蟲,一邊用她那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語調(diào),講述著“狼外婆”、“田螺姑娘”、“牛郎織女”……那些奇幻的精靈、樸素的善惡觀,連同她講至精彩處眼中閃爍的光芒,一同織進了我童年的夢境。 猜謎更是我們祖孫間樂此不疲的游戲:“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南洋有個人,只有一寸長(府)”,外婆出完題,便笑瞇瞇地看著我抓耳撓腮,直到我靈光乍現(xiàn)喊出答案,她便會發(fā)出爽朗的笑聲,那笑聲像屋檐下清脆的風(fēng)鈴,驅(qū)散了鄉(xiāng)村夜晚的寂寥。這些簡單卻充滿生命力的民間智慧,是外婆為我貧瘠童年點亮的最溫暖的燈火。 2 外婆家的前庭后院,是生機勃勃的果園。幾棵高大的柚子樹像忠實的衛(wèi)士矗立著,而最繁茂的,是環(huán)繞屋舍的橘子樹。每到深秋,金燦燦的橘子便如無數(shù)小燈籠掛滿枝頭,壓彎了枝條,空氣里彌漫著清冽酸甜的果香。 這是我最快樂的時節(jié),我像只靈巧的猴子,總愛攀上粗壯的枝椏,在濃密的綠葉和累累碩果間探險。外婆這時必定會站在樹下,仰著頭,目光緊緊追隨著我小小的身影,雙手下意識地微微張開,仿佛隨時準(zhǔn)備接住什么,口中不停地念叨:“乖孫,慢點!抓牢!別摔著!” 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在她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跳躍,那混合著擔(dān)憂與慈愛的目光,像無形的絲線,將樹上的我和地上的她緊緊相連。我摘下的橘子,往往帶著陽光的溫度和樹葉的清香,剝開時汁水四溢,那純粹的甘甜,至今仍是我味蕾上關(guān)于幸福最深刻的記憶。 父母當(dāng)初南下時,我和妹妹曾短暫地由奶奶照看。奶奶的心明顯偏向小叔一家,對我們兄妹倆的冷暖溫飽并不上心,常常是饑一頓飽一頓。外婆聽聞后,二話不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奶奶家,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兩個孩子,我領(lǐng)回去帶?!?于是,我和妹妹像兩只離巢的雛鳥,被外婆小心翼翼地護進了她那雖然不寬敞卻無比溫暖的羽翼之下。從此,那間飄著橘子香和草藥味的老屋,成了我們真正的避風(fēng)港。 外婆有一項近乎神奇的絕技——治療小孩子的“膿耳”(中耳炎)。在缺醫(yī)少藥的年代,這手藝惠及了四鄰八鄉(xiāng)的孩子,她的工具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個墨水瓶蓋,一小把特制的草藥香,一根銀針。 外婆會先仔細(xì)查看孩子紅腫的耳朵,然后用墨水瓶蓋在耳垂下方巧妙地蓋個印子,接著點燃草藥香,讓帶著奇異草木清苦的煙氣,裊裊縈繞在患處。就在孩子被這氤氳香氣吸引、稍稍放松警惕的瞬間,外婆眼疾手快,用燒得通紅的針尖(后來知道是經(jīng)過嚴(yán)格消毒),精準(zhǔn)而迅速地刺破耳后鼓起的、蓄滿膿液的腮腺腫脹部位,動作快如閃電,一氣呵成。隨著膿液流出,孩子撕心裂肺的哭鬧往往戛然而止,神奇的是,最多兩次這樣的治療,那惱人的“膿耳”便能痊愈。 外婆名聲遠(yuǎn)播,常有人抱著哭鬧不休的孩子從鄰村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尋來。無論多忙,外婆總是放下手中的活計,洗凈雙手,溫言細(xì)語地安撫孩子和家長,盡心施治。最令人感佩的是,她堅持分文不取?!岸际青l(xiāng)里鄉(xiāng)親,娃娃遭罪,能幫一把是一把,提什么錢!” 她質(zhì)樸的話語里,閃耀著最本真的人性光輝,那些被她妙手解除病痛的孩子,長大后每每遇見,眼中依然盛滿感激。 炎炎夏日的午后,蟬鳴聒噪,陽光白得晃眼,外婆家高大的廳堂,穿堂風(fēng)總是格外清涼。