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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自然狀態(tài)下的性情流露—— 由于中國漢字書法的特殊性,文人的墨跡手札,往往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性。這是傳統(tǒng)文人的基本素養(yǎng),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所以,自古以來,文人的手稿墨跡、書信尺牘都是書法藝術(shù)傳承的最佳載體,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稿》以及蘇東坡的《寒食帖》等自然毋庸多說,已成帖學(xué)中至高無上之傳奇。而留存于世的古人書札,如“二王”的《快雪時晴帖》《平安帖》《中秋帖》,顏真卿的《湖州帖》等,即便只是短箋片語,素縑寸紙,也同樣成為千秋傳世的法書經(jīng)典,為世所珍。 文人書法,性情至上。它可能并不在于點畫上的錙銖必較,也不必在氣勢上的奪人眼目,文人筆墨最在乎的就是自然,在自然狀態(tài)下的性情流露,不造作,不夸張,講內(nèi)涵,重神采,所謂“不激不厲,而風(fēng)規(guī)自遠”。因此,“二王”一路的書法,就是帖學(xué)書法的始祖,也是文人書法的正脈。一千多年以來,多少書家得其傳承,又有多少時代受其影響。雖然個人的審美會有所調(diào)整,時代的風(fēng)尚也會不時轉(zhuǎn)變,然而真正的藝術(shù)則不為時間所湮沒,經(jīng)典永遠流傳。 書法的審美也有時代的因素,毋論尚韻還是尚法,尊帖或是尊碑,多少都會受時風(fēng)的影響。雖然說“用筆千古不易”,然“結(jié)字因時相傳”,每一階段的流行書風(fēng),都會留下深深的時代烙印??涤袨樽鸨?,沈尹默擅帖,其實真正的高手并不會把兩者對立,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碑有粗獷宏肆,帖具飄逸蕭散,而書法能宏肆而蕭散,則更見神采。康、沈都是立于時代潮頭的領(lǐng)軍人物,于碑于帖,各具風(fēng)采。問題是人們的審美,會因不同的時俗而轉(zhuǎn)變。即使是一件堪稱完美的審美對象,但由于審美出現(xiàn)了疲勞,也難免見異思遷。 沈尹默是海派書法的一面大旗,也是這百年來帖派書法的代表人物。他于“二王”法書、褚遂良以及蘇、米諸帖,無論結(jié)構(gòu)還是點畫,均爛熟于心,臨寫起來是形神兼?zhèn)?,幾乎難以挑剔。其功力之深厚、筆法之精到可謂無人可及。故謝稚柳曾評道:“秋明書法橫絕一代……筆力遒勁,人書俱老。以論正書,蓋數(shù)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抗戰(zhàn)時沈尹默在重慶,閑暇時臨帖無數(shù),稍不滿意就丟棄在字紙簍里。一次被于右任從廢紙簍里檢出一頁沈臨寫的《蘭亭序》,看了大為驚嘆,視為神品,立即裝裱成手卷而珍藏。類似的故事張充和也說過,那時她在沈先生的廢紙簍里,同樣也“搶救”出好幾件佳作。 這就是書法審美中的“生與熟”的關(guān)系,沈尹默看于右任,或于右任看沈尹默,都會有不同樣的感受。于右任的書法,雖取法于北碑,但他的詩稿手札,則是一手開張奇逸、自然率真的行草書,他是以寫碑的筆法來寫帖,筆畫雖有古意但又不墨守古法,結(jié)體看似險絕,又巧妙舒展、欹正相倚。如果你把他作品中的單字取出來看,也許并不覺得有什么好,然而作為完整的一件作品卻是那樣生動而富有節(jié)奏的美感。