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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昊 || 邯鄲道意象考述

 倚月臨風 2025-02-14 發(fā)布于河北

2025年1月25日,“邯鄲道歷史文化街區(qū)”開街,成為邯鄲文旅新地標。故此,需重新審視“邯鄲道”的生成歷程,亦即“邯鄲道”是如何從作為中國古代太行山東麓驛道之組成部分,演變?yōu)榫哂卸嘀匾夂奈幕枴?/span>

邯鄲道意象考述

古典詩詞的道路書寫,或為文學主題傳統(tǒng),如發(fā)端南朝的《長安道》《洛陽道》樂府詩;或為文學景觀呈現(xiàn),如晉唐《蜀道難》系列詩歌以想象之筆構筑入蜀道途的艱難險阻與奇崛風光;或為文學意象表達,如長安道、洛陽道代稱功名富貴路,蜀道寓意人生行路不易,陽關道喻指光明坦途;其他如邯鄲道、揚州路、終南徑等,皆有地理典事所本,可統(tǒng)稱為“道路意象”:即地理空間客觀存在的道路,歷經(jīng)作家創(chuàng)作轉化為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學語域符號。

目前,道路文學書寫的個案研究聚焦在中古樂府《長安道》《洛陽道》詩,以及唐宋詩詞中的長、洛二道,對邯鄲地域意象的建構元素邯鄲道意象則缺少關注。近年來漸熱的文學地理學研究范式,提供了“版圖復原”“場景還原”“精神探原”的文學探究新理路。就文學地理學意象批評而言,特別著力于對地理意象的具體闡釋。以邯鄲道意象為例,從空間到文本,在詩人、詞人筆下演繹為三個特定指向的文化語符:歸鄉(xiāng)路、游俠路、功名路?;凇叭闭撌崂砗惖酪庀蟮墓诺湓娫~寫作,期以較為全面地把握其生成演變與文化意涵。

一  邯鄲道的文學書寫歷程與類型

位于太行東麓南北驛路走廊南段的邯鄲道,是古代關中、湖廣通往幽薊、東北邊塞的要道。其相關研究學術史回顧,可參看兩篇河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陳辰《秦漢時期的邯鄲交通》前言(2010年)、王艷芳《唐代太行東麓南北驛道與詩歌創(chuàng)作》緒論(2018年)。唐王建《邯鄲主人》云:“門前長安道,去者如流水”,以長安道比之交通繁忙。文士行路邯鄲道,或感發(fā)旅懷情思,如熟知的唐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或熱衷書寫沿線的歷史人文與自然景觀。

總體來看“邯鄲道(路)”的歷代詩詞寫作,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南北朝詩壇是“邯鄲道”主要作為地理物象的運用時期;中唐以后詩詞中的“邯鄲道”化作“歸鄉(xiāng)路”“功名路”虛指符號,并在南宋初年出現(xiàn)了第一首《邯鄲道》題名詩;明清詩詞中的“邯鄲道”又增添了另一重身份,成為地域印象映射在文學世界的“游俠路”。

(一)“邯鄲道”的詩歌寫作緣起

“邯鄲道”最早見于詩作為南朝宋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平原侯植》:“西顧太行山,北眺邯鄲道?!碧评钌谱ⅰ段倪x》引《漢書》曰:“文帝指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薄妒酚洝堘屩畟鳌吩唬骸皬男兄涟粤辏颖迸R廁。是時慎夫人從,上指示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股鞣蛉斯纳?,上自倚瑟而歌,意慘凄悲懷,顧謂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為槨,用纻絮斮陳,蕠漆其間,豈可動哉!’左右皆曰:'善?!薄都狻窂堦淘唬骸吧鞣蛉耍惾艘??!币浴昂惖馈贝笟w鄉(xiāng)路由此來。而詩歌首次書寫“慎夫人故事”,為南朝齊謝朓《春思詩》:“夢寐借假簧,思歸賴倚瑟。幽念漸郁陶,山楹永為室?!绷菏捬堋逗惛琛凡狡浜螅骸盎仡欏绷晟希敝负惖?。短衣妾不傷,南山為君老”,于慎夫人史事語境中首言“邯鄲道”。后世有中唐鮑溶《倚瑟行》、南宋韓淲《倚瑟》、清代吳綃《倚瑟》、張世進《倚瑟行效鮑溶作》等詩敘寫“慎夫人故事”,形成“倚瑟”歌詠傳統(tǒng)。

