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世紀中后期，嚈噠人西遷到達索格底亞那，占領(lǐng)吐火羅斯坦，并以撒馬爾罕、巴爾赫等為貿(mào)易中心。此后，嚈噠人一度幾乎完全控制了絲綢之路的亞洲部分，沿途諸國受其役使。但是，實力如此強大的嚈噠人為什么在絲綢之路的貿(mào)易往來和外交遣使中“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后通”呢？能夠翻譯嚈噠語的“河南人”又是何許人呢？

　　“河南人”實屬吐谷渾

　　《梁書·河南傳》載：“河南王者，其先出自鮮卑慕容氏?！睋?jù)此可知，“河南人”其實就是慕容鮮卑的一支，即4世紀初西徙至甘肅、青海的“吐谷渾”。因為吐谷渾鼎盛時期控制的地區(qū)主要在黃河以南，故史稱“河南國”，吐谷渾的11位首領(lǐng)先后被中原及其他政權(quán)封為“河南王”?！昂幽稀被颉昂幽蠂敝?，只是南朝齊、梁等政權(quán)對吐谷渾國的稱呼。

　　那么被冠以“河南人”的吐谷渾為何能翻譯遠在中亞的嚈噠人的語言呢？吐谷渾是我國古代西北民族之一，原是從遼東慕容鮮卑分離出來的一支。西晉永嘉末（313年左右），這支鮮卑從陰山南下，經(jīng)隴山到今甘肅臨夏西北，此后又向南、向西發(fā)展，統(tǒng)治了今甘南、四川西北和青海等地的氐、羌等族。

　　至吐谷渾之孫葉延在位時（329—351），建立政權(quán)，以祖父吐谷渾之名作姓氏，亦為國號和部族名。其最盛時的疆域范圍為東起今甘肅南部、四川西北，南抵今青海南部，西到今新疆若羌、且末，北隔祁連山與河西走廊相接。

　　吐谷渾政權(quán)從葉延時起，到唐龍朔三年（663）為吐蕃所滅為止，前后共存在300多年。此后，吐谷渾人散居在今青海、甘肅的河西、新疆東部以及今寧夏、內(nèi)蒙古、陜西北部、山西、河北北部等地。

　　吐谷渾由遼東到達西北地區(qū)，在不斷遷徙壯大的過程中與所經(jīng)地區(qū)諸民族交流融合，以慕容鮮卑為統(tǒng)治階層的吐谷渾在漫長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與羌、氐、漢、匈奴、西域胡、高車等一些不同族屬的氏族、部落逐漸融合，最終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以“吐谷渾”為其族名。從歷史上看，吐谷渾統(tǒng)治的地區(qū)一直是羌族聚居的地方，吐谷渾統(tǒng)治的主要是羌、氐等民族。

　　乙弗鮮卑與吐谷渾的關(guān)系

　　雖然在吐谷渾的民族構(gòu)成中羌族占據(jù)多數(shù)，但不能忽略的是，其統(tǒng)治階層還是以慕容鮮卑為主的鮮卑族。尤其是同在西北建立政權(quán)的禿發(fā)部、乞伏部等鮮卑部落與吐谷渾關(guān)系密切。對這些鮮卑部落，史書也有明確記載，《魏書·官氏志》載：“乙弗氏，后改為乙氏?！币沂蠟橥匕鲜稀皟?nèi)入諸姓”之一。由此可知，乙弗為拓跋鮮卑的一支?！段簳ね鹿葴唫鳌份d：“吐谷渾北有乙弗勿敵國，俗風與吐谷渾同，不識五谷，唯食魚及蘇子?！?/p>

　　余太山認為這里吐谷渾之北的乙弗敵國，就是南涼禿發(fā)部所征伐的乙弗部。“乙弗”乃“乙弗敵”之省稱。周偉洲也認為“乙弗勿敵國”，又稱“乙弗部”，居青海湖一帶。十六國時，乙弗部曾為南涼禿發(fā)氏屬部，后又為西秦所征服。南涼、西秦、北涼亡后，為吐谷渾所并。

　　余太山認為，“乞扶”“乞伏”“乞佛”或“如弗”無疑均可視為“乙弗”之異譯。這就是說，乙弗鮮卑與乞伏鮮卑可能是同一血脈延續(xù)下來的，其共同的祖先就是拓跋鮮卑。雖然“本是同根生”，可是在利益和領(lǐng)土面前親兄弟“相煎”也在所難免。

　　《晉書》卷125《乞伏熾磐載記》載：“至是，乙弗鮮卑烏地延率戶二萬降于熾磐，署為建義將軍。地延尋死，弟他子立，以子軻蘭質(zhì)于西平。他子從弟提孤等率戶五千以西遷，叛于熾磐?！?/p>