一首小詩,每列或四字三字,或一字二字,如信手撒珠,看似每列都不規(guī)整,但在他的筆下,則處理得相當(dāng)妥帖與自然。 也許,就是審美疲勞的緣故,熟美一路看多了,就會有點麻木生厭。關(guān)于沈尹默書法也常有論者覺得他繼承多于創(chuàng)造,風(fēng)格上似有一味甜俗之嫌。持此論者必搬出當(dāng)年陳獨秀語“刺”沈尹默的故事,也就是陳獨秀初次到沈的寓所拜訪,一進門就大聲說:“我叫陳獨秀,昨天在劉三家看到你寫的詩,詩做得很好,字則其俗入骨……”劉三即江南文士劉季平,擅寫漢隸書法,他是陳、沈共同的好友。那首被陳獨秀稱作很好的詩,就是沈尹默醉中即賦的《題季平黃葉樓》:“眼中黃落盡雕年,獨上高樓海氣寒。從古詩人愛秋色,斜陽鴉影一憑欄?!眲⑷x了非常贊賞,就請沈用宣紙書寫后貼在壁上,于是就有了陳獨秀看見后的快人快語。那一年,沈尹默才二十六歲。 這一則故事對沈尹默而言,其實并不能說明什么。它最早的傳播者就是沈老自己,這至少證明沈尹默對陳獨秀的批評并沒覺得是一件沒面子的事,相反還心存感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是沈老最早將這段軼事寫進自己的回憶文章中。沈老說,也許是受了陳獨秀當(dāng)頭一棒的刺激吧,從此他就發(fā)憤鉆研書法了??梢娫谥吧蛞跁ㄟ€未真正地發(fā)力,那么取得再大成就的書法家,都應(yīng)有他的稚嫩期吧?沈尹默自然也不例外。此后,他首先取來包世臣的《藝舟雙楫》細加研讀,苦苦探索用筆法則。并從《龍門二十品》入手,而后《爨寶子》《爨龍顏》《鄭文公》等,無所不窺。他曾自述于北碑中,最喜《張猛龍碑》,又參入《華岳廟碑》,著意于橫平豎直,每作一筆,輒屏氣為之,如此十?dāng)?shù)年不輟,在北碑中浸潤了相當(dāng)一段時間后,自一九三〇年始,先生自覺腕下有力,乃重新再學(xué)行草書,臨“二王”、智永諸人墨跡,同時遍臨褚書。沈尹默學(xué)書立意高遠,他獨上高樓,博覽群書,深厚的學(xué)養(yǎng)和詩人氣質(zhì),使他的字中自然有一種飄逸清雅的書卷氣。郭紹虞曾評論他的書法“妙在熟中見生,功夫得力于字外,純從學(xué)問而來”,誠然,字外的功夫,實為他人最難超越之處。 沈尹默臨《爨龍顏碑》 陳獨秀對沈尹默早年書法的批評,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書法審美和眼界高下的基礎(chǔ)上,他認為通常以帖學(xué)為宗的書法,若無厚實的北碑為底,用筆單調(diào)柔弱,則容易滑向“媚俗”一路。這一觀點也和清代末期由尊帖轉(zhuǎn)而尊碑風(fēng)尚是一致的。反觀陳獨秀自己的書法,則是碑帖結(jié)合,寫得汪洋閎肆。陳氏翰墨中的書札詩稿,大多為率性而作的狂放大草書,銅琶鐵板,大江東去。正如他那副著名的對聯(lián)“奔蛇走虺勢入座,驟雨旋風(fēng)聲滿堂”一樣,錄的是懷素《自敘》中的句子,寫得頗也同樣具有奔蛇走虺、雷閃電掣之勢。陳獨秀的個性強烈直率,曠達豪邁,即便他自己的手上未能達到,但只要他的眼睛能看到,他仍然要直言不諱。三十年后,沈尹默的書法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境界了,但陳獨秀在肯定的同時,依舊保留了自己的獨立見解,他在一九四一年給臺靜農(nóng)的信中說:“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存世'二王’字,獻之?dāng)?shù)種近真,羲之字多為米南宮臨本,神韻猶在歐、褚所臨《蘭亭》之下,即刻意學(xué)之,字品終在唐賢以下也?!?