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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植草豐茂的高原古驛道上，一群年輕人低頭躬身正在穿行，崎嶇狹窄的小路上初秋仍盛的蟬鳴聲作伴，一切恍若一幅有聲有色的山野素描畫。時光流轉，也是這般山野古道，516年前，一個被貶謫的官員歷盡跋涉，踏入了一幅更為艱辛的山路苦旅圖。
“往前走嗎？”年輕人問。不少人初到貴州，滿目奇絕山水造化神奇。“往前走吧！”516年前，那個直面生死之困的靈魂無數(shù)次自我作答。1506年，因上疏激怒宦官劉瑾，王陽明被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1508年春踏上朝向龍場（現(xiàn)貴陽修文縣）的赴謫之路。根據(jù)王陽明在此生活、悟道、講學的軌跡，貴州將之挖掘整理為一組入黔問道的“陽明·問道十二境”。2024年8月，由中共貴州省委宣傳部、中國國家地理·地道風物與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共同主辦的“問道向黔·探尋陽明悟道之路”風物之旅研學版沿著此路線前行。
此次風物之旅研學版沿途開展地道文化講堂，在貴州的自然之境中讓過往旅人更深刻地認知到貴州與陽明文化，自身與陽明文化之間的關系。同時，清華師生也將期間所思所想一一記錄，化為未來前行道路的精神養(yǎng)分與對未到之人的切身體會分享。陽明·問道十二境。 制圖/魚一條 劉耘碩 幽靜的月潭寺，一朵云不知從何時飛來，落在山巔，生作狀似云卷云舒的石崖。石崖頂端，不知何處生出一棵蒼勁柏樹，夾縫里向天生長。
王陽明曾短暫停留，作《重修月潭寺建公館記》一文。“天下之山，萃于云貴”，貴州山水已入圣人心間，靜候峰巒造化。另一首留詩《興隆衛(wèi)書壁》中，王陽明寫下“山城高下見樓臺，野戍參差暮角催”。
我們恰在黃昏時分，抵達了他曾路過的另一座城——平越古城。這里的平越驛站始建于明洪武年間，是貴州十六個驛站之一，也是王陽明入黔的必經(jīng)之路。然而王陽明在此踏過的路崎嶇險絕。他在七盤古驛道的作詩《七盤》，感慨貴州“境多奇絕”，以“投簪實有居夷志，垂白難承寂水歡”流露出歸隱之意。
1509年秋七月三日黃昏，來自京城來并到云南上任的吏目與其子、仆人三人路過龍場驛，然后三人都死于龍場以西20里的蜈蚣坡。王陽明為三個客死他鄉(xiāng)的陌生人做墳，文辭凄戚地寫就《瘞旅文》。三人墳像一面殘酷的鏡子，照出王陽明溫飽不濟、語言不通、生死堪憂的困境，更似一道極端的預言：前方，死路一條？它刺激王陽明提出終極提問：圣人處此，更有何道？
至今，仍時不時有人前往位于修文縣的三人墳進行祭奠。沒有人會預想，他竟在躋身陰冷潮濕的山洞時，險獲精神生命的頓悟與新生。陽明文化專家錢明與我們同行，這正與他所提到的有所呼應，“因王陽明的講學背景、傳道心境尤其是各地文化資源和吸收消化程度的不同，而顯示出各自的地域特色?！辟F州的地緣特色可能也正是圣人悟道之助力。錢明于月潭寺開展地道文化講堂，現(xiàn)場反響熱烈。“如此艱苦的石洞，他稱做'玩易窩’，這是很高的境界?！?/span>清華歷史系博士生費軒如是說道。在王陽明入黔兩年的歷史云煙中，在貴州的“陽明·問道十二境”里，龍場悟道都是最具戲劇化的一環(huán)。是暗室之火，是月明初生，貴州人士始知有心性之學，后人仰見良知千古光。玩易窩，從當時陽明的詩句“營炊就巖竇，放榻依石壘”便能看出環(huán)境之艱苦。“立志、勤學、改過、責善，對做好學生工作具有借鑒意義。”龍場悟道后，王陽明就遷到龍岡山“東洞”開壇講學，聽者來自苗族、彝族、仡佬族，甚至后來有學生不遠千里從湖南、云南趕來。“士類感慕者云集聽講，居民歡聚而觀如堵焉”（《貴州通志》）。貴州歷史上的第一所書院，龍岡書院應勢而生?！督虠l示龍場諸生》《龍場諸生問答》中提出的院規(guī)“立志、勤學、改過、責善”，開創(chuàng)了貴州學風。
