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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準逝世已半個世紀。但他的著作和精神,仍然給當代國人以啟示。 1997年11月,我曾采訪一機部的離休干部陳易先生,他當時81歲,向我回憶了與顧準30多年的交往。 以下是他當時口述的內容: 我認識顧準是在1942年年初。那時候我在新四軍二師,顧準在三師。二師在淮南,三師在蘇北。三師當時是兩個地區(qū),一個鹽阜區(qū)、一個淮海區(qū)。顧準大概是在1941年前后到鹽阜區(qū)的,擔任行署財經處副處長,處長是駱耕漠?!巴钅鲜伦儭敝?,李一氓到淮海區(qū)擔任行署主任,他當時想找一些人,于是,顧準在1941年年底到了淮海區(qū)。 我是1942年春天從二師調到淮海區(qū)工作的,當時顧準已在那里。他擔任財經處處長,我當副處長,這樣就認識了他。淮海區(qū)當時就是十幾個縣,南邊是淮河,北邊是隴海路,東邊到海,西邊到津浦路。我們住在一個大村莊里。我記得那時候,顧準的母親、汪璧、還有他妹妹,都在一起。 到淮海后沒有幾個月,大約是5月吧,顧準到外面去檢查工作,我就留在行署。那時淮海區(qū)內敵人的據(jù)點很多,兩個據(jù)點之間大約不超過30華里,在我們住的地方,不超過十幾華里,就有幾個據(jù)點。顧準不在時,得到情報,敵人要來掃蕩,于是我就把他的母親、汪璧、他的妹妹都疏散了。敵人來襲擊時,我們從襲擊圈中跳出來轉移了。這時顧準在外面,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概是在漣水一帶吧,半個多月后他才找到我們。那時形勢很嚴重,到處都是敵人。我們大約在黃昏時吃飯,天一黑就行軍,拂曉之前再住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淮海行署進行精簡,本地干部回家去,外來干部只留很少的人打游擊。顧準這時候到延安去學習了。所以我跟顧準相處也不過半年的樣子。 許多人都知道顧準很有學問。我對他以前的情況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曾和駱耕漠在鹽阜區(qū)工作。顧準過去讀了很多的書,有思想,有見解,對許多問題都有高識卓見。他在淮海區(qū)雖然時間很短,但建立了不少制度,比方說糧食系統(tǒng)、稅務系統(tǒng),建立銀行,發(fā)行淮海票子。那時候的淮海區(qū)就像一個小國一樣,總而言之搭起了架子。票子印得不少,堆了一屋子。后來一個晚上臨時決定全部燒掉。我同民政處長劉寵光兩人監(jiān)督燒鈔票,一直燒了大半夜,火光沖天的??傊櫆试诨春^(qū)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搭起了財經工作的架子。當時的淮海區(qū)很亂,也很窮,戰(zhàn)爭很頻繁,財政、經濟都不能自給,要靠鹽阜區(qū)補充。鹽阜區(qū)是三師,黃克誠在那兒。 顧準走了以后,我就接替了他的事情。我本人是蕭規(guī)曹隨吧,用他原來的班子,在李一氓的領導下工作。大概兩年多不到三年的樣子,淮海區(qū)的財政不但能夠自給了,而且能夠上繳,幫助三師,這樣一來,淮海區(qū)的財經工作受到了華東局財經委員會的表揚,這個成績應該歸功于李一氓同志的領導,也應當歸功于顧準打的基礎。顧準不僅能講,而且能做;不僅讀了很多的書,也有處理行政工作的能力。那時候,不知底細的人都以為他是外面來的知識分子,實際他是自學成才。 第二次接觸是抗戰(zhàn)勝利后,我到了淮安、淮陰。這時顧準跟張鼎丞一道回來,我們又碰見了。那時成立蘇皖邊區(qū)政府,李一氓是邊區(qū)政府主席,還有幾個副主席,其中一個是方毅。