/div> 于右任和陳獨秀都是主張碑帖交融的文人書家,他們有相近的書法審美觀,但他們在賞析沈尹默書法上卻各執(zhí)一端,分別看到了沈書中不同的兩面。 近年來,沈尹默的書札詩稿時見于拍場,也許看慣了沈老正規(guī)的對聯(lián)條幅、橫披匾額,再看看隨意的尺牘手稿,則能感受到書家的另一番景象。古人云:“告不如簡,簡不如草?!睉?yīng)朝廷所書的誥令,書寫時須極其莊重嚴謹,哪有朋友之間的書簡隨意?我曾細讀了一頁沈尹默致好友潘伯鷹的尺牘,那是記述了他們在重慶時的一段生活,信中無話不談,頗有意趣。 沈尹默臨米芾《元日帖》《吾友帖》 潘伯鷹是現(xiàn)代著名詩人、書法家,精于文史,對文學(xué)頗有造詣。早年曾創(chuàng)作小說《人海微瀾》等,于報上連載時甚獲嘉譽,引起大文豪魯迅的關(guān)注。在書法上,沈尹默與潘伯鷹可謂互相引以為同調(diào),他們均得力于“二王”、褚遂良一路。雖然沈尹默年長于潘二十余歲,但沈一直視潘為忘年之交,惺惺相惜,絲毫未有居高臨下之意。而潘伯鷹在重慶任章士釗的秘書,從輩分上說應(yīng)是沈、章之晚輩,故誼在師友之間。據(jù)說不管是學(xué)問或書法,能入潘伯鷹“法眼”的朋友還真不多,其有名士風(fēng)范,才情超拔,目無余子,難怪陳巨來筆下的“十大狂人”,潘伯鷹當(dāng)之無愧。 沈尹默致潘伯鷹的書信,從內(nèi)容以及交往來看,應(yīng)該是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重慶??箲?zhàn)期間作為陪都的重慶,是全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也集聚了大批的文化界名流。其時,由章士釗、沈尹默、喬大壯、江庸、潘伯鷹等人發(fā)起,還成立了一個飲河詩社,社友有陳寅恪、吳宓、馬一浮、葉圣陶、朱自清、俞平伯、高二適、謝稚柳等,陣容之豪華,名家之林立,一時無兩。一九四三年春,飲河詩社社友在重慶紅巖村舉辦了一次“雅集”,張宗祥、沈尹默、潘伯鷹、喬大壯、江庸、劉禺生、曾履川、吳稚鶴等人都參加了這次活動。據(jù)沈尹默此信中的內(nèi)容,很有可能就寫于這次活動之后。尤其是信中問候到的“履川、稚鶴”,都是參加了一九四三年春飲河詩社“雅集”的詩友。這兩位是潘伯鷹的同窗好友,一為曾克耑(字履川),一為吳兆璜(稚鶴),皆屬有學(xué)問的年輕人,也是書法家。沈尹默在信中說:“履川作字之遒肆,伯鷹之娟凈,稚鶴之結(jié)實,皆我所不及。得此啟示,受益良多。然卻愿還以我之不足,略裁兄等之有余,此語想不訝也。至于船翁詩之華鍊,調(diào)甫句之新峻,亦為我所不能到,則卻不敢恃己之短妄談彼長耳。鈍根人周旋于聰慧者之間,亦頓有聰慧氣,自謂尚可教也。兄以為然否?三童子至可愛,小者尤逼人,的非凡材,他日若有成,必在我輩上。但今日當(dāng)且以凡材育之。眼前多可畏之人,使人發(fā)憤忘憂,大有不知老之將至之概,實佳幸事。兄等來日方長,或不如我所感之迫切也。一笑?!?/div> 沈尹默致潘伯鷹信札 年長一輩的沈老很謙虛,歷數(shù)了年輕人在書法上的勝己之處,以示年輕人的可畏,以及自己和年輕人的交往受益良多,并也感慨自己“老之將至”,這種迫切感是年輕人所不具有的。 好友之間的通札總歸是輕松隨意的,就如陳獨秀的詩句所言:“書法由來見性真?!鄙蛞哪琼摮郀?,就是他性情的自然流露,整篇氣息流暢,一氣呵成。這件作品可能還不算是沈氏尺牘中最為出色精彩的,但比起他過于正式的字幅書寫,那一種輕松從容、飄逸多姿的狀態(tài),卻是獨勝一籌的。