來自各地的學生正在陽明洞開展研學活動。 攝影/陳偉紅 多年后，王陽明曾回憶悟道之境：“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边@份“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strong>的疏朗，是悟道后的心學，又何嘗不是人生心境？在王陽明曾游歷過的六廣河大峽谷，我們登船游覽，身入實景重讀《陸廣曉發(fā)》一詩。白鷺飛入“白鳥去邊回驛路，青崖缺處見人家”詩句中，也飛入我們與王陽明各自遼闊的心里。
“志愿者的無私貢獻，也是對陽明心學致良知的踐行?！?/span>悟道之后，王陽明在貴州多處游歷，受邀為靈博山的象祠作記。王陽明對犯錯后改過的象有別出心裁的解讀，傳下名句“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貴州弘道時致良知之說尚未提出，然其對良知之學的敏思在《象祠記》已呼之欲出。我們這次風物之旅中，關于“致良知”最質樸的一則切身問題，由一位象祠的文保志愿者提出：“信仰王陽明，能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更好嗎？”在《作為工夫論的朱子學與陽明學的興起》地道文化講堂中，清華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趙金剛從陽明心學的悠遠影響、致良知的踐行等角度，給出誠懇的回應，“您的志愿貢獻若為人長久銘記，便是'仁者壽’的一種體現(xiàn)”。
左：趙金剛于黔西象祠開展講堂 右：高海波于中國陽明文化園開展講堂 行程中的地道文化講堂還包括浙江省稽山王陽明研究院副院長錢明在月潭寺的《陽明學傳播的地緣因素——以王陽明的龍場之路為例》、清華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高海波在中國陽明文化園的《知行合一新論》。開放式的講堂，來往游人、基層文保干部與志愿者參與其中，推動學術談論向著普羅大眾的切身日常問題通俗化、在地化延展，讓學術直面真實社會、解決當下問題，更切近王陽明在龍岡開講、貴陽傳道時的情景。
“陽明心學是所有貴大學子入學后的第一課，新生的陽明學通識教育都會在陽明學院展開?！?/span>“檐前蕉葉綠成林，長夏全無暑氣侵。”在貴陽傳道時，王陽明曾留詩《書庭蕉》。頭頂芭蕉葉，穿越林蔭道，我們抵達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清華大學哲學系 2022 級博士生葉樂揚作為報告代表，與貴大師生共同探討了對知行合一的個人體悟。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與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開展主題交流座談。龍場悟道后，受貴州提學副使毛科與席書的邀請，王陽明來到貴陽文明書院講學，在此始論“知行合一”。王陽明去世五年后，黔中王門建立了“陽明書院”，其后先后改為“貴山書院”“貴州大學堂”，在歷史源流上，以貴州大學堂為前身的貴州大學有五百多年的陽明學統(tǒng)。
