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江湖 | 我之飲酒觀

shineboy1 2024-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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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檸

近期讀到不少同行和友人談酒的文章，陳年舊事，雞毛蒜皮，伴著酒氣噴出來，蠻有趣味。我既不善飲，也不嗜飲，偶爾為之是給朋友助興，對飲酒沒有特別體驗。關(guān)鍵是沒有善飲的基因，跟我那早逝的父親一樣，喝一小杯白酒就滿臉通紅。明明沒喝多少，給人一種貪杯的感覺。因此我從不主動提什么喝酒的事。酩酊大醉的經(jīng)歷倒是有過兩次，一次是青年時代事業(yè)低谷時期借酒消愁的“苦悶醉”；一瓶劣質(zhì)燒酒下肚，吐得直見膽汁，第二天下午還不省人事。另一次是在祖國的北方，遇見熱情的少數(shù)民族同胞，在高亢的祝酒歌和狂歡的舞蹈感召下，舍命陪君子而有的“歡樂醉”；自釀的高粱酒，少說也有600毫升，喝得他們往我嘴里灌解酒藥。這都是很久以前的酒事。

讀著那些寫酒事的江湖文章，我在琢磨，同樣是液體，為什么不寫飲水的水事，或者飲奶的奶事，而是一窩蜂去寫飲酒的酒事？因為酒不是水，是火，流動的“液火”。喝水沒什么值得討論的，“喝火”就令人詫異。飲茶是特例。茶是水與樹葉汁的混合物，水中增加了茶多酚和芳香物質(zhì)。而且茶水對肉身的作用很微妙，不仔細(xì)體味難以覺察，飲茶因此需要安靜和閑暇。與飲茶的“文人雅氣”相比，喝酒則有“英雄豪氣”。酒精能操控肉體、影響情緒、左右言行，其力量超出了人的理智范疇，人的本性因此而容易暴露。達(dá)爾文和尼采都認(rèn)為，在人類起源的大門口坐著一只猴子。這只猴子，是關(guān)于人之根性的比喻。理性和意志是一種巨大的遺忘力量。要想打破理性和意志的桎梏，讓人憶起和顯露起本源和根性，需要的不是茶，而是酒。

酒，是介于液體和氣體之間的古怪物質(zhì)。它將上升和下墜兩種逆向運(yùn)動的物性，聚于一身。它是流動的火，是燃燒的水，是沸騰的冰，是溫柔的劍，是不相融的相融性；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古人將酒視為神的飲料，當(dāng)作人與神溝通的重要媒介。這就是有人一喝酒就神神鬼鬼的原因。這就是有人一想變得神神鬼鬼就想喝酒的原因。喝下那剛?cè)嵯酀?jì)的火一般的液體，讓火苗在體內(nèi)流動奔突，讓血管膨脹，讓心跳加速，讓理性休息，讓非理性上崗。喝酒就是喝火，就是玩火，有時候獨(dú)自一人，有時候三五成群，有時候聚眾扎堆。

獨(dú)自一人“烤火”。將液火倒進(jìn)腸胃，讓火在血管里流淌，將自己點(diǎn)著，暗淡的生命開始燃燒。獨(dú)自借酒消愁，沒有旁觀者，自己給自己“提酒”：為惡人和善人干杯，為仇人和親人干杯，為地域和天堂干杯。再提一個，再干一杯。然后酩酊大醉，然后低頭啜泣，然后嚎啕大哭，然后心如死灰，然后情如鐵石。那是一種向死而生的“飲”，那是在與神奇飲料的真正主宰者的對話，也是對命運(yùn)的質(zhì)疑。此時此刻，枯萎干癟的生命，在酒的催化下膨脹起來，伴隨著孤獨(dú)者絕對的沉默和隱形的喧囂，還有一種無意義的悲劇性快感。那是整整一代男人秘密的成年儀式，也是我們青春的詩篇。