一九六二年,由上海市文化局等單位籌備,上海美術(shù)館隆重舉辦過一次沈尹默書法展。那時恰逢周恩來總理因公來滬,于是在百忙中也撥冗前去參觀。那次觀展之后,總理也請沈尹默寫幅字。沈尹默認真默寫了一首毛主席《沁園春·雪》??赡苁敲鎸偫?,那幅字寫得反而太拘謹了,寫完之后沈尹默不滿意,于是又重寫了一幅。寫第二幅時,沈尹默終于放松了心情,一揮而就,反而神完氣足。總理自然是大智慧者,他笑著說:“兩幅都寫得好,我全要了!” 即便是同一的書家同一樣的功力,狀態(tài)環(huán)境的不同,寫出的效果也是不同的。寫得松,是書法的一種境界。當(dāng)然,前提必須是具有相當(dāng)功力的書家而言。若是不具備一定的條件,寫得再松,那也不可能有什么境界。 盡管潘伯鷹有“狂人”之稱,不過他對沈尹默還是十分尊重的。除了沈尹默,還有章士釗、葉恭綽、謝無量等,都可稱是潘伯鷹的前輩,潘氏以晚學(xué)之禮,與幾位先生交游請益,自然是不無恭敬之態(tài)。前些時,滬上有潘伯鷹的舊藏上拍,書畫、信札、詩箋等,大多有“伯鷹”之上款,皆為這一批與潘伯鷹筆墨酬唱的師友。這批書信,對于了解潘伯鷹的“朋友圈”,實在不啻為絕好的史料。譬如章士釗,潘伯鷹受其擢拔,交情甚篤。世人但知章士釗為學(xué)者報人或教育家,其實章先生的書法能行能楷,兼習(xí)漢隸,皆具有相當(dāng)?shù)膶嵙?。他的隸書取法漢碑,線條圓潤,超逸多姿,受《曹全》《史晨》等碑影響最多。而其楷書與行草,則主要得力于“二王”以及褚遂良諸家,筆致清靈變化,墨韻飽滿儒雅,有著非常濃郁的晉唐氣息。他曾節(jié)臨過一幅行書《米芾方圓庵記》,此為米芾行書中最接近王字風(fēng)格的作品,章臨寫得腴潤典雅,鋒芒不顯,清純?yōu)⒚摱植皇Ч乓狻?/div> 葉恭綽是詩詞書畫大家,多年前我曾有幸得藏了他的一件書札。那是一頁葉恭綽致潘伯鷹的短札,寥寥才數(shù)十字,但從中也可一窺葉、潘兩位非同一般的交情。一九三八年,潘伯鷹從湖南去了重慶,在中央銀行擔(dān)任行長秘書。而葉恭綽抗戰(zhàn)初始正避居香港,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葉恭綽無法直飛重慶,只得于一九四二年十月逃回了上海。那一封信就是葉恭綽從上海寄往重慶給潘伯鷹的。信中所言一是介紹一位年輕人來拜謁潘先生,說是“祈賜教督”,實際意思即求日后能照應(yīng)一二,這個心照不宣,彼此都懂的。二是葉擬托友人帶兩瓶魚肝油精,請潘伯鷹屆時轉(zhuǎn)交好友、佛學(xué)家梅光羲。梅是葉恭綽早年的故交,其時在重慶境遇和身體俱不佳。那年代魚肝油精一定是稀罕的營養(yǎng)神品,葉恭綽身處亂世,還不忘遠方困難中的好友,誠難能可貴也。 詩詞書畫之外,葉恭綽又是收藏大家,還精鑒賞、擅文章。據(jù)說民國成立,袁世凱在北京宣誓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的那篇就職宣言,即出自葉恭綽之手。如此高的才藝學(xué)養(yǎng),自然得于家庭的熏陶與培養(yǎng)。葉恭綽出身書香世家,祖父葉衍蘭(南雪)乃詞學(xué)大家,以金石書畫名世,葉恭綽自小就喜愛書畫詩詞,五歲始誦四書五經(jīng)。他少年時的成長,還得益于祖父之交游,當(dāng)時的前輩名流張冶秋、汪兆鏞、梁鼎芬、陳散原等,皆是祖父好友,以垂髫之齡的葉恭綽,均能晤謁交往,這實在是非常幸運而難得的。 葉恭綽收藏宏富,眼界之高,罕有其匹。不說宋元佳槧或其余文玩,光是法書名帖,其藏品之珍也是聞名中外的,時人稱其所藏“不亞于昔之項子京、今之龐萊臣”。張大千祖?zhèn)鞯摹恫芏鸨繁簧倘藥捉?jīng)轉(zhuǎn)賣,后落于葉恭綽之手,而當(dāng)葉獲知大千境遇后,竟無償奉還的故事,已成藝界美談,此舉也令大千一生難忘。