那時,我最迷戀的午休方式,是躺在一個充滿氣的黑色汽車內(nèi)胎(當(dāng)作救生圈用)上。內(nèi)胎光滑而富有彈性,像一張漂浮在空氣中的水床,我愜意地躺上去,身體微微陷入其中,感受著橡膠特有的氣息和冰涼的觸感。 過堂風(fēng)帶著田野的清新,毫無阻擋地穿廳而過,溫柔地拂過全身,瞬間吹散了惱人的暑氣。在這奇特的“床”上搖晃著,聽著外婆在隔壁廚房輕手輕腳收拾碗筷的細(xì)微聲響,我總能很快墜入無憂無慮的夢鄉(xiāng)。那份被穿堂風(fēng)包裹的清涼與安適,是童年夏日最奢侈的享受,成為我后來無數(shù)次夢回老屋的溫柔底色。 3 小學(xué)五年級時,一個巨大的陰霾籠罩了老屋。外公身體不適,外婆陪著他進城看病。誰曾想,就在崎嶇的去程上,外公不慎摔了一跤,竟溘然長逝。我記得母親和小姨接到噩耗后撕心裂肺的哭聲,記得外婆被人攙扶著回來時,那張瞬間蒼老了十歲的臉上,眼神中深藏的一股濃烈的悲傷,仿佛靈魂的一部分已被生生抽離。她默默地處理著外公的后事,沒有呼天搶地,只是眼里的光熄滅了,佝僂的背影寫滿了無邊無際的孤寂。外公的猝然離世,抽走了外婆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撐,也過早地在我心里刻下了關(guān)于死亡與別離的冰冷印記。 外公走后,家里的格局變了,因為怕外婆一個人孤單,我、妹妹,連同姨媽家的兩個表弟,都被送到了外婆家(姨媽家兩口子也外出打工了)。幾個半大孩子擠在老屋里,瞬間熱鬧非凡,卻也帶來了甜蜜的煩惱——吃飯成了需要眼疾手快的“戰(zhàn)場”。外婆有限的精力操持著一大家子的伙食,飯菜的分量往往緊巴巴。飯桌上,風(fēng)卷殘云是常態(tài),筷子稍微慢一點,盤子里的菜就見了底,下一輪炒菜出鍋前只能干咽白飯。 這種“僧多粥少”的環(huán)境,讓我練就了驚人的吃飯速度。夾菜快、咀嚼快、吞咽快,仿佛一場無聲的競賽。這個被生活逼出來的習(xí)慣,頑固地延續(xù)至今,即便在飯食豐盛的餐桌上,也改不過來,它像一個烙印,無聲訴說著那段擁擠卻充滿煙火氣的歲月。 外公留下了一筆撫恤金,那是他一生勞作的最后回響??恐@筆錢,外婆精打細(xì)算,支撐著這個臨時拼湊起來的大家庭,度過了最初的艱難時光。日子雖不富裕,但外婆總能變著法子讓我們吃飽穿暖,她像一只護崽的“老鷹”,努力張開羽翼,試圖溫暖每一個父母遠(yuǎn)行的孩子。 夜深人靜時,外婆有時會看著我們幾個鬧騰后沉沉睡去的臉,輕聲問:“等外婆老了,走不動了,你們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把我趕出去,讓我沒地方???” 那時年少的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不會!外婆,我養(yǎng)你!” 聽到這樣的童言稚語,外婆臉上便會綻開一絲短暫而欣慰的笑容,仿佛暫時驅(qū)散了籠罩著她的巨大孤獨。然而,那笑容背后,深藏著一個老人對暮年無依的深切隱憂。 4 到我上初二時,父母在外辛苦打拼多年,終于在老家蓋起了一棟兩層的新房,我和妹妹告別了外婆的老屋,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家。外婆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她賣掉了承載著無數(shù)記憶、見證了她半生悲歡的老屋,賣房所得的錢,一分不留地交給了姨媽家,用于他們蓋新房。而外婆自己,則收拾了簡單的鋪蓋,跟著我們,住進了父母新蓋的房子里。父母仍需外出打工維持生計,家里確實需要人照看我們兄妹。外婆的搬來,既是她的選擇,也是這個新生家庭的需要,從此,外婆的生活重心,完全轉(zhuǎn)移到了我們兄妹身上。 外婆自己讀書不多,卻對知識有著近乎虔誠的信仰。她常說:“孫啊,只有多讀書,才能有出息,才能不像我們一樣土里刨食,看天吃飯?!?她不僅鼓勵我念書,更在生活的點滴中,向我灌輸著樸素的處世之道,掛在嘴邊最多的告誡是:“做人要堂堂正正,歪門邪道的事,偷啊搶啊的,想都不要想!