陽明書院。 攝影/陸宇堃 清代學者翁同書言：“黔學之興，實自王文成開始?！?span style="font-size: 14px;letter-spacing: 0.5px;text-decoration: none solid rgba(0, 0, 0, 0.9);">民國學者楊恩元稱：“貴州人才大興，自明代中葉以后?！?/span>貴州的近代教育、革命運動、人文精神皆與陽明文化一脈相承，這在“南庵答和”“東山遺韻”多境中有所體現(xiàn)。在“南祠詠懷”，于南霽云祠原址上誕生的達德學校，攬下貴州現(xiàn)代教育事業(yè)的多項第一：首個自然科學研究團體算學館、首次在貴州實現(xiàn)白話文教學模式、首次派遣畢業(yè)生到國外去留學......達德師生代表，革命先烈王若飛也曾在此求學任教。“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已經(jīng)成為貴州全省的人文精神；而“知行合一、協(xié)力爭先”成為貴陽的城市精神。
“知行本是一體，克服了內在的私欲，知行合一從心上解決了，外在行為作為'心意之行’的延申，與道德意識自然合一?！?/span>“即日已抵鎮(zhèn)遠，須臾放舟行矣。相去益遠，言之慘然......別為致謝，千萬千萬！”（《鎮(zhèn)遠旅邸書札》），1509年臘月，王陽明接到升任江西廬陵縣知縣的任命，于是匆匆離開貴州，1509年除夕之前，他到達鎮(zhèn)遠古城，即將乘舟離開之時，心境已然“輕舟已過萬重山”。他在鎮(zhèn)遠旅邸給貴州弟子連寫三封書信，留下了20余位貴州弟子的名單。
憑借這條蜿蜒向前的?陽河，鎮(zhèn)遠曾為黔東南地區(qū)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地。 攝影/張揚的小強 涼風裊裊的夜，我們抵達這座有著“滇楚鎖鑰，黔東門戶”之稱的黔東南古城。1508年春年王陽明初次路過時，沉郁在心難以吐納；1509年底別時再訪已歷悟道。那些跌宕命運與荒山野嶺蹉跎過的，順著?陽河，與他分流，輕輕地走了。王陽明離開貴州70多年后，一位叫葛鏡的貴州平越人辭官回鄉(xiāng)，歷時三十多年建成一座橋，即如今被譽為“西南橋梁之冠”的葛鏡橋。
葛鏡建橋三次，終于成功，茅以升稱贊此橋為“中國古代名橋之一”“西南橋梁之冠”。 攝影/陳偉紅 這是在貴州擲地有聲的為民實踐。僅福泉市就有明清時期古石橋130余座。當我們贊譽現(xiàn)代貴州是世界級的“橋梁博物館”，不應忽略為民修橋的“知行合一”踐行者曾為此奠基。
“期待與陽明有關的貴州少數(shù)民族風情之旅?！?/span>來自中文、歷史、哲學、外文、科學史、機械、集成電路等不同學科背景的10位同學，在踏入貴州大地后，才真正感之而通，觸之而覺，將陽明心學驗之于日用之間。
在此次風物之旅研學版中，清華師生都有了自己的感悟與觸動。 制圖/魚一條 從2024巴黎奧運會游泳冠軍潘展樂不內耗的出圈發(fā)言，到“中式好學生”如何把握外界期待與自我關愛之間的平衡，隨著行程深入，陽明心學由抽象的朝圣對象，落地為可感可知的治愈系貴州的精神寶藏。讓人意猶未盡的，還有貴州多彩的民族風情與歷史文化。行程中與身著彝族傳統(tǒng)服飾的象祠守祠人夫婦合影，感受到的西南少數(shù)民族拜山拜水祭風祭樹習俗，親臨儒釋道道教合一的“眾神狂歡之地”……治愈系貴州的魅力還有更多等著大家去近距離接觸。
象祠守祠人。 攝影/陳偉紅 當相伴一路的蜜蜂蝴蝶緩緩停歇，我們要踏上歸途。在很多地方傳說中，蝴蝶翻飛寓意故人回望。
當新一代青年人重走龍場之路，或許也有歷代中外學人、陽明文化追隨者在時光長河中會心凝望？五百多年來，龍場悟道始終是中國思想文化史、貴州人文歷史中驚心動魄的一瞬。圣人心路，引一代代后人來貴州穿山越水，走趨語默之間身體力驗。
清華師生在孔學堂了解學習貴州《陽明文庫》的出版發(fā)展歷程。離別前，再回首，愿我們每人都得見各自所悟的光明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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