以《文選》注謝靈運《平原侯植》類推,還如宋劉義恭《游子移》:“綢繆甘泉中,馳逐邯鄲道”,梁陸倕《以詩代書別后寄贈詩》:“心屬姑蘇臺,目送邯鄲道”,北朝周庾信《周宮調(diào)曲五首·其五》:“北去邯鄲道,南來偃師望”等南北朝詩歌所言“邯鄲道”應均自“慎夫人故事”,但指代歸鄉(xiāng)路的虛指意義不夠明顯,作為地理物象的角色存在更加突出。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所列詩歌一聯(lián)常以“邯鄲道”與其他地理物象并舉,構成對仗,意在表明地理方位或記錄行蹤。例如唐杜甫《柳司馬至》:“設備邯鄲道,和親邏些城”,按代宗大歷二年(767)作,時值吐蕃寇邊,京師戒嚴,以“邯鄲道”喻指長安一帶加強戰(zhàn)備,反用慎夫人典的地理空間指向。又如宋梅堯臣《送閻中孚郎中知磁州》:“簫管梁王臺,風雪邯鄲道”,明蔡文范《自瀛德趨東昌道中雜言八首·其八》:“北走邯鄲道,南開吳楚關”,清宮鴻歷《過德州作》:“馬頭北走邯鄲道,鹢首南通漢沔舟”等,以南北地點的轉移凸顯人生征旅的艱辛。此般寫法通常運用于紀行、送別詩中,借助地理空間的跨越強化了詩歌的抒情氣勢與感染效果。

(二)“邯鄲道”的意象化嬗變

“邯鄲道”從地理物象到指代歸鄉(xiāng)路的符號化轉變,始于中唐李德?!肚锶盏强峭澔噬礁卸稍仭罚骸拔羧藨丫?,為有掛冠期。顧我飄蓬者,長隨泛梗移。越吟因病感,潘鬢入秋悲。北指邯鄲道,應無歸去期?!贝嗽姂饔谖淖凇按蠛腿辏?29)八月,召為兵部侍郎,裴度薦以為相。而吏部侍郎李宗閔有中人之助,是月拜平章事,懼德裕大用。九月,檢校禮部尚書,出為鄭滑節(jié)度使”的次年秋任上。詩人登郡城樓北眺贊皇山,感慨仕宦漂泊以致歸家無期,實則因朝廷朋黨連結而愁覺前路渺茫。鄭滑節(jié)度使治所在豫北滑州,李德裕為趙州贊皇人,回鄉(xiāng)經(jīng)相、磁、洺、邢等太行東麓州郡,過邯鄲。與此同時,隨著沈既濟創(chuàng)作的傳奇小說《枕中記》生發(fā)了黃粱夢故事,“邯鄲道”又披上了一層功利夢幻的色彩,遂為承載人生感悟的用語與功名路的代名詞。這始于宋人書寫,如葛郯《感皇恩》:“世間多少事,邯鄲道”,生平萬般滋味囊括其中;孫覿《致政沈通直挽詞二首·其二》:“不踏邯鄲道,聊追汗漫游。菟裘應好在,千載寄風流”,蓋謂逝者生前告老退隱,離開名利權位的爭斗場。

需要注意的是上舉劉義恭《游子移》,可視為以“邯鄲道”為“游俠路”的先聲。后代詩歌書寫如明徐禎卿《游俠篇》:“夕騖邯鄲道,朝馳函谷關”,皇甫汸《邯鄲行》:“寶馬邯鄲道,金裝游俠過”,清曹鑒平《邯鄲歌》:“翩翩游俠兒,驅馬邯鄲道”等,多是想象游俠驅馳邯鄲道的場景。

