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北伐（9）

隆安三年（399）十二月，劉牢之率領北府軍拿下吳郡，兵臨浙江（今錢塘江），孫恩再也不說自己要打進建康了，遂保守表示：“我割浙江以東，不失作句踐！”十二月二十六日，劉牢之連戰(zhàn)連勝，帶領大軍渡過浙江，迫近孫恩的大本營會稽。孫恩又轉換態(tài)度表示：“孤不羞走?！边@句話是當年曹操在赤壁慘敗后的經(jīng)典名言（注1），看來孫恩不愧是低級士族出身，說話引經(jīng)據(jù)典，而且能屈能伸百折不撓，頗有句踐曹操之風啊。

說完，孫恩便帶著男女信徒二十多萬人向東逃入海中，一路上扔掉了許多金銀財寶和婦女孩童，官軍在路上競相爭搶揀取他們?nèi)酉碌臇|西，孫恩因此得以從容逃回海島。由于沿海船只都被孫恩帶走，北府軍無法渡海攻擊，只好暫且放他一馬。不過，孫恩委任的幾個部下如吳郡太守陸瓌、吳興太守丘尪、余姚令沈穆夫等人都來不及逃走，而在會稽郡治山陰（今浙江紹興環(huán)城河內(nèi)）被殺。

從十月登岸起事到十二月逃回海島，孫恩只風光了不到兩個月。當然，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孫恩向來以句踐曹操自詡，他一定會找準時機再殺回來的，這就是東晉第一“海賊王”的成功之路，你北府再強，能奈我何？

更遭的是，劉牢之軍紀很差，他縱兵搶掠，士民大失所望。各處城里的居民幾乎逃光，過了個把月，才慢慢地有人回來。孫恩跟劉牢之比賽暴虐，老百姓們也不知道到底要咋活了。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只能暫時召回劉牢之，而任命門閥名臣謝琰為會稽太守、都督五郡軍事，統(tǒng)率他的徐州舊部文武官員在東海沿線統(tǒng)駐防戍守，恢復當?shù)孛裆?。謝琰出身名門，弱冠時便以精明干練，風姿優(yōu)美見稱，兼是一代名相謝安之子，論資望朝野無出其右，當時輿論都認為有謝琰坐鎮(zhèn)，朝廷“無復東顧之虞”。然而謝琰雖然確實能干，但也有著門閥的通病，那就是眼高于頂，常有目中無人的優(yōu)越感與不接地氣的貴族習氣。有部將向他進言：“賊近在海浦，伺人形便，宜開其自新之路?！辈涣现x琰卻完全看不起孫恩，表示：“苻堅之眾百萬，尚破于我手，送死淮南；孫恩小賊，敗死入海，何能復出！若其果出，是天欲殺之也?！逼鋵嶄撬畱?zhàn)中苻堅大敗，主要是前秦內(nèi)部種種矛盾特別是民族矛盾（另外就是北府將士的忠勇善戰(zhàn)）造成的；不能把勝利過多地歸功于諸謝之軍事才干（注2）；謝琰的實際能力恐怕也不能估計過高，他如此看不起孫恩，實在是沒有什么道理。

就這樣，謝琰完全輕敵，既不設備，也不撫“賊”。孫恩一看，這要是不上岸湊湊熱鬧，這也太對不起謝先生的照顧了。于是，在蟄伏海島近半年后，隆安四年（400）五月，孫恩第二次“反攻大陸”，路線也跟上次一樣，寇浹口（今浙江寧波市東甬江河口處，后稱鎮(zhèn)?？冢?，入余姚，破上虞，下邢浦，一路勢如破竹，向會稽進發(fā)。諸將都勸謝琰“持重嚴備，且列水軍于南湖，分兵設伏以待之”，但謝琰都不聽，設什么伏兵！區(qū)區(qū)孫恩有何可懼，待他來了，看我正面破他！

五月三十日，孫恩大軍攻至會稽城下。

得知這個消息時，謝琰正準備用餐，結果被孫恩敗壞了興致，不由大怒，當即丟箸放言：“要當先滅此賊而后食。”

