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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筆記:哈耶克與凱恩斯 矗立在哈耶克和凱恩斯之間的一個分歧是:一個更好的社會應該如何被引導? 兩個人都相信,對于個人而言,從來無法真正獲取足夠的信息和知識以引導個人做出“唯一正確”的決策(他們都在此承認了個體的有限性)。但分歧之處在于:凱恩斯相信理性的作用,認為憑借理性以及掌握更多的信息,少數人仍然可以比大眾做出更合適的決策,因而關鍵就在于知識的匯聚與專業(yè)技能的運用;但哈耶克拒絕這種觀點,他否認理性在此有著至高的作用,否認會有更好的決策通過信息集中化的方式出現,相反,哈耶克的思想中抱持了一種神秘主義的態(tài)度,他相信應該讓每個人都遵從各自的理性與信念,并保障每個人充分的自由和選擇的可能性,而一種更好的社會將會在集體決策下被產生。決策的根源將出自每個人意志的共同結果,而非直接承自某個人。 之所以說哈耶克的思想中有一種神秘主義,是因為哈耶克僅僅站在個人的立場上,去假設了一個整體的社會意志(或自然意志),就像古典經濟學中所強調的看不見的手,或者涂爾干口中的“集體趨向或激情”與榮格所稱的“集體無意識”,更進一步,它也是黑格爾式的絕對精神——無論個人怎樣覺知和行動,怎樣彰顯其個體的意志,他們都已經在渾然不覺中服從了一個神秘的整體意志。在這種宇宙觀下,世界本身有一個隱性的目的需要去實現,或是施加在我們身上成為一種宗教式的戒令(宗教思想的來源),或是—— 如哈耶克所說,要做的僅僅是保障每個人在最大程度上的自由,讓每個人都能夠遵從自己的意愿創(chuàng)造出獨特而多樣性的結果,確保每一種可能性都不會被提前扼殺。對哈耶克來說,重要的僅僅是可能性的增多與實現,因為我們個體的意志無法決斷什么才是“好”與“應該”的,所以擺在我們面前最好的策略就是,讓盡可能多的可能性出現,然后等待其自行競爭并根據市場的規(guī)則決出未來的方向。 哈耶克就這樣將他對“整體的神秘者”的信念,轉變成了對“個體的自由”的信念,這區(qū)別于宗教的規(guī)則,并建立了市場的規(guī)則。這同時也是一種進化論式的信念:為了推動我們根本不知道方向的進化之路,我們要做的只是充分地增殖和繁衍,并相信“自然選擇”會自行規(guī)劃出方向。 但是,哈耶克并沒有更深入地貫徹這一信念:他允許人們進行自由的市場活動,卻不允許在此之上有縱向的權力結構出現,反而期望將知識壓實在唯一的平面上。換句話說,哈耶克只是期待保障交易和市場的可能性,保障知識的流通和匯聚,而沒有去考慮知識匯聚的結果必然會形成某種權力結構,并且這同樣也是一種自然。這就是哈耶克青睞于古典經濟學的原因,一種保守的成分與過分的簡化傾向——他眼中的市場是平面的網絡,而不是徹底無距離的抽象空間。 哈耶克在追求一種徹底的去中心化,即使代價是失去方向,他也不愿意自行為此世界規(guī)定出一個更明確的方向。這使得哈耶克本人被摘除于自己的理論之外,沒有將自己與其他理論家(知識的權力結構)認作系統中的一環(huán)。他太過抽身于外,而缺乏一種尼采般獻身的現代精神。尼采同樣也在談論一種關于世界整體的命題,但他清楚地知道是“自己”在談論這一命題、談論世界,出于理論的完備性,他必須做出斷言:要讓哲學家的意志作為權力意志去自行彰顯,從而自指式地保障自己理論的地位。在尼采的世界里,尼采本人是內在于此世界中的,他化身為世界中的規(guī)定性,因為這樣的世界就只是各種規(guī)定性。哈耶克眼中只是市場,但他自己身為理論家卻不在此市場中(問題:思想本身如何參與市場)。 對哈耶克采取一定批評并沒有讓我們徑直導向凱恩斯的主義——或者說,在這里兩人的觀點僅僅是分歧而非對立。當我們明確地把“知識-權力”引入對市場的討論中時,原本單調的平面就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其中不斷蜷曲、生長、衰亡的知識中心,整個平面將被揉碎成粗糙的皺面——如果一定要在這里尋求一個比喻的話。而“知識-權力”中心就是市場網絡中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知識會通過縱橫交錯的市場連接自發(fā)地匯聚和凝結,并形成若干不同大小的權力機構(公司、組織、以及政府);作為生命,它們的目標則是要向外施加自己的影響,對其他生命和環(huán)境造成干預。也就是說,并不是“我們”要去動用中央的力量對市場進行調控,而是原本就已經生長到足夠龐大的權力中心“自發(fā)地”要進行調控。 這并不意謂一條折衷的道路,而是要在兩邊理論的基底下描繪一幅更深刻的圖景,在其中不免要去參考來自生命的見解。市場的作用更像是史前時期的原始海洋,能量的流通只是一種表層的現象,實則發(fā)生的過程則是生命的競爭、消亡與演化,以及某種生命內部意志的彰顯與擴散,它使得該種生命總是傾向于去支配其他生命(而非吞食)。對于市場而言,它指的就是一種支配性的調控(將壟斷公司也包括在內),而調控合理性的保障并不是來自某種“正確”與“真理”,而是強力之間自發(fā)的比較與讓位。凱恩斯所代表的政府立場,是一個已經形成的巨大權力結構,其主張的調控合理性的來源并不是先天的,而僅僅是這股力量足夠強大、影響力足夠遍及各處。同樣,公司與其他組織也將作為較小的權力結構,去謀求對市場的干預。 經濟學通過這樣一種方式成為思想參與實踐的途徑:它所面對的市場不再是一個尋求均衡的動態(tài)結構,而是始終鮮活著的生命,隨時準備為新發(fā)生的一切(和對未來新的期許)變動自身;正如同“思想的自由”賦予我們在人文學科意義上的生命,它也以同樣的方式將生命賦予市場,迫使它以另一種面貌朝向我們。經濟學描述了一個由眾多大小、種類不同的“知識-權力”中心以及連通它們的市場組成的復雜網絡,“知識”在其中取代作為個人的主體而成為獨立運作的元素,它不斷流通、凝聚并生產出新的知識——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邏輯被解讀為知識體的增殖,也就是對嶄新之物(思想)的創(chuàng)造。 在以往,這樣的權力更多地停留在經濟學家和金融分析師的手中,他們通過對單純市場的描述和預言來參與市場進程,以便將合適的資源分配到“看似更有希望”的知識中心(新興企業(yè));而在今天,我們已經注意到任何一種“知識”都可能承擔為新的權力結構,在市場中卷曲出新的微瀾。這意味著,思想者應該主動地去回應那些關于實踐、朝向市場的問題:如何生產更有價值的產品、如何傳播更有效益的知識、如何獲取其所需的民眾和土地、如何將從未有過的不可能帶回現實。一種朝向世界本身而非僅僅朝向市場的知識,將更有力地參與其中。 ——不要等待市場之手的選擇,不要期冀共同體的未來從別的地方出現,那不是身為個人要去考慮的事情。而應該讓每個人主動地去展現自己心中的未來,并堅持去為自己的理想嘗試各種方法,回應更多的問題。這才是尼采所代表的現代精神要指導我們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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