(三)《邯鄲道》題名詩

時降南宋,范成大在出使金國途中創(chuàng)作了已知現(xiàn)存的第一首《邯鄲道》詩:“薄晚霜侵使者車,邯鄲阪峻且徐驅。困來也作黃粱夢,不夢封侯夢石湖?!痹娙诵兄梁惒蛔龇夂畎菥魤簦窍肽钍f隱。作于同時的《邯鄲驛》:“長安大道走邯鄲,倚瑟佳人悵望間。若見膻腥似今日,漢宮何用憶關山”,則在“倚瑟佳人”的悵惘情思中,揉進了失地悲嘆。一欲歸隱,是真摯鄉(xiāng)情的牽掛與自我安慰;一呻痛惜,是對時局前景黯淡的無可奈何。其后,元楊維楨《邯鄲道》:“忽見邯鄲道,千秋萬歲哀。君王金不惜,應筑望鄉(xiāng)臺”,明區(qū)大樞《邯鄲道》:“妾本邯鄲女,不識邯鄲路。侍輦灞陵上,君王東北顧。指此走妾家,始憶叢臺故。寄語采桑伴,盈盈有長慕”,詩歌內(nèi)容皆本于“慎夫人故事”。而如明區(qū)大相《邯鄲道》:“突騎如流星,飛過邯鄲城。千人皆辟易,不敢問姓名。報仇輕赴敵,使氣重橫行。相逢魯勾踐,識是燕荊卿……”,皇甫汸《邯鄲道》:“邯鄲臨古道,車馬此通津。錦瑟空埋恨,緇衣易染塵。王昌非蕩子,趙女是才人。并逐漳流盡,荒臺蔓草春”,清張?zhí)┗逗惖馈罚骸扒中前l(fā)沙河,寒風叫騷屑。南行邯鄲道,沙深馬蹄沒……萬古蒼煙中,英雄盡扃鐍。不見抱枕翁,富貴才一吷”等詩,則綜合書寫邯鄲人物、地景、民俗意象。此外,明清兩代還如孫承恩、何遷、釋今無、屈大均、曹爾堪、郝浴、陳廷敬、鄭燮、金朝覲、王拯等人,創(chuàng)作有相當數(shù)量的題名“邯鄲道上(中)”詩詞,在時空背景、意象選裁、情感思想等方面與《邯鄲道》詩一脈相承,或行路紀實,或擬作懷古,或圍繞黃粱語境反思時下。

二  邯鄲道意象的書寫方式與情思表達    

原典故事與作家遭際的結合,使得邯鄲道意象在詩詞寫作中有著不同側重的情意表達與義素組合,尤以指稱“歸鄉(xiāng)路”“功名路”多樣。這也恰恰從不同場域與視角展現(xiàn)了邯鄲道意象文學書寫的豐富性。

(一)歸鄉(xiāng)路:仕宦、送別與代言

傳達莼鱸之思的邯鄲道意象,主要有以下三種書寫情境:一是因政治斗爭、仕途失意而思鄉(xiāng)。如前舉李德裕詩。又如北宋劉摯《初到蘄州》:“舟從滟滪堆中出,人是邯鄲道上回?!贝嗽姂诮B圣元年(1094),因“來之邵、周秩論摯變法、棄地罪,奪職知黃州,再貶光祿卿,分司南京,蘄州居住”時作,三年后以疾卒于新州貶所。元祐八年(1093),恢復舊制的總后臺高太后崩逝,哲宗親政繼推神宗變法,復起新黨人士。劉摯為舊黨朔派領袖,新黨還朝而遭受排擠,一再被貶,年老愈想落葉歸根。張耒《崇化寺三首·其三》:“祇應樓下邯鄲路,亦有離人對此愁?!卑磸堮鐬樘K門學士、元佑舊臣,新黨得勢后屢貶荊湖,《其二》云:“白發(fā)荊州嘆滯淫,吳衣重杵洛城砧”,以漢末王粲久滯荊蠻自況。

