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4001

寒山寺的雨總是這樣，在子夜時分不期而至。檐角的銅鈴被風推搡著，叮叮當當?shù)乃轫懭谶M雨聲里，像一串散落的佛珠墜入青石階。我蜷坐在禪房的竹簾后，看廊下那盞長明燈在雨霧中搖晃，暖黃的光暈暈染著墨色夜空，竟將紛揚的雨絲都鍍成了金線。

紫檀木琴橫在膝頭，指尖觸到弦絲沁骨的涼。這是師父圓寂前留給我的舊物，琴身已現(xiàn)出細密的冰裂紋，卻仍能奏出松風澗水般的清音。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夜，師父在琴案前輕撫《幽蘭》古調(diào)，禪房外竹影婆娑，山霧裹著蘭香漫過窗欞，把十六歲少女的眉目都浸染得溫潤如玉。

"?！?檐溜忽然墜下重珠，驚得我指尖微顫。琴弦震顫的余韻里，恍惚又聽見簫聲自竹林深處浮起。那日我抱著新斫的琴往山澗去試音，轉過青苔斑駁的經(jīng)幢，卻見白衣少年倚著蒼松吹簫。暮春的桐花簌簌落滿他肩頭，簫聲里竟含著松濤與流泉的況味。待我回神時，指尖已不自覺地和上了他的曲調(diào)。

禪房西窗的湘妃竹簾突然簌簌作響，帶進幾縷裹著雨腥的涼風。案頭那盞素紗宮燈明明滅滅，將竹影投在墻上，恍若宣紙上暈開的水墨。我起身欲關窗，卻見廊下青石棋盤上積著半寸雨水，縱橫十九道紋路間漂著幾片枯黃的銀杏葉，倒像是誰隨手布下的殘局。

三年前中秋，也是在這方棋盤前。他執(zhí)黑子遲遲不落，說觀棋如參禪，最忌急功近利。我笑他故作高深，順手折了支丹桂壓在棋譜上。月光透過桂樹枝椏漏下來，在他月白衣衫上灑滿碎金，連帶著棋子都染了桂香。那夜他教我吹《梅花三弄》，說洞簫如人語，需得將心事都揉進氣息里。

銅爐里的沉香屑突然爆出火星，驚散滿室回憶。鏡臺前那方未繡完的錦帕仍搭在繡架上，并蒂蓮的花蕊才勾了半縷金線，鴛鴦的翠羽倒是繡得鮮活，只是左邊那只的眼睛總也繡不出靈動的神采。去年上元節(jié)，他說要往姑蘇城辦事，臨行前我匆匆將繡了一半的帕子塞給他。后來聽山腳茶寮的伙計說，看見他在虎丘劍池邊，扶著個戴帷帽的姑娘看魚燈。

雨勢忽而轉急，打在瓦當上錚錚如鐵馬冰河。我抓過案頭青瓷酒壺猛灌一口，杏花釀的辛辣直沖喉頭，激得眼角發(fā)燙。妝奩最底層還壓著半闋未填完的《鷓鴣天》，"彩線難收面上珠"那句的墨跡已有些暈染。那日他歸來，說家中早已定下婚約，遞還錦帕時指尖都在顫抖。我望著他衣襟上陌生的蘇繡紋樣，突然明白山門外那株并蒂蓮為何今年只開了單瓣。

子夜鐘聲自大雄寶殿傳來，震得經(jīng)架上的《楞嚴經(jīng)》微微顫動。我踉蹌著撲到窗前，但見群山隱在雨霧中，宛如佛陀垂下的青灰色袈裟。半輪殘月從云隙間漏出寒光，恰似韋陀菩薩降魔杵的鋒刃，將層層疊疊的愁云都劈作飛絮。山道上忽有流螢明滅，恍惚是他當年提著燈籠來尋我時，袖口漏出的點點星光。

最不敢看禪房東壁那幅《寒山拾得圖》。畫中兩位圣僧笑得坦蕩，我卻總在墨色皴染間看見自己的影子。去年深冬替他補裘衣，銀針刺破指尖時，血珠落在雪白的狐腋毛上，竟像極了觀音殿前那株老梅綻開的紅萼。他說要還俗娶我那天，我跪在佛前求了整夜簽，簽文上"云深不知處"五個字，如今想來竟是讖語。

雨聲中忽然混進木屐叩擊石階的脆響，由遠及近，又漸漸消融在雨幕深處。我攥緊胸前那枚翡翠觀音，冰涼的玉質貼著肌膚，倒像是他最后那個擁抱的溫度。記得他說這玉是家傳之物，要留給......留給明媒正娶的妻。那日山門將閉，他的聲音混著暮鼓傳來："你既舍不下青燈古佛，我又掙不脫紅塵枷鎖，不如......"

銅壺滴漏顯示丑時三刻，雨簾外隱約透出黛青色天光。我忽然想起廊下那盆垂絲海棠，前日里才結的花苞，經(jīng)這夜冷雨怕是都要零落成泥。就像那年我偷偷埋在后山的女兒紅，還沒等到開封便被人掘了去，空留個土坑盛滿雨水，倒映著支離破碎的月亮。

晨鐘響起時，山霧正漫過放生池的九曲石橋。我取下墻上的斗笠蓑衣，踩著濕滑的青苔往山巔去。雨后的山風裹挾著松針的清氣，拂面時帶著鋒利的溫柔。站在望江亭俯瞰云海，只見群峰如黛，霧靄如紗，長江若隱若現(xiàn)地蜿蜒在天際。那個說要與我乘舟直下?lián)P州的人，此刻或許正在某座畫舫上，對著新婦描眉點唇。

半山腰傳來樵夫的山歌，粗獷的調(diào)子驚起一群白鷺。我望著它們雪白的羽翼掠過蒼翠林梢，忽然想起師父圓寂前的偈語："情絲不是黃金鎖，云散月明各自歸。"指尖撫過被雨水泡脹的琴囊，那些刻骨銘心的夜晚，那些欲說還休的晨昏，原來都不過是江心月影，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鏡花水月。

山道轉角處，幾簇野薔薇從石縫里探出頭來，沾著雨珠的花瓣在晨光中顫動，宛如美人睫上未落的淚。我彎腰折下一枝，尖刺扎破指尖的瞬間，忽然笑出聲來。原來所謂癡情，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織就的繭，那些輾轉反側的夜，那些錐心刺骨的痛，終究會化作春泥，滋養(yǎng)出新的花枝。

霧靄散盡時，山寺的晨課梵唄正隨風飄來。我摘下頸間翡翠墜子，輕輕放進放生池邊的石縫。池中錦鯉擺尾游過，蕩開的漣漪將倒映的碧空揉碎成萬點金星。轉過身，看見小沙彌抱著經(jīng)卷走過回廊，僧袍的下擺掃過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漬，留下一道淡淡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