　　385年，鮮卑乞伏氏建立西秦政權(quán)。興盛起來的西秦，在成功地將北涼的勢力逐出河湟后，又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東面，對日漸衰弱的后秦發(fā)起了進攻，同時也對南邊日益興盛的吐谷渾采取了攻勢。面對如此強勢的近鄰，在青海湖一帶游牧的乙弗勿敵國也不免有所畏懼。為了避免再次遭掠，以求自保，西秦永康七年（418），“乙弗鮮卑烏地延率戶二萬降于熾磐”。420年，一部分乙弗鮮卑在提孤的帶領(lǐng)下脫離了西秦的控制，“西奔出塞”；而另一部分乙弗勿敵國人跟隨首領(lǐng)他子歸附了西秦，遷居西平，“他子率戶五千入居西平”。437年前后，乙弗勿敵國為吐谷渾所吞并，由乙弗鮮卑人建立的乙弗勿敵國的歷史結(jié)束，而被吐谷渾所吞并的乙弗勿敵國，很有可能就是提孤所帶領(lǐng)逃脫西秦控制的那些乙弗鮮卑部落。

　　在430年西秦滅亡前夕，吐谷渾據(jù)有其地，一部分乞伏鮮卑融入吐谷渾中。據(jù)《魏書·吐谷渾傳》記載，西秦使者乞伏曰連等三人皆曾在吐谷渾生活。又，乞伏熾磐之子成龍后來也入吐谷渾。這些事實都說明，吐谷渾據(jù)西秦地后，乞伏氏中的一部分人歸其統(tǒng)治。

　　根據(jù)文獻記載，西魏文帝皇后乙弗氏“其先世為吐谷渾渠帥，居青海，號青海王。涼州平，后之高祖莫瑰擁部落入附，拜定州刺史，封西平公”。北魏滅北涼的時間是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據(jù)此可知，在太延五年之前，吐谷渾剛吞并乙弗勿敵國不久，乙弗部首領(lǐng)已成為吐谷渾渠帥，其部眾也自然成為吐谷渾王國的組成部落之一。

　　綜上得知，同是拓跋鮮卑族源的乞伏鮮卑和乙弗鮮卑，在數(shù)次互相交融碰撞后，史料所能見到的大部分最終都融入以慕容鮮卑為統(tǒng)治階層的吐谷渾政權(quán)中，他們?nèi)匀灰酝鹿葴啿柯鋰业膬?nèi)屬部落成員而存在。也就是說，5世紀吐谷渾政權(quán)逐步走向鼎盛時，其內(nèi)部構(gòu)成除了慕容氏，還有乞伏部、乙弗部等鮮卑部落。只有厘清這層關(guān)系，我們才能探討吐谷渾人為何能夠翻譯嚈噠人的語言。

　　嚈噠族屬及其語言

　　關(guān)于嚈噠的研究，余太山著述頗豐，許多問題都能在其著作《嚈噠史研究》以及《漢文史籍關(guān)于嚈噠的記載》《嚈噠史若干問題的再研究》等文章中找到線索和答案?！段簳の饔騻鳌酚嘘P(guān)嚈噠起源和遷徙的記載最為可靠：“嚈噠國，大月氏之種類也，亦曰高車之別種，其原出于塞北”。

　　余太山認為，嚈噠族名，西史作Ephthal、Abdel，可譯作“乙弗敵”，或省作“乞伏”“乞佛”和“乙弗”。而嚈噠得自王姓或王名，“乙弗”乃部名，游牧部族的部族名往往得自其酋長之姓名，西遷中亞的乙弗即嚈噠。

　　《魏書·西域傳》記載嚈噠起源于塞北，這是現(xiàn)存有關(guān)嚈噠故地的唯一可靠的記載。乙弗，史稱乙弗鮮卑，雖可溯源于遼東，但只有當它遷至塞北成為雜胡之后，才成為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乙弗。

　　嚈噠越過阿爾泰山西遷索格底亞那應在366—376年，這同以上推測的乙弗可能自乞伏分出、走上西遷道路的時間（371）基本一致。當時，這些西遷的乙弗人大概分為兩支，一支到達青海湖畔，是為乙弗敵，一支過阿爾泰山奔赴媯水北岸，是為嚈噠。

　　除了以上族名、遷徙情況外，從分析族源、族屬，以及制度、習俗和宗教等證據(jù)來看，余太山認為嚈噠與乙弗鮮卑同源。尤其是從語言的角度證明嚈噠與乙弗同源的可能性，他認為嚈噠“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后通”，未必說明嚈噠語與吐谷渾語同，顯然是因為吐谷渾人和其北鄰乙弗敵人經(jīng)常接觸的緣故。

　　筆者贊同余先生的這一觀點，但需要補充的是，吐谷渾和乙弗不單單是“經(jīng)常接觸”的關(guān)系，其實在437年前后，乙弗勿敵國為吐谷渾所吞并，兩年后乙弗部首領(lǐng)已成為吐谷渾渠帥，其部眾也成為吐谷渾王國的組成部落之一。這就是說，5世紀時吐谷渾部落中已經(jīng)有大量與嚈噠同源的乙弗鮮卑，而他們的語言當然與嚈噠高度吻合，這樣嚈噠為何“其言語待河南人譯然后通”的疑難問題便迎刃而解，因為真正為嚈噠擔當翻譯工作的“河南人”，其實就是與嚈噠同源的乙弗。因為他們已經(jīng)融入了“河南國”，成為吐谷渾部落中的一分子，史書只記載了“河南人”通曉嚈噠語言，卻忽略了擔任翻譯的這批“河南人”即吐谷渾人真正的身份是乙弗鮮卑。

　?。ㄗ髡呦蹈拭C簡牘博物館館長、研究館員，蘭州大學敦煌學研究所研究員、甘肅省領(lǐng)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