二是別離親朋,用慎夫人事,或道惜別傷感,或言思鄉(xiāng)情愫。如宋劉敞出知陜西永興軍時詩作《興慶池送客》:“別離情易惡,衰老醉那能。還望邯鄲道,悲歌不自勝”,《送彭待制知瀛州》:“灞池送目邯鄲道,倚瑟空多惜別聲”;李清照南渡后某秋詞作《青玉案·用黃山谷韻》有語:“征鞍不見邯鄲路,莫便匆匆歸去”,詞題又作“送別”,一說為丈夫趙明誠,一說為異母弟李迒,時金人已占據(jù)北方,此番匆忙離去已而不能返鄉(xiāng),更含勸誡、挽留意。再如元江西豐城人揭傒斯《送黃判官歸江西》:“西辭夜郎國,北上邯鄲道……十年世事浮云里,一日孤舟萬里歸”,明袁宗道《送吳尚之太史謁告歸桐城》:“看君匹馬度春明,使我心飛邯鄲道”,因他人返鄉(xiāng)及己,直抒迫切歸鄉(xiāng)心情。

古代文士羈旅游宦日久,不免懷鄉(xiāng)意濃,正謂“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詩人或嘆問何時歸鄉(xiāng),如明代官至宰輔的張四維《四懷詩》:“寄言新豐車,何日邯鄲道”;或渴望安度余生,如后七子唯以布衣終老的謝榛《古怨》:“寧思河北邯鄲路,門前舊種垂楊樹?;w恨不到天涯,倦鳥安棲共朝暮?!钡性~作卻言怯怕返鄉(xiāng),如清王夫之《漁家傲·翠濤作煨榾柮詩索和以詞代之六首,其三》:“春云怕障邯鄲道”,龔賢《漁家傲·春歸》:“夢中怕向邯鄲道”。為何?乃因“舊夢不成人愈老”“落花掃遍人先老”,概是老來無成不敢面對鄉(xiāng)親父老,心態(tài)矛盾?!?/span>

三是代言體的書寫語境。如宋司馬光《柳枝詞十三首·其七》:“舞腰繽紛長樂東,柳間悵飲送春風。請君試望邯鄲道,青門裊裊徹新豐”,為《楊柳枝》歌辭言道別情融入了新的事典。元朱晞顏《擬古十九首·其五》:“西北有高樓,飛闌搆縹緲。樓中有佳人,絕世顏色好。當窗揮五弦,徽音一何俏。弦促心緒繁,哀怨不成調(diào)。安得萬里風,吹落邯鄲道”,張昱《蓮塘曲》:“只愁賤妾夢魂短,不恨蕩子歸來遲。花間鶗鴂依芳草,等閑綠遍邯鄲道。還應憶念蕩舟人,滿架芙蓉鏡中老”,描寫對象都是獨守空閨的婦人。前者借吹盡落葉的希求,后者以邯鄲道上的草木枯榮,實際暗示負心夫君久不歸家。

(二)功名路:夢中與夢覺

《枕中記》載失意盧生在邯鄲道上邸舍相遇道士呂翁贈枕,夢境中歷盡榮悴悲歡;醒后見客店主人蒸黍未熟,方知“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從黃粱夢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夢中、夢覺階段分析邯鄲道意象的詩詞寫作,能夠比較明晰地見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態(tài)度與價值取向。