還有,如今為上海博物館鎮(zhèn)館之寶的王獻之《鴨頭丸帖》,也是葉恭綽的舊藏。此帖有宋高宗宣和紹興元天歷內(nèi)府收藏印記,并有宋高宗題贊,后流出宮外,歷經(jīng)數(shù)朝,代有題跋,輾轉(zhuǎn)至葉恭綽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葉恭綽有償讓與上海博物館,然此物價值連城,實在難以定價。后想到古人曾有“一字千金”之說,《鴨頭丸帖》共兩行十五個字,于是便象征性地以一萬五千金姑為代價,此亦書壇一則佳話也。 由于所見不凡,加之早年的臨池功夫,葉恭綽書法已有自我面目,總體說來其書早年從顏真卿入手,后主要取法趙孟《膽巴碑》,汰去了趙字的姿媚甜熟,并參以李北海《麓山寺碑》的靈動結(jié)體、褚遂良《大字陰符經(jīng)》的寬博結(jié)構(gòu),因此他的書法雖擅長于楷或行,然而能于方正謹嚴中求變化,筆力雄渾蒼勁,線條柔韌挺拔,結(jié)體略方而扁,但欹正相諧,以形成自己跌宕多姿、百態(tài)紛呈之風(fēng)。葉恭綽曾藏有趙氏之《膽巴碑》,經(jīng)其反復(fù)研究比對,得出趙字主要得自李北海,他說世人多以松雪書法學(xué)右軍飄逸甜熟之風(fēng),其實不然,只有細細看過他的碑版帖本,始知是全用李北海筆法也。故題詩句道:“不見鷗波碑版字,那知北海有傳人。” 據(jù)說葉恭綽用筆有一奇招,就是將毛筆不論大小,一買來就先剪去筆尖。他說毛筆留尖寫出字來,表現(xiàn)不出腕力。這種修剪筆頭的做法(或以火燒鋒,使筆鋒較短等)為元代以來篆書家常用之法,而葉恭綽以剪鋒書寫,尤其是大字,似更具蒼莽渾穆之致。難怪說他的字“天骨開張,有尋丈之勢”,但若以尺牘體的小楷而論,禿筆則毫無優(yōu)勢可言了。所以,就尺牘書風(fēng)的雅逸靈秀來說,葉恭綽比起潘伯鷹、白蕉一路的帖派書家,自然就略遜一籌了。 不過,作為題外還得補說一句,葉恭綽畢竟資歷和學(xué)問俱在,且年長潘伯鷹一輩,所以深得潘之敬重。我發(fā)現(xiàn)葉恭綽給潘伯鷹的信,大多都稱“伯鷹”或“伯鷹弟”。通常如沒有明確的師生關(guān)系,這樣稱法在民國很少見,或可說他們的關(guān)系確非一般,幾乎等同于師生。葉恭綽早在十多年前,就以《敦煌隋人寫經(jīng)卷》贈予潘伯鷹,潘后來還將自己的齋號命為“隋經(jīng)室”,并請?zhí)谱硎塘酥煳挠∫约o其事。說來不知真假,據(jù)傳有“狂人”之稱的潘伯鷹,曾在上海的“隋經(jīng)室”門口,貼過一張紙條“不讀五千卷書者,不得入此室”,以避無謂之閑雜人來饒舌費時。此舉若真,果然狂士無疑矣。 說起近百年來的海派帖學(xué)名家,白蕉肯定是無法繞過的一位人物。自古云間多名士,自“云間陸士龍”以來,但凡能以“云間”自號或名世的,多為性情灑脫、品格高潔之士,而且最好還是懷才不遇的失意人,或是拒不出仕的隱者,如西晉的“云間二陸”,明末以陳子龍為首的“云間三子”,還有“云間野鶴”陳眉公等。盡管此處的“云間”只是地名,但它的字里行間卻透出一份超塵絕俗的況味,總讓人聯(lián)想起“云中白鶴”的清高與孤傲,“閑云野鶴”的悠然和風(fēng)雅。若是尋常的庸夫俗子,怎能配得上“云間”之號呢?所以,以一手“二王”書法名聞天下的“云間白蕉”,無論是從他“名士”的風(fēng)度還是“隱士”的態(tài)度來看,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 白蕉本姓何,生于金山張堰鎮(zhèn)的一個中醫(yī)世家,父親懸壺濟世,于當(dāng)?shù)匾粠∮新暶?。