我在邊區(qū)政府當鹽務總局的局長,汪璧、陳敏之他們都在我那兒工作過一段時間。顧準好像是被派到海邊的蘇中區(qū)一帶工作。在淮陰的時候我們見面不多,我印象中有這么兩件事情:一次是鄧子恢做報告,當時有幾十個人吧,我也參加了。那時正是毛主席在重慶同蔣介石談判的時候,有些人希望談判能夠成功,有些人抱懷疑態(tài)度。鄧子恢講,對國民黨不要抱什么幻想,我們要寸土必爭。 我同顧準談起來,顧準說:“我看目前的談判是緩兵之計,內戰(zhàn)早遲是要發(fā)生的,蔣介石不肯就此罷休?!睆倪@一點,我覺得他政治上很敏感。他還跟我講:“你現(xiàn)在是鹽務總局局長,國民黨財政收入主要靠的是關、鹽、統(tǒng)(關稅、鹽稅、統(tǒng)稅),鹽稅是三項財源之一,尤其淮北鹽產是很大的。我看你主要是把鹽場的鹽全部賣掉,對軍費做盡量的幫助,同時也可以改善鹽民的生活?!蹦菚r候鹽稅收入很大的,鹽堆得像山一樣。原來鹽場很多都抵押給外國人,有許多外國人住在那里,我們去了,外國人都跑了。顧準當時提出的一是賣鹽,二是改善鹽民的生活,我覺得他說的是很切合實際的。重慶談判之后不久,內戰(zhàn)就爆發(fā)了,毛主席從重慶回來不久,國民黨就向兩淮發(fā)起進攻。我覺得他對當時的事情能夠看得很清楚。 第三次與他接觸是接管上海。我接管上海的輕紡工作,顧準搞上海的財經工作,擔任上海市財政局長等職。他那時屬上海市委,我那時在上海市軍管會,屬華東局曾山同志管。有時候我們也見面,但不多,偶爾有宴會之類,他請我們去陪陪。我記得那天他請潘序倫,作陪的有汪道涵、李人俊、孫冶方、我,此外記不清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我到華東財經委員會看曾山同志,當時的華東財經委員會在上海外灘華茂飯店,在那里碰見了顧準,我倆就聊起來了。我說,我現(xiàn)在管的攤子真大,包括紡織工業(yè)、輕工業(yè)、煙草、食品。我實際上是來料加工,紡出來的棉紗、棉布都交到花紗布公司去賣,老是虧損,將來這事如何交代呢?顧準說,這也是個事情,你最好能同曾山同志、譚震林同志談談。那時譚震林同志在上海管生產委員會,有汪道涵、吳亮平、我,還有其他的一些委員,委員會就設在國際飯店旁邊的青年會,經常在那開會。而我把這個事情一直耽擱了,沒有談。反正我就是來料加工,生產出來的棉布、棉紗就交到花紗布公司去賣,花紗布公司不歸我管。顧準跟我說:“現(xiàn)在的問題還不在于你怎樣改進舊的工廠,現(xiàn)在的主要問題是收拾國民黨留下來的這個爛攤子,紗布是最大的物資儲備,用來穩(wěn)定市場的,其他那些都談不上,但是你說明一下還是有必要的。”我覺得他還真是有見解。 因為我是屬華東局,他屬上海市,雖然我們偶有接觸,但真正在一起時間不多。“三反”的前夕,大概是1951年吧,通知我到上海市委開會。那天陳老總講話,大概是“三反”前的動員,講話之中忽然批評起顧準,我感到很奇怪,因為事前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曉得顧準肯定出了事情,但出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散會了,大約是七八點鐘的時候吧,我就到他家里去看他,實際上是想安慰他:“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陳老總今天在會上批評你了,但事情總能說清楚吧?!彼敃r反而勸我說:“事情不管怎么樣,聽其發(fā)展吧,你最好以后不要到我這里來?!币馑际桥聽窟B上我,我也很感謝他。他還關照我說:“你也要當心一些,你這個攤子太大,目標太大?!惫贿^了沒多久,“三反”就把我也牽進去了,說我“打虎不力”。