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讀小說，標(biāo)題忘記了，但記得一個細(xì)節(jié)，女孩看到勿忘我，跟男孩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藍(lán)色的花。當(dāng)時我沒見過勿忘我，但我見過藍(lán)色的花。在我出生的那個村莊，路邊有很多那種不起眼的藍(lán)色小花，葉片細(xì)長而翠綠，形似竹葉，淡雅的藍(lán)色花朵小巧精致，邊緣織幾根白線條。我不知道它們叫什么名字，但我曾經(jīng)長久地注視它們，還為它們寫過一首稚嫩的詩，發(fā)表在我們自己創(chuàng)辦的油印刊物上：

我生長在這貧瘠的路邊，
怎么會有海棠玫瑰的嬌艷？
我開放在這偏僻的村落，
含怨地思慕眾芳的名園。

晨起的村夫趕著下田，
暮歸的老牛多么疲倦。
他們無心對我多看一眼，
腳掌還要碾痛我的葉片。

我把悲苦的命運(yùn)說給星星，
天上的星星仿佛不再遙遠(yuǎn)。
她們伸出光的手指，
為我擦拭淚水裝點容顏。

星星說在她眼里我也美妍，
無名小花自有上天垂憐。
我生長在這貧瘠的路邊，
默默地奉獻(xiàn)我凡花一點。

自從讀了那篇小說，我就一直認(rèn)定，我們村里的那種藍(lán)色小花就是勿忘我。等到我見到真正的勿忘我時，我還是覺得，這花如此有名，不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因為沒有誰會忘記它；倒是我少年時代晤對的那種村野小花，最易被人忽略，應(yīng)該叫勿忘我。

但它們不叫勿忘我，可它們叫什么名字呢？我懷了心思，一直想弄清楚。問過幾個老鄉(xiāng)，有人說就叫竹葉花，我疑心那是隨口一說。后來我終于查清楚了，它們叫鴨跖草，我對這個名字很不滿意，如此詩意的花朵，怎么會跟鴨子的腳掌扯在一起？外形也不像啊。再查，居然來自莊子，《莊子徐無鬼》中說，楚國郢城的一個人在鼻尖上抹了一點像蒼蠅翅膀大小的白粉，讓一個名叫石的匠人用斧頭砍去。匠人揮動斧頭，風(fēng)聲呼呼，結(jié)果白粉被完全除去而鼻子絲毫未傷，郢人也面不改色。后來宋元君聽說此事，召見匠石讓他再表演一次，匠石回答說，他的搭檔已經(jīng)去世很久，無法再找到這樣的人來配合他完成這樣的技藝。這個故事稱為“郢人之鼻斫”。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鴨跖草的中間花瓣帶有一點白色，類似鼻頭上的白粉，因此稱之為“鼻斫草”。隨著時間的流逝，“斫”字被誤傳為“跖”，最終這種植物被稱為“鴨跖草”。

感覺這種解釋非常牽強(qiáng)，但又只有這種解釋。我簡直要為我心中的勿忘我鳴不平了?？蓱z這花，不被人知也罷了，名字也被搞得如此擰巴。我在日本的時候，也見過這種草，問當(dāng)?shù)厝?，回答說叫“露草”，因為它們通常在清晨帶著露珠開放，到了黃昏時分便會凋謝，多好的名字。于是我愈加心疼起我少年時曾為之寫詩的鴨跖草來了；于是我又想到一些人，他們底層，弱勢，默默無聞，常常被剝奪，被忽悠，他們其實也是很美的，更是在做著貢獻(xiàn)的，但人們視而不見，他們也該是社群中的勿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