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忠

不知不覺你活到70歲了。
你真的70歲了？你不由得問自己，好像有點缺乏自信，又有點不那么情愿。
再看一下身份證，再照照鏡子，看一眼鏡子里那個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稀疏的老頭，確認那就是自己，是的，你已經(jīng)屬實70歲了，走過了70年的路程，吃了70年的飯和鹽，你早就不再年輕了，用古代的說法叫“古來稀”，早就該進“花甲墓”等死了，可你竟還活得好好的，真有點不敢相信。
70歲了，你還是那么單純、率真、善良，從容，甚至還有點幼稚。說話不會遮遮掩掩，不會深藏城府，辦事不會圓滑世故，八面玲瓏，總喜歡直來直去，不會繞彎子，不會耍心眼，在別人眼里，你真的有點傻。
70歲了，你還是那么頭腦簡單，沒學會玩計謀算計別人，沒學會討好取悅別人，活得輕松自然，活得問心無愧。
70歲了，你還沒學會遺忘，于你有恩的人，總想著報答一二，可當你通過網(wǎng)絡千方百計找到他們的下落時，多數(shù)人已經(jīng)逝去了。深深傷害過你的人，你還是銘心刻骨，耿耿于懷，而他們也半數(shù)已經(jīng)作古。別人承諾你的，你還是那么相信人家，你承諾別人的，拼命一定要做到，不能失信。
70歲了，你還是那么嫉惡如仇，旗幟鮮明，對小人對漢奸恨之入骨，對偉大的人物和英雄畢恭畢敬，沒有一點含糊。
70歲了，你還是那么坦然，無愧于心，無愧于人，自信大丈夫屹立于天地之間無須依仗什么，蒼天定不負我。
70歲了，你才活明白，人生就是一場夢，夢里夢外，夢酣夢醒，都是命中注定了的，熟悉的人、親近的人越來越少了，陌生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樣的擠壓，你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好給別人騰地方。
70歲了，你還是那樣經(jīng)常做夢。辦公室又搬家了。編輯部的編輯們在四樓，你們兩位正副主任在三樓，搬完家，抓緊安排稿件，開編前會，然后下班回家，走在路上，接到一個電話，一個作者問他的稿件，這時你才想起，明天是周六了，你主編的星期刊要見報，于是，給一位編輯打電話，叮囑他適合星期刊新聞版的這篇稿件一定安排上。甚至，這篇稿件的內(nèi)容還記得很清楚。
昨夜，你就做了這樣一個夢，還在工作著，完全忘了自己已經(jīng)退休多年了。工作，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眼，似乎一直還在自己的腦海里盤桓，揮之不去，好像工作仍在伴隨著你，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就是為工作而生的。
其實，這樣的夢你經(jīng)常做，不是第一次了，總以為自己還在工作狀態(tài)，總以為自己還年輕，并沒有歸位于退休老人的群體中。為什么會這樣呢？再三思索，只能找到一個答案，那就是：工作著是快樂的。
你是做報紙編輯工作的，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就一直從事這項工作，直到退休。這項工作里有你的興趣，有你的快樂，你喜歡這樣每天都有新鮮感的工作，每天接觸新鮮的事物，而不是每天重復同一樣的事情，比如，每天制造同一個零件，每天清掃同一個路段，那樣的工作是枯燥無味的。
在部隊時，你就從事文字工作，從連隊的文書到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從團宣傳干事到師文化干事，一直在與文字打交道。19歲時，在師政治部保衛(wèi)科幫忙，就給師首長寫過講話稿。當你聽到曾經(jīng)是老紅軍的滿頭白發(fā)的那位首長在會議上念你寫的稿子，心里非常受用，這是秘書的活兒啊，夠吹一輩子了。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進了一家報社當編輯，這也是你夢寐以求的，你小時候，家里那沒有文化的父親就不止一次感嘆，要是將來我的兒子能當記者就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話竟成為現(xiàn)實了。當初，如果進市委機關當公務員也是有機會的，但你不喜歡那種工作，雖然同是從事文字工作，但性質(zhì)不一樣，整天加班加點開夜車給領導寫講話稿，完全沒有自由，要按照領導的旨意寫，要按照形勢和上級文件精神寫，容不得自由發(fā)揮，這樣的事你不喜歡。當然這樣的結(jié)果是政治上沒能進步，撈個一官半職，說起來就是誰誰是正處了，誰誰是副處了。誰誰是正廳了，誰誰是副省了，寫稿子能混個大官當當也是光宗耀祖了，你從來沒有那個興趣。有一次回老家，遇到本村的村官，他小你幾歲，問你是啥級，你說科級，他滿臉不屑地說：連個處級也沒當上？你只能付之一笑，這樣的人也只知道當官。對于你來說，那都是身外之物，你的追求不在于此，你的樂趣也不在于此，這就是境界不同。當幾年秘書，給領導寫講話稿，寫那些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點燈熬油換來一頂烏紗，表面上很光鮮，其實是失去了幾年違心的生命，你不愿干那種事，還是自由自在地活著好。