多年前,筆者為了寫一篇涉及南社的小文章,曾專程去了張堰鎮(zhèn),尋訪了高天梅、高吹萬以及姚石子的故居。根據(jù)友人的引領(lǐng),我也找到了同為新南社成員白蕉的當(dāng)年住所:新尚路十六弄二號,然房屋陳舊,雜草斷垣,與鎮(zhèn)上修葺一新的姚光故居也就是如今的“南社紀念館”形成巨大的反差。何況這十六弄內(nèi)盤曲狹小,且多為外人混雜蝸居,使人很難想象這里以前會有一位盡得“江左風(fēng)流”的大書家。 由于金山舊屬華亭松江府,而松江古稱云間,故白蕉常以云間居士、云間下士或云間白蕉自稱。而其原名何治法,則無人知曉矣。白蕉有一方自刻印章“有何不可”,巧妙地透露了他的“何姓”,一語雙關(guān)。至于他為什么廢姓而不用,徑稱白蕉,坊間似有多種版本,但若以白蕉夫人金學(xué)儀的晚年追憶,說白蕉十六歲到上海求學(xué)時遇上了一位同鄉(xiāng)女孩,一見傾心,墜入情網(wǎng),但因門第不合而遭到雙方父母的極力反對。后在一次痛苦分別時,女孩送了白蕉一枝白色的美人蕉花朵,從此,白蕉遂廢姓而以“白蕉”為名了。受新文化運動思潮的影響,那時的白蕉正熱衷于寫新詩,為了紀念自己的青春和愛情,他創(chuàng)作了一首新詩《白蕉》,并將自己的新詩作品結(jié)集,于一九二九年一月由上海勵群書店出版,詩集的名字也叫《白蕉》。
白蕉《論蘭圖》 作為“詩書畫印”的全才,白蕉的天分無疑是超群的,格調(diào)也不俗。而且他學(xué)書并無明確的師承,十六歲考入上海英語專修學(xué)校時,幸識了徐悲鴻并受了一些影響和指點,但主要還是靠自己的苦練和領(lǐng)悟。據(jù)其自述的學(xué)書經(jīng)歷是:“初學(xué)王羲之書,久久徘徊于門外。后得《喪亂》《二謝》等摹本照片習(xí)之,稍得其意。又選《閣帖》上王字放大至盈尺,朝夕觀摹,遂能得其神趣。”將帖本逐字放大,探求線條軌跡,揣摩筆法使轉(zhuǎn),這里所謂的“得其神趣”,其實不是靠單純的臨習(xí),更多的是一種“悟”。據(jù)說白蕉常常將自己寫好的字掛在墻上,近看三日,遠觀三天,稍有不滿則撕去重來,往往十紙撕其九,又棄其一。就是這種近乎苛刻的不斷自我否定,造就他不同尋常的手眼。因此,抗戰(zhàn)時白蕉與鄧散木合辦了“杯水書畫展”,才三十出頭的他,鋒芒初露便驚艷滬瀆,后他又在上海首次舉辦了個人書法展,一時佳評四起,王蘧常寫“三十書名動海陬,鐘王各欲擅千秋”的詩句,也基本確立了他作為書壇帖學(xué)繼承者的中堅地位。 白蕉曾自稱是“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他未將印章列入,我猜他可能并不看重自己的印章,不過是偶爾為之罷了。如列入,盡管其印也有佳作,但與書畫相比,只能屈居其末了。如此,恰是“詩書畫印”的傳統(tǒng)排列次序。我一直認為,白蕉其實以書法成就最高,畫次之。他的畫雖題材有限,獨擅蘭草竹石,然逸筆草草,風(fēng)標獨立,也極具文人畫之神韻。曾與高野侯、申石伽并稱,得“白蕉蘭、石伽竹、野侯梅”之美譽。畫家好友唐云有詩贊之:“萬派歸宗漾酒瓢,許誰共論醉良宵。憑他筆挾東風(fēng)轉(zhuǎn),驚倒揚州鄭板橋。” 想來也頗有趣,既然畫蘭“驚倒板橋”,寫字直抵“鐘王”,難道作詩能追“李杜”乎?盡管尚未有人如此評說,但為何自以為“寫詩”要超過“書畫”?這使我想起了齊白石,雖然大家都認為他的書畫篆刻成就明顯要高出他的詩,但齊白石自己的排列順序卻是“詩一,書二,畫三,印四”。在此,白石和白蕉,其實皆異口同聲地表達了一個意思:就是更看重書家的學(xué)問,他們不希望是一個只會畫畫寫字的藝術(shù)家。 說到寫詩,白蕉倒是與一位前輩鄉(xiāng)賢非常交好,時常過從請益,詩稿往還。