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授課有個“四不講”，即前人講過的，近人講過的，外國人講過的，自己講過的，都不講，單講沒講過的。向陳先生學(xué)習(xí)，今天來講講唐代詩壇沒人講過的一個奇特現(xiàn)象。

唐代那些頂尖的著名詩人，通常會像當下娛樂圈的鳳凰傳奇、玖月奇跡那樣，成雙作對、牽手登場。他們絡(luò)繹不絕，你方唱罷我登場，為本就非常熱鬧的唐詩百花園增添了一道更加靚麗的風景。學(xué)者和文學(xué)史家早就注意到了這一現(xiàn)象：兩位詩人生活在同一時代，詩歌成就和知名度難分伯仲，人們通常把這種現(xiàn)象說成“XX與XX齊名”。這種“齊名現(xiàn)象”在唐代詩壇反復(fù)出現(xiàn)，但始終未給它定義和命名。這就如同一個人一樣，雖然缺衣少食，默默無聞，但總不能連個姓名都沒有吧！鄙人斗膽，今天就來給它起個名字，叫“聯(lián)袂現(xiàn)象”。

為了深入了解“聯(lián)袂現(xiàn)象”，我們先來做一個簡單的梳理。

李杜：李白和杜甫是唐代詩壇的兩顆巨星。李白在天上，人稱詩仙，是浪漫主義詩人，詩風清新飄逸；杜甫在地上，人稱詩圣，是現(xiàn)實主義詩人，詩風沉郁頓挫。今天看來，好像無人能撼動他們的地位，但在唐代，曾一度有人懷疑，甚至誹謗中傷他們。這時文章巨擘韓愈站出來了，他將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臭罵了一通，說“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币馑际?，李杜的文章光焰萬丈，你們這幫無知無識的小東西，豈能恣意毀謗中傷他們？自那以后，好像再也沒人敢對李白、杜甫說三道四了。

李白的代表作有《早發(fā)白帝城》、《蜀道難》、《將進酒》、《夢游天姥吟留別》等。名句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等。杜甫的代表作有“三吏”、“三別”、《春望》、《登高》、《聞官軍收復(fù)河南河北》等。名句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等。

王孟：王維和孟浩然因為詩歌題材和創(chuàng)作風格接近，成了一對，人們通常稱他們?yōu)椤吧剿飯@詩人”。王維的詩歌和繪畫造詣都很高，蘇軾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的詩清空而富有禪意，靈動而具有山水情趣。孟浩然一輩子沒做過官。少年時，曾在太學(xué)當眾賦詩，其中的“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令滿座傾服，人人自慚形穢。孟浩然很受同輩詩人的追捧，狂放如李白者，就曾高唱過“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王維的代表作有《相思》、《山居秋暝》、《送元二使安西》等。名句有“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孟浩然的代表作有《春曉》、《過故人莊》、《洞庭湖贈張丞相》等。名句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等。

韓柳：韓愈和柳宗元是散文大家，同屬“唐宋八大家”。二位于散文之外，又在詩歌方面聯(lián)袂，這很像演藝界的反串，沒有相當功力是玩不轉(zhuǎn)的。

韓愈的代表作有《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等。名句有“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等。柳宗元的名篇有《江雪》、《登柳州城寄漳汀封連四州》。名句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钡?。

高岑：高適和岑參是邊塞詩人，以描寫戍邊征戰(zhàn)和思鄉(xiāng)懷歸見長。高適的代表作有《營州歌》、《除夜作》等。名句有“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羌胡無盡日，征戰(zhàn)幾時歸”等。岑參的代表作有《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過磧》等，名句有“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等。

元白：元稹和白居易這一對關(guān)系最密切，二人是同科及第，白居易曾寫過一封《與元九書》，從詩的本質(zhì)談到詩歌創(chuàng)作和生活近況，洋洋灑灑寫了4000字左右，還意猶未盡，由此可見這哥倆的關(guān)系有多鐵。但有一點令人不解，白居易年長元稹7歲，官至從二品，元稹年齡小，官階三品，詩歌總體成就也不如白居易，不知為何要排在白居易前面，可能是受《舊唐書》中“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的影響吧？在這里，“微之”（元稹的字）是排在白樂天前面的。

元稹的名篇有《離思》、《菊花》、《遣悲懷》等。名句有“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等。白居易的名篇有《琵琶行》、《長恨歌》、《賦得古原草送別》等。名句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等。

小李杜：到了晚唐，天恐詩歌中斷絕，又降李杜在人間。李商隱和杜牧是晚唐詩人，為區(qū)別于李白、杜甫，人稱“小李杜”。李商隱是晚唐杰出詩人，他的詩構(gòu)思縝密、遣詞富麗，用含蓄和象征的手法，曲折細膩地表現(xiàn)隱微的情感。代表作有《錦瑟》、《賈生》、《無題二首》等。名句有“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等。杜牧是晚唐極具才華的詩人，詩、文都有很高的成就，文的代表作是《阿房宮賦》。他的詩意境清新，節(jié)奏明快，讀來瑯瑯上口。代表作有《清明》、《山行》、《江南春》等，名句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等。

另外還有一位劉禹錫，也是一位重量級的詩人，有說與柳宗元齊名的，也有說與白居易齊名的?！皷|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就是他的大作。

聯(lián)袂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大概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跟唐代詩歌的舉國體制有關(guān)。唐代是一個詩的時代，詩的國度，詩的王朝。上自83，下至手中攙，全都能寫詩。駱賓王8歲寫“鵝鵝鵝，曲項向天歌”，賀知章年逾八旬還筆耕不輟。在這樣的氛圍下，同時產(chǎn)生兩個成就和名聲相當?shù)脑娙?，就不足為奇了。第二，唐代詩人和作品之多，題材和體裁之廣泛，空前絕后?！度圃姟肥崭鞣N體裁和題材的詩48900多首，詩人有2200多個。沒統(tǒng)計進去的，比這個數(shù)字要更加龐大。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和大背景下，“聯(lián)袂”的概率就會很高。道理也很好理解，出生的嬰兒越多，雙胞胎也就越多。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換個角度，我們往往能欣賞到不一樣的唐詩，“聯(lián)袂現(xiàn)象”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