那是要遭報應(yīng)的,一輩子抬不起頭!” 外婆像守護幼苗一樣守護著我的學(xué)業(yè),家里所有的家務(wù)活,洗衣、做飯、打掃,她從不讓我和妹妹沾手。“你們只管安心讀書!” 外婆把我們兄妹倆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窗明幾凈的屋子,漿洗得發(fā)白的校服,餐桌上準(zhǔn)時飄香的飯菜,都是她無言而深沉的愛。在她日復(fù)一日的操勞與叮嚀中,我懵懂地明白了“正直”與“責(zé)任”的重量。 高中在鎮(zhèn)上,我開始住校,青春期的躁動與小鎮(zhèn)新興網(wǎng)吧的誘惑交織在一起。我像許多同齡人一樣,沉迷于那個光怪陸離的虛擬世界,常常偷偷溜出晚自習(xí),在網(wǎng)吧熬到深夜。微薄的生活費很快捉襟見肘。向嚴(yán)厲的父母開口要錢?想起父親暴怒時鐵青的臉和揚起的巴掌,我連想都不敢想,走投無路之際,只能趁著周末跑回家,向外婆求助。外婆年紀(jì)大了,早已沒有任何固定收入,靠著父母微薄的接濟和售賣自己種的蔬菜賺點生活費。 面對我羞愧的支吾,外婆從未責(zé)備,只是深深地嘆一口氣,默默轉(zhuǎn)身出去。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回來,把幾張卷得皺巴巴、還帶著鄰里體溫的紙幣塞到我手里——那是她厚著老臉向左鄰右舍東拼西湊借來的一兩百元?!笆≈c用,別亂花?!?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dān)憂與無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我攥著那沉甸甸的浸透了外婆尊嚴(yán)的錢,逃也似的離開家門,網(wǎng)吧屏幕的光影卻再也照不亮心底的羞愧。外婆佝僂著背挨家借錢的身影,成為我叛逆青春里一道無聲的鞭痕。 我的父親性格極其暴躁,如同一座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山。童年的記憶里,充斥著他對我和妹妹毫無征兆的打罵,甚至對母親也動過手。在這樣壓抑充滿戾氣的家庭氛圍里,按照常理,我這個從小缺乏父母直接關(guān)愛的留守兒童,性格很可能復(fù)制父親的暴烈。然而,命運的奇妙之處在于,外婆用她那春風(fēng)化雨般的慈愛與平和,在我心中筑起了一道堅固的堤壩。她從不疾言厲色,遇事總是溫言開解,用無數(shù)個溫暖的瞬間——一個安撫的眼神,一頓熱乎的飯菜,一句“沒事的,外婆在”的低語——無聲地浸潤著我。 在外婆日復(fù)一日的言傳身教下,我性格中那些可能走向極端的棱角,竟被奇異地?fù)崞搅?。我變得出奇地溫和,幾乎從不與人爭吵,遇到矛盾和難題,總能下意識地嘗試?yán)潇o下來,去理性地分析和思考解決之道。是外婆,用她潤物無聲的堅韌與慈愛,重塑了我的靈魂底色,讓我沒有成為原生家庭悲劇的簡單復(fù)制品。 5 外婆自從搬來我家這邊居住,一晃便是二十多年。歲月染白了她的鬢發(fā),刻深了她臉上的溝壑,卻未曾磨滅她待人的真誠與熱忱。她與人為善,從不搬弄是非;鄰居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頭疼腦熱,只要她知道了,總會盡力去幫襯一把,送點自己種的菜蔬,或是一碗熬好的湯。外婆的善良和熱心腸,像無聲的溪流,浸潤了周圍人的心田。 不僅是我們自家人,就連整個村子上的人提起她,都會由衷地豎起大拇指:“老太太,好人吶!” 這份樸實無華的口碑,是她用一生踐行的“不添麻煩”與“多行方便”換來的。每年外婆過生日,除了親戚朋友,村里不少鄰居也會主動提著雞蛋和小禮品登門,真誠地為她祝壽。那些布滿風(fēng)霜的笑臉,那些質(zhì)樸的祝福,是對外婆一生人品最樸實也最珍貴的褒獎。 自我踏上工作崗位,拿到第一份微薄的薪水開始,無論手頭寬裕還是拮據(jù),每個月雷打不動的一件事,就是按時給外婆匯去三百元錢。電話里,我總是反復(fù)叮囑:“外婆,錢收到了吧?別舍不得,想吃點什么就買,身體要緊!” 