這位忘年交即南社著名詩人姚鹓雛。姚鹓雛是松江人,曾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的前身京師大學(xué)堂,師事著名文學(xué)家林琴南,能小說,善詩詞,精書法,民國時曾任江蘇省省長陳陶遺秘書,還于東南大學(xué)、南京美專等多所學(xué)校教授國文,一九四九年之后為上海文史館館員,并任過松江縣副縣長之職。白蕉與姚鹓雛有過一段頻繁的通信交往,時間約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三年前后。這段時期白蕉與鹓雛的書札往還,多是以詩奉教、郢正之類,還有白蕉數(shù)次托鹓雛代請“右公”或“髯翁”書法以及白、姚之間書扇合作事宜。這“右公”或“髯翁”,即為于右任。鹓雛年長于白蕉十五歲,就當(dāng)時來看,其文壇資歷和詩文成就等都較高,故白蕉書札皆以晚輩禮待之,極其恭敬。 欣賞白蕉的書札墨跡,可見其風(fēng)采流麗、揮灑自如的狀態(tài),從這些書信中我們可感到其字風(fēng)格俊逸、筆法精熟,已到了自由王國之境,盡管不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展示,而是朋友間的函札,但展現(xiàn)給人們的卻是至高的書藝享受,流暢中不失韻致,剛健中不乏婀娜,風(fēng)流蕭散,意趣高遠。應(yīng)該說白蕉書法,將“二王”的手札融會貫通,不僅是《喪亂》《二謝》,其他如《奉橘》《何如》《孔侍》《得示》《鵝群》等等,他可以說是盡得神髓,難怪沙孟海評之為“三百年來能為此者寥寥數(shù)人”也。 傳說中白蕉為人清高孤傲,不從流俗。一九四九年之后,柳亞子為他寫信推薦給華東軍管會主管文物處的徐森玉,讓他自己攜信去談,但白蕉卻從未將柳亞子的信示人。他自恃才高,評包世臣、康有為的書法,極盡挖苦毒評之辭,說:“包慎伯草書用筆,一路翻滾,大是賣膏藥好漢表演花拳繡腿模樣??甸L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書頗似一根爛繩索?!弊阋娖湫母邭獍?,大有睥睨左右之態(tài)。故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憶》中將白蕉也列為“十大狂人”之一,然而卻并未寫出什么具體的“狂傲”故事,只是含糊地說他可能“對沈尹默云云,似太對沈老過分一些,使沈老大大不懌”。
白蕉《蘭題雜存》(局部) 白蕉對沈尹默的態(tài)度究竟如何,眾說紛紜無可定說。但在白蕉致姚鹓雛的書信中,有一封標注為“二月十八日”之信,曾問及沈尹默,并希望獲得承教,懇鹓公為之介紹。可見白蕉還是頗尊重沈尹默這位帖學(xué)前輩的。至于后來他們同在一個畫院,是否有其他誤會,因無具體事例,只能暫且存疑。如今,隨著白蕉書法的逐漸被重視,白蕉的書學(xué)地位也漸被重視,作為當(dāng)代的帖學(xué)代表人物,常常會有人將白蕉與沈尹默相提并論,或尊白抑沈,或尊沈抑白,真是“梅雪爭春未肯降”矣。不過就我個人以為,白蕉的尺牘體書法自然可稱“天下第一”,要勝沈一籌,然而白蕉的大字書法,則常常有力不從心之弱。沈尹老之書,不僅是“二王”行草,其精妙絕倫的晉唐楷書以及魏碑、隸書以及自我的風(fēng)格塑造,卻是白蕉所不及。所以,沈、白之比,亦似梅雪之爭,雖各擅勝場,然也頗費評章,此也可謂“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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