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勞碌的生活與含笑的深情——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文本細讀（2）

陳會設(shè) 2024-05-15 發(fā)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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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文章分析了大堰河“悲苦的身世和凄涼的命運”，接下繼續(xù)細讀文本。

大堰河的日常生活，以及她對艾青的養(yǎng)育與愛，主要從以下幾節(jié)詩歌中可以得到印證：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第四節(jié)，作者用了8個排比，句式都是“在……之后”，寫的全是大堰河照顧全家的各種勞作，寫其日常生活的匆忙勞碌。

但這8個排比句被開頭、結(jié)尾重復(fù)的一句“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所籠罩、“包裹”。

作用如下：

首先，八個排比句，通過八個細節(jié)，具體地鋪敘了大堰河無休無止的家務(wù)勞作。詩人沒有使用抽象的詞語，而是通過鮮明的畫面，把她的繁重勞動表現(xiàn)出來，通過“搭”、“拍”、“放”、“補”、“掐”、“拿”等手的動作表現(xiàn)出保姆的辛苦與勞累。

“烏黑的醬碗”、“烏黑的桌子”、破爛的衣服、襯衣上的虱子，突出了大堰河家境的貧窮；

“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被柴刀砍傷了的手”，說明大堰河一家大大小小辛勤勞動，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這從側(cè)面控訴了社會的不公，并與下文第6節(jié)的描寫形成鮮明的對比。

其次，在這樣的勞作之中，大堰河又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心、照料著乳兒，時時給他以溫暖，處處給他以愛撫，充分表現(xiàn)出了大堰河對乳兒無私的愛。所以詩人深情地回憶起這“厚大的手掌”，這來自母親的溫暖。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他會忘記許多細節(jié)，但母親的懷抱，母親的雙手所帶給他的那種溫暖、舒適和安全的感覺，卻是永遠無法抹除的記憶。

在孩子的感覺里，母親的懷抱總是寬闊的，母親的手掌總是厚大而溫暖的。

其三，正如羅素在《我為何而生》中所寫：“對愛情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是支配我一生的單純而強烈的三種感情?！?/span>

生活已然不幸的大堰河，如此勞碌的大堰河，面對自己的苦難和不幸遭遇沒有牢騷和抱怨，而是激起了自己對他者更為強烈的同情。

她對養(yǎng)子艾青的“抱”和“撫摸”，正是這種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心的具體體現(xiàn)。

從苦難的生活中生長出來的更為廣博的同情與愛，正是大堰河，這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的偉大之處。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jié)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卜，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和前文有所不同的是，詩歌第七節(jié)突出了六個“她含著笑”。
這是大堰河以苦為樂。她的生活艱難沉重，人卻非常樂觀。
她希望通過自己的勞動，能夠讓全家都能過上好日子；她對未來抱著希望，抱著憧憬，她含笑面對的苦難。她把痛苦藏在心里，卻把微笑綻放在臉上。

這微笑的背后，有著怎樣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志，有著怎樣對生活深切的熱愛。正如李修文《在春天哭泣》中所寫：

就像縫紉之時被尖針扎破了手，又像生火做飯時候喉嚨里嗆了煙，所有的窮，她們都將吞咽下去，既不可憐自己，也不對人說起一句，而后，再去穿針引線，再去生火做飯。

這貧困與苦難的生活中綻放的微笑之花，既是中國普通女性的偉大，也是她們堅忍倔強性格的寫照。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jié)里，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里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guān)云長

貼在灶邊的墻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夸口贊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里，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jié)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地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詩歌的第八節(jié)，進一步寫大堰河對艾青真摯的愛。

詩人通過幾個富有典型意義的細節(jié)，真切地表現(xiàn)了她對乳兒的感情：

年節(jié)里，她為乳兒忙著切冬米的糖，她把乳兒畫的大紅大綠的關(guān)云長貼在顯要的位置，她情不自禁地逢人夸贊自己的乳兒，她甚至還作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乳兒得到了幸福，她便也得到了幸福。