夢中書寫,表現(xiàn)出無視“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的誘惑。如北宋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時詞作《漁家傲二首·其一》云:“貪夢好。茫然忘了邯鄲道”;清王夫之《鼾睡七首·其七》亦言:“夢中不識邯鄲道,記得誠齋煞認真”。然而,夢中所見“邯鄲道”并非都是指向富貴地,也會回望故園廊,遙念溫柔鄉(xiāng)。如明陳霆倅謫皖西六安州判時詞作《蝶戀花·用宋秦淮海韻言懷》:“身世江湖,夢里邯鄲道。望斷平蕪江樹杳,歸心一點孤帆小。”詞人家世浙江德清,同調(diào)《謫所春暮偶書》云:“悵望江南人又遠,斷魂零落屏山掩”,無意仕進然歸鄉(xiāng)不得的悵愁溢滿字間。又如清俞公谷《踏莎行·夢歸》:“銀甲彈箏,玉織斗草。溫柔鄉(xiāng)里邯鄲道。被窩漸漸冷疑水,五更故作霜天曉”,眼前的孤冷與夢境的舒適形成巨大的反差;沈謙《蝶戀花·睡起》:“無限愁顰因一笑。情死情生,拚為情顛倒。兩袖啼痕曾不燥。溫柔鄉(xiāng)里邯鄲道”,輾轉反側想戀的都是遠方伊人;彭孫遹《玲瓏四犯·招夢》更言:“好夢誰同,有皓齒丹唇,人兒絕少。媚寢思香,遠勝卻邯鄲道”,功名榮華都不及情愛歡娛。

夢覺醒悟,識破名利虛幻的本質(zhì)。如南宋何夢桂《贈錢季實》:“一醉狂歌天地老,醒來不記邯鄲道。祁連千丈土一抔,至今下馬陵前草。”位于河西走廊的祁連山,既是“千里關河百戰(zhàn)來”(唐吳融《彭門用兵后經(jīng)汴路三首·其一》)的漢唐古戰(zhàn)場,也是“功名只向馬上取”(唐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的競為封侯事之地,數(shù)以萬計的枯骨埋葬于此。詩以酒醒不記,婉道摒棄功名。還如金末段成己《張信夫夢庵四首·其二》:“憶昔邯鄲道上行,半生回首夢初驚。而今始覺非真實,過眼浮云萬事輕”,元好問《太常引》:“一夢轉頭空?;歇q在,邯鄲道中”,元張埜《滿江紅·用李廷弼留別韻》:“一夢黃梁,邯鄲道、幾人曾覺”等詩詞,無一不道出功名的迷惑性與欺騙性,俱是半生以來切身體驗的感謂。

士人經(jīng)歷渴望功成名就并為之付出的辛勞,深有體味“記憶邯鄲道,真從夢里看。彈冠先達笑,行路古來難”(明盧龍云《答黃汝綸》)。繼而前行者因因不乏,退而遠離者瀟灑通脫,或向往平淡生活,元盧摯《商調(diào)梧葉兒·席間戲作四章,其四》:“邯鄲道,不再游,豪氣傲王侯……低檐屋,粗布裾,黎禾熟,是我平生愿足”;或寄情自然、及時享樂,清范邃《滿江紅·秋況》:“南柯郡,邯鄲道。夷共險,緣心造。嘆好夢難憑,塵容易老。綠水青山應寄興,詩筒茗椀聊探討”;更有豪語,明黃佐《詠志二十首·其十六》:“北歸邯鄲道,浮榮何足睨”,蔑視浮名,曠達超脫。

三  邯鄲道意象的地域文化解讀

“'地域’應是個立體的概念,而不一個平面的概念。自然地理或經(jīng)濟地理之類可能是其最外在最表層的東西,再深一層如風俗習慣、性情秉性、禮儀制度等?!边@對地域文化特質(zhì)認知途徑的闡釋同樣適用于檢視地理意象的文學表述,即寓意表象下隱含表達的關于歷史地理、文化地理等一些深層次的意象建構因素,以及意象書寫所折射出的時代環(huán)境、制度演進與文士心理塑造之間的互動關系。具體來看邯鄲道意象:從指稱“歸鄉(xiāng)路”“游俠路”,觀照作家對邯鄲地域文化的感知體認;從指稱“功名路”,體察文士群體的思考走向。

