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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約3100字,閱讀約需6分鐘。 漢字尋蹤(233) 談?wù)劇爸А迸c“枝”用為量詞的虛化過程 朱英貴 此前連續(xù)幾篇討論了“支”字與“枝”字的字形字義及其相關(guān)成語,在語言的使用中,這兩個字還都可以用為量詞,而它們用作量詞的語法功能是由其各自的名詞義虛化而來的,那么,這一篇就來談?wù)劇爸А迸c“枝”用為量詞的虛化過程。 “支”與“枝”是兩個古今字,也都原本是兩個表名物的實詞,它們后來都產(chǎn)生了詞義虛化的功能演變,也就是說都可以用為量詞。量詞是漢語中的一個與眾不同的詞類,世界上許多語言都是沒有量詞的,因此研究漢語量詞的形成演變過程也就具有著獨特的語言學(xué)意義。那么,我們就來追溯一下它們用為量詞的虛化過程。
還是先從各自的初始意義說起吧。 《說文解字》卷三支部:“支,去竹之枝也。從手持半竹。”意謂“支“就是跟竹干分離的竹枝,即竹節(jié)上叉生的細(xì)竹枝條。它的字形采用“手”作為表意偏旁,就像手持握一部分竹子的樣子。《說文》段注:“此于字形得其義也”,可見“支”本指“樹枝”。又《說文》徐箋:“支、枝古今字,干支猶干枝也。” 《說文解字》卷六木部:“枝,木別生條也。從木支聲。”意謂枝就是樹干之外另生的旁條,它的字形采用“木”作為表意偏旁,“支”是它的表音聲旁。其實,既然“支”為“枝”的初文,那么“枝”字也就是在初文“支”的基礎(chǔ)上再增添表示字義類屬的形旁而已,所以“支”兼表音兼表意。《說文句讀》:“大干為本,自本而別出者為枝,自枝而分出者為條。” 在先秦時期:“支”本義為“樹枝”。隨著語言發(fā)展'支’的義項逐漸增多,后來便將“支’字添了個木字旁創(chuàng)造了后起字“枝”。由于“枝”字的出現(xiàn),初文“支”的本義義項就被“枝”所替代了。例如: (1)芄蘭之支,童子佩觿。……芄蘭之葉,童子佩韘。(《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 上例中“支”與“葉”相對,可見“支”就是“枝”的意思。于是“支”在先秦出現(xiàn)了“分支”或者肢體的用法,例如: (2)暢于四支,復(fù)釋居體。(《周易·卷七》) (3)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莊子·天下》) 這甚至影響到就連“枝”字也可以有肢體的意思了,例如: (4) 齋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齋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齋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莊子·外篇·達(dá)生第十九》)這句話的意思是:齋戒到三日,就不想借此獲得什么賞賜或者封官了;齋戒到五日,就更不敢懷有非分的鉆營之心了,而是忘掉名利,集中心思考慮怎么才能制作好它;齋戒到七日,就連自己四肢的形態(tài)都忘了。 由此可見,在先秦時期,無論是表示竹枝或樹枝,還是表示肢體或分支,“支”與“枝”還都是名詞用法。秦漢以后,“支”與“枝”的用法開始發(fā)生分化:“支”字在先秦時期的枝條、肢體等義項基礎(chǔ)上又獲得了支持、支撐的動詞義,而“枝”則逐漸替代了“支”的“枝條”之義。 大約在西漢時代,“支”與“枝”又開始虛化出了表示計量單位的量詞義。然而“支”與“枝”用作量詞的時候還是有著細(xì)微區(qū)別:由于“枝”的詞義較為接近名物,總是與“樹枝”義多少有些聯(lián)系,故虛化為量詞以后,取形似,條狀物、桿狀物可用“枝”來稱量;而由于“支”的詞義較較為接近分離或岐生等動詞義,故虛化為量詞以后,常取動態(tài)分支、派生等情形可用“支”來稱量。 先來看秦漢以后“枝”字虛化為量詞的情形,諸如: (5)越使諸發(fā)執(zhí)一枝梅遺梁王。(《說苑·卷十二》) (6)華燈百枝,消暗衰微。(《焦氏易林》) 以上兩例出于西漢時期,由于剛開始虛化,“一枝梅”的“枝”還內(nèi)能夠完全擺脫樹枝的形象意義,而“華燈百枝”則已經(jīng)完成了從名詞到量詞的虛化過程。 (7)拂螭云之高帳,陳九枝之華燭。(沈約《全梁文·傷美人賦》)’ (8)蓮舒千葉氣,燈吐百枝光。