如果說“切冬米的糖”，是對艾青生活的關(guān)心，把他幼稚的畫作帖在墻上，是對孩子無聲的勉勵，那個“不能對人說的夢”則更具深意。

首先，這個夢既指向大堰河自己，也是她對艾青最為美好的祝愿。

在她卑微的生活中，最大的愿望便是艾青能夠長大成人，生活美滿、娶妻成家。這是一位母親最為樸素的愿望，而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一聲“婆婆”，便是她樸素愿望里最為幸福的時刻。她把自己的幸福與乳兒的幸福，緊緊地拴在了一起。

然而，這個最為樸素的愿望，這個她最為渴望夢，卻無法對人訴說：

一方面是因為，她只是一個保姆，一個奶媽，而她乳兒的親生父母，身份尊貴，她深深意識到雙方身份的差距；另一方面，即便艾青結(jié)婚娶親，新媳婦拜見的只能是他的生母。作為乳母的她并沒有資格享受新媳婦的拜見，更不要說叫她一聲“婆婆”了。

無法實現(xiàn)，無從對人訴說，卻又依然藏在心中，依然不愿放下。

這樣的愛，是如此的卑微，卻又如此的動人。

這里，只要想象單戀，或者單相思的那種深情與痛苦，學(xué)生便會理解這種情感，當(dāng)然也可聯(lián)系茨威格的名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作進一步的拓展。

一位普通的養(yǎng)母，給予了艾青如此多的溫暖和世間最為偉大的愛，反觀親生父母，艾青又有著怎樣的感情體驗：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這里有諸多對比，可以一一找出：

首先是“家”與“客”，或者“父母家”與“新客”的對比。

“家”和“客”本是兩個對立的概念，沒有人會在自己家里做客，讓人做客的地方，或是生出做客感覺的地方也無法稱得上是家。
詩人正是抓住了“家”與“客”的這一矛盾，深切的傳遞出她對親生父母的疏離，傳遞出一種難言的辛酸，也從側(cè)面寫出了他對大堰河更為深切的情感。

其次，是在這個大的語境中出現(xiàn)的對比：

妹妹卻不熟識，本是骨肉，卻形同陌路；

而那“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的背后，是原先普通或者有些破舊的衣服；

“我不認識”與“天倫敘樂”的矛盾，或者骨肉疏離與所謂“天倫敘樂”的對比……

拓展延伸：

這種強烈的矛盾對比的寫法，是詩人、藝術(shù)家所經(jīng)常運用的，比如《賣炭翁》所寫，“可憐向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比如電影中常有殿堂高處懸掛著“正大光明”，而下面的人干著卑鄙齷齪的勾當(dāng)；
上面掛著“明鏡高懸”的條幅，下面審案的人，卻貪污受賄，把案子判成冤案。
比如艾青《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所寫的：一個多么舒服，卻在不停在哭；一個多么可憐，卻在唱歡樂的歌”。

聯(lián)系寫作背景可知：

艾青出生時因母親難產(chǎn)，算命先生說他會“克死父母”，因此一出生就受到家人的歧視，被寄養(yǎng)到大堰河家。艾青就是吮吸著大堰河的乳汁，在她精心愛撫下成長的。直到五歲方才被領(lǐng)回家中，卻仍然受到歧視，規(guī)定他不能叫父母為爸爸媽媽，而要叫叔叔嬸嬸。

因此在艾青的情感世界里，他對大堰河的愛遠遠超過了對親生父母的愛！

正如艾青后來曾回憶說：“我是在一種被冷漠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只有在大堰河家里，我才感到溫暖，得到寵愛，大堰河愛我，我也愛她?！?/span>

從大的角度來說，這一節(jié)寫艾青在親生父母家中所體驗到的忸怩不安的情感和在保姆家中體驗到的溫暖幸福形成的強烈對比，而這也是他之所以為一個至微至陋的保姆立傳作詩的原因所在。

并且，這種忸怩不安的情感，可以聯(lián)系學(xué)生的生活實際進行講解：

比如突然讓學(xué)生陪同縣長、省長，或者是馬云、比爾蓋茨一起吃飯或是去他們家中做客，那種不安和疏離，與艾青的體驗大抵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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