(一)歸鄉(xiāng)路與趙女現(xiàn)象

邯鄲道代作“歸鄉(xiāng)路”,本自“慎夫人故事”。換言之,西漢后宮寵幸“趙女現(xiàn)象”是為促發(fā)土壤,如高祖趙姬(真定)、文帝尹姬(邯鄲)、元帝王皇后(魏郡)、傅昭儀(邯鄲)等人均為趙籍。追溯前代,戰(zhàn)國時期的趙地就是“天下善為音,佳麗人之所出也”。漢樂府《東城高且長》寫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唐人李白多有稱贊:“趙女長歌入彩云,燕姬醉舞嬌紅燭”(《豳歌行上新平長史兄粲陜西》),“魏都接燕趙,美女夸芙蓉”(《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歌鼓燕趙兒,魏姝弄鳴絲”(《邯鄲南亭觀妓》)。這一地域記憶延續(xù)至明清,如陳子升《懷芳篇寄徐子能》:“結客君懷燕薊地,尋姝我羨邯鄲道” ,彭孫貽《東游紀行一百二十二韻往歷下省覲作》:“倡家多趙女,酒肆衒胡姬”,姚鼐《秦帝卷衣曲》:“燕姬趙女顏如玉,輦入殽函貯金屋”,言說趙女容貌姣好,能歌善舞,偏愛王侯將相家。究其原因,一方面,邯鄲北接“沙丘紂淫地”,南鄰衛(wèi)地“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受到商人遺俗、鄭衛(wèi)之風的熏染,“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務本,田疇不修,男女矜飾,家無斗筲,鳴琴在室”。另一方面,“趙、中山帶大河,纂四通神衢,當天下之蹊,商賈錯于路,諸侯交于道”。邯鄲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促進了都市經(jīng)濟的繁榮,歌舞行業(yè)發(fā)達,“多美物,為倡優(yōu)”。衛(wèi)人富商呂不韋獻與秦公子楚的趙姬即是“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趙女憑借出眾的美貌、高超的伎藝,“游眉貴富,入后宮,遍諸侯”,擇偶趨利務實,所謂“趙女鄭姬……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

(二)游俠路與武俠傳統(tǒng)

邯鄲道冠名“游俠路”,燕趙“尚武任俠”的地域文化特質(zhì)與民風傳統(tǒng)濃縮為地理認知印象的文學書寫表征。這既是因邯鄲道溝通大河南北的優(yōu)越區(qū)位,北走幽并有“白馬幽并游俠客”(明唐順之《病中秋思八首·其四》),南抵汴梁有“賓游多任俠”(隋盧思道《游梁城詩》),亦有受“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的吸引,領略河朔風采的游歷前例。又是基于邯鄲俠文化顯性標識的彰顯,即先秦至唐代趙地或聚引或原產(chǎn)的勇俠與高義之士,如“卿相之俠”平原君的門客毛遂智勇雙全,促成趙、楚合縱;游客魯仲連解圍邯鄲,“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唐李白《古風·其九》)。還有詩云:六郡少年“遨游遍五都”(南朝梁劉孝威《結客少年場行》),劉生“游俠五都內(nèi)”(隋弘執(zhí)恭《劉生》),五陵豪客“揮劍邯鄲市”(唐韋莊《少年行》),邯鄲已然是詩歌書寫的游俠盛地。而最為典型的邯鄲本土游俠形象,便是集赴難奔走救國、從軍征邊立功、游樂市井輕薄等多重品行于一身的俠少。從唐代高適、鄭錫開始,樂府雜曲歌辭“少年行”系列就有《邯鄲少年行》傳世。清人汪如洋《自常德登陸抵京師輿中雜詩十七首·十四》即言:“舊識邯鄲道,豪情俠少夸?!蓖砬逦耐⑹浇M詞《望江南》五首開篇亦首作:“游俠好,結客過邯鄲”,序云:“《樂府》有'輕艷’'游俠’兩種。今輕艷之體,倚聲家多宗之。而游俠之詞,遺響殆絕。戲作五首,以嗣古音”,足見邯鄲俠文化在詩詞創(chuàng)作視野中的深刻印記。

(三)功名路與士人心態(tài)