(古樂府《艷歌行》) 以上三例出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九枝之華燭”的說法,盡管“枝”已經(jīng)是一個量詞了,但它跟被修飾的名物詞“華燭”之間還有一個“之”字,總覺得還不夠那么地道。而“燈吐百枝光”的用法已經(jīng)是很完美的量詞用法了,并且“枝”作為量詞竟然還可以修飾比較虛泛的“光”。 但是,“枝”即便是掌握了用為量詞的八般武藝,也還是更多地迷戀于形象的表述語境,例如: (9)點點留殘淚,枝枝寄此心。(《劉長卿·斑竹巖》) (10)去國何年雙鬢雪,黃花重見一枝霜。(蘇軾《秋興三首》之三) (11)那夢里書生,曾折柳一枝送我。(《牡丹亭·第十四出》) (12)刀到處,兩枝戟齊斷,只將戟桿望馬頭上打。(《三國演義·第五十三回》) (13)箭房中新矢二十余枝,馬額上紅纓一大簇。(《初刻拍案驚奇·卷三》) (14)子牙許之,分一枝人馬與二人去了。(《封神演義·第八十六回》) 以上諸例,分別出于唐宋元明清時期,有些“枝”字是純粹的量詞用法,如“兩枝戟齊斷”和“分一枝人馬”中的“枝”;有些還隱隱約約可以引起樹枝或竹枝的聯(lián)想,如“枝枝寄此心”和“新矢二十余枝”,前者“枝”字已經(jīng)重疊使用必是量詞無疑,后者那“枝”字還有箭桿的影響在其中;也有些貌似量詞,其實還殘存有尚未虛化完全的半推半就的名詞屬性,如“一枝霜”和“柳一枝”中的“枝”。這些都說明,“枝”字并非十分情愿轉(zhuǎn)化為量詞屬性。 再來看秦漢以后“支”字虛化為量詞的情形,諸如: (15)移蔥者,三支為一本;種薤者,四支為一科。(《齊民要術(shù)·卷三》) (16)即釋氏《西域記》所謂二支北流,經(jīng)屈茨,烏夷,禪善入牢蘭海也。(《水經(jīng)注·卷二》) 以上兩例出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三支為一本”與“四支為一科”的說法,盡管“支”已經(jīng)是一個量詞了,但它還隱含著用于植物(蔥)的初文形象義,詞義還不夠虛;而“二支北流”則已經(jīng)虛化為水流支派的意思了。 (17)珊瑚—支。(《敦煌文書·某寺常往什物交割點檢歷》) (18)燒種種名香,供養(yǎng)形像,并然八支酥燈。(《法苑珠林·卷六十》) 以上兩例出于隋唐時期,“珊瑚—支”和“八支酥燈”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支”字初文所具有的條狀、細(xì)長等形象特征,詞義是充分虛化了的。 (19)將我一支丹桂,換他千載青春。(陸凝之《雨中花》) (20)階盡,睹房廊,堂上燒明燭一支,大如臂。(《聊齋志異·卷十》) (21)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紅樓夢·第五十六回》) 以上三例出于宋元明清時期,其中既有純粹虛化了的量詞用法,如“一支曲子”,也有虛化過程中的過渡用法,如“明燭一支”,也還有保留了早期用于植物的形象用法,如“一支丹桂”。 這充分說明,隨著歷史的演進(jìn),“枝”與“支”在虛化為量詞的過程中,還是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了交叉混用的現(xiàn)象,“枝”與“支”的量詞分工不再像起初那么明顯。以至于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枝”由于帶有木旁的字形限制,趨向于保存了歷代對植物的計量,而“支”則在更廣泛的領(lǐng)域異軍突起。 盡管二者有時也還難免有混同現(xiàn)象,但量詞“支”的計量范疇正逐漸擴張,逐漸吞食著量詞“枝”的計量領(lǐng)域,在語言實際應(yīng)用中,量詞“支”和“枝”存在相互競爭發(fā)展的態(tài)勢,而由于語言的經(jīng)濟(jì)性原則,量詞“支”處于優(yōu)勢地位,“枝”則日漸衰落。因此進(jìn)一步的分化與淘汰也就在所難免,至于最終“枝”能否留守住其中心范疇對植物的計量功能,“一枝花”是否也會被“一支花”所替代,那還有待于語言實踐的諸多因素的相互影響。 (就此打住,余論后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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