外婆在電話那頭總是連聲應(yīng)著“好,好”。然而,我深知她的節(jié)儉刻進了骨子里。 年底回家,她總會神秘又鄭重地拿出那個熟悉的舊筆記本,翻到屬于我的那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又工工整整地記錄著我每個月寄款的日期和金額,一筆一筆,分毫不差。旁邊還有妹妹和其他人給她匯款的記錄。她摩挲著賬頁,像對待珍寶,喃喃自語:“外婆都給你存著呢,一分沒動。等你哪天討婆娘辦大事了,全都給你!” 那賬本上清晰的字跡,是她對兒孫心意的珍重,更是她內(nèi)心深處,始終不愿成為我們負(fù)擔(dān)的無聲宣言。 外婆唯一的近乎奢侈的消遣,就是和村里幾個老姐妹湊在一起,打上幾圈小麻將。那是她繁重瑣碎生活中難得的放松和社交時光。我們?nèi)叶紭O力支持她去玩,贏了錢,她會像個孩子一樣笑呵呵地跟我們“炫耀”戰(zhàn)果,雖然那點輸贏不過幾塊錢;偶爾手氣不順輸了,她也只是絮絮叨叨地抱怨幾句“今天手氣背”、“牌張不好”,臉上卻并無多少真正的懊惱,轉(zhuǎn)眼又興致勃勃地期待下一次“開戰(zhàn)”。那小小的四方桌和嘩啦啦的洗牌聲,承載著她晚年為數(shù)不多而又純粹的快樂。 后來,外婆的身體像一架磨損過度的老鐘表,零件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問題。家里常常只剩下她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房子。父母在電話里千叮萬囑,又親自拜托左鄰右舍:“勞煩各位,每天務(wù)必去我家轉(zhuǎn)一眼,看看老太太,就怕她有個閃失……” 于是,鄰居們串門、借東西、路過門口大聲打招呼,都成了心照不宣的“巡查”。 外婆心里明鏡似的,既感激這份守望相助的鄉(xiāng)情,又常常為“麻煩”了別人而暗自愧疚。她唯一放不下的心病,是舅舅。舅舅早年接了外公的班,端上了“鐵飯碗”,這本是外婆最大的安慰和驕傲。然而世事難料,舅舅后來離開了單位,總想著跑大項目、賺大錢,卻屢屢碰壁,不僅一事無成,還欠下了不少債務(wù),常年在外奔波躲債,極少歸家。外婆提起他,總是憂心忡忡,長吁短嘆,渾濁的眼里滿是化不開的憂慮和心疼。這份對不成器兒子的牽掛,成了她晚年心頭一塊沉重的石頭。 6 新冠疫情肆虐的那幾年,外婆的身體狀況更是急轉(zhuǎn)直下。各種老年病痛變本加厲地折磨著她,夜里常常疼得整宿無法合眼,只能枯坐著捱到天亮。我們寄回去的錢,她依然舍不得用來住院做系統(tǒng)治療,總是自己強撐著,走到鎮(zhèn)上小診所,開些最便宜效力有限的止痛藥回來對付。 病痛的陰影日益濃重,她掛在嘴邊的話卻越發(fā)清晰:“我這輩子,沒怎么拖累過人,臨了臨了,也絕不能給人添麻煩。等我走了,能跟你外公埋在一塊兒,這輩子……也就沒啥放不下的了。” 這平靜的話語里,是她對自己生命終章最樸素也最執(zhí)著的設(shè)計——安靜地來,安靜地去,最終歸于她一生摯愛的伴侶身旁。 父母原本在城里幫我照看年幼的孩子,那幾天,母親心神極度不寧,坐立不安,反復(fù)念叨著“心里慌得很,得回去看看你外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著她。當(dāng)天下午,她便和父親匆匆踏上了歸程。天公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從傍晚開始,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城市道路多處積水堵塞。 晚上快十二點時,我摟著孩子剛剛躺下,刺耳的手機鈴聲撕裂了雨夜。接起電話,母親崩潰的哭嚎瞬間刺穿耳膜:“崽啊……外婆……走了!” 簡單的幾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頭頂。我和妻子猛地從床上彈起,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沖進茫茫雨幕,發(fā)動汽車。