我那個攤子最大,部門最多,工廠幾十個,工人幾十萬,我照顧不過來是可能的,說我“不力”我倒不以為然,可是我沒有亂來。 當時上海有兩個工業(yè)部門,一是重工業(yè)部,汪道涵當部長,另一個輕工業(yè)部,就是我負責。華東派人到我這兒來幫助工作,我一開始也沒大注意,過了不久,華東局就把我找了去,說我“打虎不力”,要我隔離反省,實際上是把我關到華東公安部去了。當時已經有一些重要的干部自殺了,財經委員會有一個辦公室主任就是臥軌自殺的。他們也怕我自殺,找了許多警衛(wèi)員看著我,北京也派人去了,上海也派人調查,結果完全是無中生有,關了一個月才把我放出來。 我出來以后,到了剛成立的華東建筑工程部,部長是李人俊,副部長是賀敏學,就是賀子珍的哥哥。顧準也調到建筑工程部去了,在楊樹浦那個地方帶了一個師的軍隊蓋房子。我在華東建筑工程部當辦公廳主任,我們倆又碰到一起了。雖在一起,但各干各的,有時大家在一起吃吃飯。因為那時華東建筑工業(yè)部在外灘,而顧準在楊樹浦,所以接觸不多。 1952年12月31日,中組部調我到北京,分配到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工作。我到北京后又見過顧準,記得是在他家里。那時他好像已經到了科學院。他同我講:“今后我們好好地讀書吧,古人講,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我就說:“精神之累。”他那時好像是同竺可楨在一起。以后沒有再見過面。 到了文革,第一批就把我給整了,批斗、坐牢、抄家。1974年我從下放勞動的地方回到北京。我家的房子是在北京站的東北邊,原來是一個大院子,那時候掃地出門,只留下前面的兩間門房,我一個人住。一天我上街,在裱褙胡同碰到了顧準。我說,你怎么在這兒。他說,我就住在對面學部。他問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說我就住在裱褙胡同。他說,那好啊。于是就到我那兒去了。 由于住得近,他隔個兩三天就到我這兒來。我曾經到他那去過一次。他跟我說:“你最好不要到我這兒來,我是死老虎,右派分子,名分已定了。而你還沒有結案,免得他們再找你的岔子,學部也是是非之地?!彼晕抑坏剿侨ミ^一次。他則經常來。他來了,我們就做做飯,喝喝酒,聊聊天,有時晚上一起到日壇公園去散步,倆人常常海闊天空地聊。聊天的內容也就是國內的政治形勢,有時也談談國際問題。我們從不談彼此的家庭情況,我對他的妻子兒女以及他的家人都很熟,為了不使他傷心,我從來都沒有跟他談起過。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對當時的政治形勢倒是很樂觀的。他說:“我看這個形勢維持不下去,你的罪名也成立不了。我看以后頂多對老頭子的事麻煩一點,你最好不要再找麻煩了。”那時我住的房子外面就是廣場,人來人往的,他時常勸我說:“你應該小心一點。”我們到日壇公園去,一邊走一邊聊天,因為我嗓門大,他總是走馬路中間,而不走人行道,因為人行道邊上都是大使館,警衛(wèi)很多,他主要怕是我再添麻煩。記得有一天,他來告訴我說,公安部最近很緊張,什么事情不知道,以后我告訴他是公安部一個部長死了。他說:“我看,他們的內部也不穩(wěn)定,這種混亂的局勢長不了?!?/span> 他那時每天都到北京圖書館去看書,主要研究希臘問題,做了很多卡片,我是看過的。我在這方面缺乏知識,只知道他用功很勤。在與他交往的這段時期當中,我覺得他這個人很冷靜,看問題不沖動,思想很精辟。有一次我問他一個關于國際方面的問題,他給我分析的時間很長,詳細內容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另外,他講話邏輯性很強。他在待人方面是很誠懇的。 記得有一天早上八九點鐘,下著小雨,他來了,咳嗽,他說有點感冒。