多人一起“玩火”。三五親朋，二四相知，喜事愁事，不想獨(dú)自消受，要彼此共享。大家舉杯相邀，互贈佳肴珍饈，交換美麗詞語。祝福祝福，先干為敬！流動的火伴隨著燃燒的血，人與人之間的防線消失、等級消失、計謀消失、禁忌消失、彼此消失。“將進(jìn)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毕鄵硐嗳诘臎_動突如其來，我和你，你和他，原本一體，為何分離？這是母愛和情愛之外，另一種偉大的人類之愛，嬰孩般的純潔之愛，其純度何止53度！酒火把人燒得透明，沒有雜質(zhì)，沒有權(quán)謀，沒有秘密，宛如孩童。僅剩的一點(diǎn)秘密，早就和著酒食傾灑在了彼此的衣襟之上。

眾人聚集“拱火”。有一種拱火式的集體飲酒，那是族群慶典的儀式，是威權(quán)得失的政治，是兵家勝敗的爭斗，是商人賺虧的營銷，是杯酒釋兵權(quán)的暗號，是借酒裝瘋的幌子，是麻翻敵人的藥引子，是智取生辰綱的號令，是強(qiáng)者的舞臺，是弱者的墓地，是比武決斗，是你死我活。有人如魚得水，有人鎩羽而歸。總之，它就是一個“局”，就是“江湖”。

上述的“烤火”“玩火”“拱火”三者，其邊界并非絕對，在特定時空條件下可以互相轉(zhuǎn)化。最常見的是“獨(dú)自烤火”變成“多人玩火”?！岸嗳送婊稹弊兂伞氨娙斯盎稹?。這是個體社會化的歷史，也是人類獨(dú)立精神墮落的歷史。我們經(jīng)常見到的，是第三種“拱火”式的“現(xiàn)實主義”飲酒。而第二種“玩火”式的“浪漫主義”飲酒，一年之內(nèi)也難得見到一兩次。第一種“孤獨(dú)的飲酒”，那種“現(xiàn)代主義”式的飲酒，已經(jīng)快要絕種了。

現(xiàn)代哲學(xué)家尼采和現(xiàn)代派文學(xué)鼻祖波德萊爾，都特別關(guān)注酒這種飲料。尼采因不喝酒而清醒，他在酒中提煉出“酒神精神”，即“狄奧尼索斯精神”。它與“日神精神”即“阿波羅精神”相對應(yīng)。悲劇美學(xué)是從“酒神”中誕生的。“酒神”的特點(diǎn)不是沉迷于夢幻，而是醒時的“迷醉”狀態(tài)。波德萊爾在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為葡萄酒這種“致幻劑”撰寫了專文，將酒視為“人造天堂”的重要條件。哲學(xué)家和詩人的共同之處，在于對“迷醉”的強(qiáng)調(diào)。迷醉不是墮入夢幻，而是部分地舍棄“自我”的主體意識，渴望自身與他人和世界融為一體。因此，盡管在情感上我傾向于“獨(dú)自烤火”式的飲酒，但在理智上，我卻欽慕“多人玩火”式的飲酒。那是和解和團(tuán)結(jié)的酒。它的結(jié)局是，所有人都伏倒在塵埃之中，就連仇人也能相親相擁，大家都朝著偉大的酒神精神迷醉不已！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叫《酒的詩學(xué)》的文章，內(nèi)容涉及與飲酒相關(guān)的6個問題：“酒的精神”“晏飲中的陰謀”“文人與酒”“革命的酒”“孤獨(dú)者的酒”“酒吧的酒”。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觀點(diǎn)幾乎沒有什么變化。我一方面驚訝于自己文章的早熟，另一方面又驚訝于自己的停滯不前。二十六年沒有什么長進(jìn)，跟我的酒量一樣。

（欄目主持：丁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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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shineboy1 > 《中華讀書報讀安意如的聊將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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