車子在暴雨如注險象環(huán)生的夜路上狂奔,雨刮器瘋狂擺動也刮不凈擋風(fēng)玻璃上瀑布般的水流。緊握方向盤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冰冷的寒意從指尖蔓延到心臟。 外婆操勞一生慈祥含笑的面容不斷在眼前閃現(xiàn),巨大的悲痛和無邊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辛辛苦苦一輩子,把她所有的溫暖都給了我們,而我,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光,又為她實實在在地做過些什么?成家立業(yè),養(yǎng)兒育女,生活的重?fù)?dān)早已壓彎了自己的腰,分給外婆的陪伴和關(guān)懷,終究是太少太少了,車窗外的暴雨,仿佛是我內(nèi)心傾瀉的淚水。 兩個多小時后,我們終于沖破雨幕,沖進了熟悉又冰冷的家門?;璋档臒艄庀?,外婆靜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素凈的被子,仿佛只是沉沉睡去,只是那曾經(jīng)溫暖紅潤的臉龐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呈現(xiàn)出一種冰冷的青紫。她永遠(yuǎn)地閉上了那雙曾盛滿慈愛、看過近一個世紀(jì)滄桑的眼睛。巨大的悲慟瞬間攫住了我,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床前,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下,兩下,三下……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耳邊是母親和小姨撕心裂肺的哭喊:“媽!媽!你睜開眼看看?。∧阃鈱O和外孫媳婦……回來看你了!回來看你了啊……” 那悲聲在寂靜的雨夜里回蕩,充滿了無望的呼喚和無法挽回的痛楚。外婆終究是走了,在她最不愿添麻煩的雨夜,安靜而又倔強地獨自走完了她清貧、堅韌、充滿慈愛的一生。 外婆最終如愿以償,與闊別多年的外公合葬在了一處。出殯那日,早上還在下著的雨奇跡般地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如同巨大的挽幛。送葬的隊伍從我家出發(fā),蜿蜒曲折,簇?fù)碇讟?/span>走向五六公里外的墓地。長長的隊伍在鄉(xiāng)道上緩緩移動,沿途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昭示外婆在人間最后一段路的“喧鬧”,兩個多小時的跋涉,像走過了外婆漫長的一生。 眼前晃過門后金黃的橘子壓彎枝頭,是外婆站在樹下仰頭叮囑“小心點”的焦急面容;是夏夜躺在大廳輪胎上,穿堂風(fēng)裹挾著她的蒲扇聲帶來的清涼;是她點燃草藥香時專注而溫柔的側(cè)臉;是她拿出賬本時鄭重其事的樣子;是她湊近麻將從老花鏡上方看牌時狡黠又認(rèn)真的眼神;是她接過我寄錢電話時,話筒里傳來帶著欣慰的連聲“好,好”…… 無數(shù)個細(xì)碎的溫暖的瞬間,如同散落的珍珠,在這條通往最終離別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被巨大的悲傷和思念重新串起,發(fā)出溫潤而永恒的光澤。 我用力呼吸著雨后清冷的空氣,仿佛要將這混合著泥土、草木與淚水的味道,連同外婆給予我的一切美好與力量,深深地永遠(yuǎn)地鐫刻進生命的年輪里。外婆走了,但她點亮的暖光,足以穿透所有歲月的陰霾,永不消逝。(完) 原創(chuàng)文章,創(chuàng)作不易,請關(guān)注公眾號:暖光記事。發(fā)覺更多有趣的人間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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