我說,我陪你去找醫(yī)生看看。他說,不需要,我就在建國門的門診所看,你不必去了??伤^了兩三天沒有來,我也不知有什么事,也沒去找他。 忽然一天中午,大概12點前后,駱耕漠來找我說,你知道嗎,老顧病得很重,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不收,住在候診室。我問這是怎么回事?。克f吐血。老駱約我一道去找楊純,因我與楊比他熟。于是我和老駱倆就趕緊地跑到協(xié)和醫(yī)院,從門口打電話到楊純的辦公室,秘書說楊正在開會;于是我們先自報了姓名,讓告訴她,顧準有病住不進病院,請她幫助解決一下。秘書很好,說,等楊一散會,我馬上就告訴她。第二天我又去了協(xié)和醫(yī)院,楊純不錯,安排顧準住進了病房。 在這期間,我?guī)缀趺刻於既f(xié)和醫(yī)院看他。這時我女兒也回來了,有時我不去,我女兒也去看他,陪他。后來我知道了他的病情,還找醫(yī)生替他會診。他倒是很樂觀,從沒有談過什么生啊死的。在此期間,他在山東工作的弟弟來看過他,在他臨死之前不久,他的妹妹來看過他。他的妹妹我以前認識,那時我對她很生氣,老駱還勸我說:“你冷靜一點,發(fā)火也沒有用處?!?/span> 在我陪他這段時間內,記得有一次我問他:“你想不想見見你母親?”他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怎么說的我記不得了,總之是事在兩難之間,又想又不想。第二天我去看李一氓同志,我說,顧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母子都不能見面。李一氓說,如果他愿意的話,我到施義之家里去一趟。第二天我就去告訴顧準說:“是不是找老太太見見面,我已同李一氓同志講了,他說可以出面談談。”顧準停了半天說:“好倒是好,據(jù)我看施義之是不會拒絕的,但是他恐怕心里也很為難,想躲也躲不開;他要拒絕這個事情呢,又說不過去。至于我妹妹,她可能勸我媽媽不要來。老太太可能想來,但是也怕住在他們家里不好處。另外,老太太來了,見到我一定很難受,我見到她也很難受,我看這個事情就算了吧。你替我謝謝一氓同志。” 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既メt(yī)院陪他。有一天晚上8點多鐘,駱耕漠和我都在,他忽然眼睛睜得很大,精神很清爽,講話也很好,看起來就像平常人一樣。他同我們講了些什么記不清了。駱耕漠對我說:“老陳,他今晚看起來不會有什么事,我在這里再待一會兒,你先回去,你家里還有個女兒,一人在家里不好?!蔽揖突丶伊恕?/span> 第二天早上9點鐘,我又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了,一看病床上空空的,我就走來走去,想找個護士問問。護士沒找到,同病房的人問我,你是不是在找昨天病床上那個人?他昨天半夜里死了。大概是在駱耕漠走之后不久他死的,死后才打電話找他弟弟陳敏之。我問醫(yī)院人現(xiàn)在哪里,說是在停尸間,我又到停尸間去看了他,這么多年的朋友,我當然是很傷感的。 幾天之后,在下面的停尸間開了一個很小的告別會,有一二十人吧,在參加告別會的人里,主要是我們這些他過去的老朋友,還有科學院的人,我記得其中有他的兒子。在他臨死的前一兩天,軍代表才來告知,把他的右派帽子摘掉。是陳敏之送他到八寶山火化的。 我和顧準的交往就到此結束了??傊沂呛芘宸?,他不是一個一般的知識分子,他有思想、有頭腦、有見解,講話邏輯性很強,也有實際工作能力,我認識的顧準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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