你在團里當宣傳干事時是管新聞報道，手下有幾個報道員，你安排他們每天寫新聞稿，自己卻不寫，而是寫文學稿。當時寫新聞報道的主要對象是你們兵種的報紙

——鐵道兵報，每個師、每個團年年都評比，每年在鐵道兵報上發(fā)表多少稿件，而在解放軍報上發(fā)稿件一篇頂很多篇，別說一個團，就是一個師，一年在解放軍報上也難得發(fā)一篇稿，大家一致認為，上解放軍報太難了。你對幾個報道員說，你們主攻鐵道兵報，其他大報由我來攻。于是，解放軍報你們團能上，一年還能上兩三次，偶爾還能上中國青年報等大報，因為你寫的詩歌在大報發(fā)表也算數(shù)，這樣一比，你們團的新聞報道每年在全師都是第一。有一次宣傳股實在沒人了，股長讓你給團首長寫一篇政治教育的講話稿，你只好寫了，股長一看，說，寫得不錯，不知道你也能寫這樣的稿子。你心里想，早在十年前我就給師首長寫過講話稿了，這種東西無非是找找文件、抄抄報紙，組合到一起，再舉幾個例子加進去就完事了，有何難度？只是你不喜歡干這樣的事而已。
其實，對于一個愛好寫作的人來說，永遠沒有退休的時候。你的老首長焦乃積對你說過：退休后整天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來往的行人，這樣的生活是沒有質(zhì)量的生活，這樣的生命是沒有一點價值的。他作為著名小品作家和央視文藝部大型晚會策劃人，就是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你沒有辜負老首長的期望，退休后，還堅持寫作，甚至比上班時寫得更多了，也發(fā)表了許多作品。與上班時相比，退休后的寫作完全是隨心所欲了，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比上班時還輕松，沒有壓力，你的時間你的寫作，完全自己做主，仍保持著工作狀態(tài)，這種快樂是無法言表的。官位是上級給的，你退休了也就啥也沒有了，而寫作是自己的愛好，只要想寫，可以寫到死，這樣的事多么好，不聽從任何人，不拘泥任何環(huán)境，我行我素，天馬行空，只遵從內(nèi)心感受，真是其樂融融，無限美好。上班時，曾寫過一篇隨筆《說奸臣》，痛斥了一些單位總有些給領導拍馬屁的小人與歷史上的奸臣一樣，可憐又可惡，一位領導很不高興，說，這樣的文章就是發(fā)牢騷。你一笑置之，當官的都不喜歡這樣的話，他們喜歡的就是吹吹拍拍，阿諛奉承，你寫的雖然不是他本人，但你打狗，主人就不高興，這是難免的。而當他退下來，在大街上碰到他，他已沒有了當年的神氣，灰頭土臉的，據(jù)說，他退下來后基本不去單位，他知道，原單位的人都不喜歡他，去了很尷尬。而你就不同了，在單位上班時，努力工作，與同事們友好相處，人緣很好，去原單位沒有一點顧慮，這也是不當官帶來的好處，不會被冷眼，不會有那么大反差，自足自樂多好。
你喜歡寫作還有一個最現(xiàn)實的原因，那就是它讓你找到了自信和自尊。小時候你是非常缺乏自信的人，覺得自己其貌不揚，個子不高，口才不好，近乎木訥，往往在別人面前自愧形穢，低人半截。而寫作讓你重新找回了自尊，你可以通過這個特長展示自己的優(yōu)勢，讓別人刮目相看，贏得別人的尊重，獲得內(nèi)心的愉悅。
你退休了仍生活在一種工作的狀態(tài)，這使你毫無失落感，也過得非常充實。這是自己的工作，這是自己喜歡的工作，這是自由自在的工作，想干就干，想歇就歇，想寫啥就寫啥，活得很滋潤，比起那些升了官后無限風光，退休后沒有講話稿可寫也沒有講話稿可念百無聊賴的人幸福多了。這種工作是完全屬于自我的，不需要與人相處，不需要考慮很多，這樣一來，你非常慶幸自己選擇的寫作這樣一條路，它讓你一生都很快樂，沒有一點遺憾。
以前曾有人說，真羨慕你們能寫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可以寫出來，對別人是一種愉悅，對自己則是一種宣泄，多好。你能理解他們，很多不會寫作的人心里也是有諸多感受的，苦于沒有寫作能力，不能形成文字表達出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壓抑在心底，這也是一種痛苦。因此，在他們看來，所思所想的釋放就是很偉大的事。更讓人欣悅的是，它可以讓你一生工作，從而告別寂寞，防止老年癡呆。
70歲了，你總算活明白了很多事，但仍有一些事沒整明白，比如，都說六道輪回，因果報應，那些內(nèi)心齷齪骯臟的人是不是都遭到天譴？而善良的老實人是不是都真的有了好的歸宿？且走且看吧。
不要說什么越活越年輕，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身體的零件越來越老化了，再怎么說也是磨損嚴重了，怎能逆生長？要說真話就是，你可以保持很好的心態(tài)，獲得自由舒坦一點，這是最重要的?？磥?，這一點我還是做到了，也沒什么可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