邯鄲道代稱“功名路”,脫胎于唐傳奇《枕中記》,至宋代書寫定型。這不僅是民間黃粱夢故事持續(xù)流傳的結果,更與宋季科舉的興盛,以及由于文官政治的興起,所造就的士大夫達觀知命心態(tài)密切相關。從行路邯鄲道的目的來看,無論是“斗雞走馬香塵下”的邯鄲俠少欲想“執(zhí)戟嗚珂玉殿旁”(清嚴可均《邯鄲行》),還是唐代文士干謁河北藩鎮(zhèn)幕府,最終目的都是博取功名。元明清,長安道通向國家政治中心帝都的交通功能遷移至邯鄲道,行走其上的士人多為參加科考,亦是追名逐利,可謂“邯鄲道上盡盧生”(清陳存懋《盧生祠題壁·其二》)。至此,邯鄲道承繼了長安道在地理與文化兩方面的指向,實現(xiàn)了行路與目的的統(tǒng)一。宋黃庭堅《次韻徐文將至國門見寄二首·其一》云:“槐催舉子著花黃,來食邯鄲道上粱”,科舉是唐宋以降士人進身的捷徑?!昂惖馈边B接著書齋與殿堂,士人置身其中皓首窮經(jīng),既感嘆事功的引誘,“時自嘲。虛名無處逃”(元盧摯《金字經(jīng)·宿邯鄲驛》);又忽覺忙碌幾十載的虛無,“追往事,都如夢里邯鄲道”(清賁黃理《千秋歲》);并由面視現(xiàn)實與反觀歷史,總結出“惟有邯鄲道,千秋狐兔塵”(明黎民表《西行詠懷古跡·靈邱》)的深刻認知;而鄉(xiāng)野閑隱生活往往是最后歸宿的普遍訴說,“喜來不涉邯鄲道。愁來不竄沙門島。惟有村居閑最好”(明瞿佑《漁家傲·壽楊復初先生》)??梢姡惖酪庀蟮倪x擇使用,正契合了古代文士人生奮斗與羈旅游宦體驗的情感抒發(fā),成為詩詞場域寄寓體悟的凝練載體與洞徹世事的優(yōu)選參照。

史籍記述并非能展示趙地歷史文化的全部面貌,歷代文士的吟詠恰好補充了更為生動別樣的解讀文本。區(qū)域交通存在的邯鄲道,歷經(jīng)文學創(chuàng)作意象化,作歸鄉(xiāng)路、游俠路、功名路。從文學文本的文化學闡釋來講,趙女文化、俠文化、黃粱夢文化、科舉文化是隱藏在邯鄲道意象涵指背后文化因子。從地域詩學的建構角度來看,邯鄲道意象與邯鄲人物、民俗、地景等意象共同形塑了邯鄲意象,繪制了一部特具地域風情的書寫史與傳播史。拓展至以“邯鄲”為主題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南朝齊陸厥《邯鄲行》、梁蕭衍《邯鄲歌》,包括梁沈約《趙瑟曲》在內(nèi),到唐代及后世的《邯鄲少年行》《邯鄲道》《邯鄲曲》,結合地域文化考溯本事與梳理演變將是富有探究性的課題。

總之,通過文學作品與史料記載相互參證考察邯鄲道意象,這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其所關聯(lián)的地域文化圖景,也借以窺探了唐宋以降文士群體漸趨內(nèi)省的群體心態(tài)。清潘時升《沁園春·遣懷》云:“任閻浮影里,花開花落,邯鄲道上,人去人回?!睔v史前進的車輪湮沒了邯鄲昔日的繁華,“邯鄲道上,千里塵?!保愽肚邎@春·和辛稼軒》)已成過眼云煙,但仆仆行人猶在。時至今日,交通工具從普速到高鐵飛快發(fā)展,期冀邯鄲乘載其上,走向復興。 

(本文原載于《玉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此處引文出處、注釋從略。如需引用,請參考原文)

作者簡介

宗昊,河北邢臺人,華中科技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體學、地域文學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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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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