謝琰身為門閥名士，其文化水平自然是很高的，但他這句話的用典卻是不太吉利。春秋時期，齊晉交戰(zhàn)，齊頃公不把晉軍放在眼里，就說“余姑翦滅此而朝食！”遂連馬甲都不披，就沖去戰(zhàn)斗。結果齊軍卻吃了敗仗，驕傲的齊頃公險些被俘（《左傳·成公二年》）。

但齊頃公只是吃了敗仗而已，吃飯回來還是能接著吃，可惜謝琰的飯，卻只能下輩子再吃了。孫恩先詐敗誘敵，將謝琰大軍引入彎曲狹窄的河塘小路之中，然后，在兩側河塘中埋伏的戰(zhàn)船突然沖出，用箭猛射晉軍薄弱的側翼。魚貫進軍的晉軍被切成幾段，前后斷絕，進退不得，頓時大敗。謝琰的心腹小將帳下督張猛見勢不妙立刻反水，從后面砍斷謝琰的馬腿，謝琰墮地被殺，兩個兒子驃騎參軍謝肇和建昌侯謝峻亦同時遇害。只有小兒子謝混因在建康尚主（謝混尚晉陵公主，拜駙馬都尉）沒在會稽而幸免于難。

此后，張猛就加入了天師道軍，很是風光了幾年，直到十年后劉裕討伐盧循，取得左里之捷，生擒了張猛，便將其送給了時任尚書左仆射的謝混。謝混為給父兄報仇，竟剖開張猛胸膛，生食其肝臟。

謝混好歹是名門公子，為何如此暴戾呢？這其實也不能怪他，在孫恩之亂中死去的謝家人實在太多了，包括我們前面說的吳興太守謝邈，黃門侍郎謝沖，南康公謝明慧，加上謝琰父子三人，陳郡謝氏真可謂遭受重創(chuàng)。而謝琰被殺后，東晉高門中的將才已經(jīng)滅絕殆盡，此后直到陳朝滅亡，南朝的統(tǒng)兵將領絕大多數(shù)出自寒門，高門士族基本上與軍隊的指揮權無關了。遙想當年桓溫、謝玄多少風流，如今高門士族卻如此無用，這可真是“以庸劣當巨寇，若鴻毛之試于烈焰”（王夫之《讀通鑒論》）。從此東晉朝廷再不樂意，也只得仰仗劉牢之、劉裕等寒門北府將了。祝總斌亦指出：“至東晉后期，經(jīng)過門閥制度的腐蝕，高級士族已經(jīng)沒有軍事人才足以承擔維護封建統(tǒng)治、鎮(zhèn)壓農(nóng)民起義的嚴重任務，甚至連原來的人才（如謝琰）也發(fā)生了蛻變。這就迫使當政的皇族，盡管內(nèi)心畏懼遲疑，仍不得不把軍權一點點交給有才干的低級士族，從而為他們后來執(zhí)掌統(tǒng)治大權奠定了基礎。”（注3）

謝琰死后，吳興郡民心騷動，太守庾恒害怕郡民響應孫恩，竟搶先下手殺掉男女數(shù)千人。庾恒出身東晉一流高門潁川庾氏，乃庾楷堂兄、庾亮之孫，不料竟如此喪心病狂。而東晉朝廷對他居然不予責罰，反而升了他的官調(diào)他入京為尚書仆射。其吳興太守之職則交給北府大將高素來收拾殘局。東晉三吳太守、內(nèi)史例以門閥士族居之，高素得為吳興太守，與劉牢之繼替王恭而居北府督將一樣，說明劉、高二家在北府將中地位顯赫，得以突破門閥士族禁區(qū)為官。

注1：《三國志·吳志·周瑜傳》注引《江表傳》：“瑜之破魏軍也，曹公曰:'孤不羞走?！?/span>

注2：?？偙螅骸堕T閥時代：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與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41頁。

注3：?？偙螅骸堕T閥時代：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與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35頁。

公眾號主筆簡介：

朱暉，文史作家，筆名閑樂生，中國古代名將狂熱愛好者與研究者，王者榮耀專家團顧問，“凱叔講故事”之《凱叔三國演義》及《三國博物學》歷史與文學顧問，專注中國古代戰(zhàn)爭史領域十余年，出版歷史作品近兩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