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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寶?。?848—1935),字伯潛,號弢庵,福建閩縣螺洲人,晚清詩人兼書畫家。他年僅二十歲就考中了進士,除授翰林院庶吉士,歷任編修、翰林侍講,以后又出任江西學政、內(nèi)閣學士、禮部侍郎等職務。他在當時頗有直聲,與張之洞、張佩綸、寶廷合稱為“樞廷四諫官”。沃丘仲子在《近代人物小傳·陳寶琛》一文里稱其“清簡疏放似魏晉間人,雖早負盛名,而翛然有云泉之想”。 惆唱共勉 感時憂國 陳寶琛生當晚清的同治、光緒時期,是其時詩壇上所謂的“同光體”當之無愧的大家。這一詩派的重要代表詩人很多,在當時的詩壇特別有影響的主要有陳三立、陳衍、鄭孝胥、陳寶琛、沈曾植等人。同光體詩人又依其出身而具體分為閩、浙、贛三派,陳寶琛與其時的另外一位大詩人鄭孝胥同為閩派的代表人物。關于同光體的得名,據(jù)陳衍后來在其著作《石遺室詩話》里的回憶:“丙戌在都門,蘇堪告余,有嘉興沈子培者,能為同光體。同光體者,蘇堪與余戲目同、光以來詩人不專宗盛唐者也?!笨梢姡麄円环辞宕腥~以后詩壇一味追求所謂的性靈與格調(diào)而導致詩風萎靡不振的頹勢,宣稱不再遵從盛唐詩風,而是力求向宋詩取法。作為其中的重要成員,陳寶琛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敗得失都與這一流派的具體主張息息相關。他的大部分詩作后來都收錄在十卷本的《滄趣樓詩集》一書里,這部包含了將近800首詩的詩集,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其一生的活動軌跡及其作為同光體重鎮(zhèn)的基本風格。 在《滄趣樓詩集》里,有很大一部分詩作是作者與友人相互酬唱而作的,例如《山中懷蕢齋》是寫給張佩綸的:“東坡飲啖想平安,塞上秋風又戒寒。此別豈徒吾輩事,即歸豈復囊時歡?”張佩綸病逝后,他還寫了《入江哭蕢齋》以示懷念:“雨聲蓋海更連江,迸作辛酸淚滿腸。一酹至言從此絕,九幽孤憤誰能降?”近代詩人陳衍曾評價過他們的友誼,稱他們是“生死交情”。他與張之洞曾同為諫臣,彼此交好。1909年,張之洞去世,陳寶琛也作詩《什剎海酒樓望白蓮》以悼念:“憑欄又過觀蓮節(jié),隔著紅蓮見白蓮。欲起種蓮人一問,明年花可似今年?”詩人陳散原是其弟子兼友人,在他八十歲生日的時候,陳寶琛還專門寫詩以示慰問:“平生相許后凋松,投老匡山第幾峰?……五十年來彭蠡月,可能重照兩龍鐘?”同光體閩派的另外一位主將鄭孝胥與其平素來往密切,陳寶琛也多次以詩相贈,如《次韻蘇龕九日作》:“人間何世更商聲,忍死終思見太平?!薄洞雾嵦K盦夜直》:“地氣鵑前覺,巢痕燕共尋。爐灰渾未冷,相喻向晨心。”表達了他與朋友志同道合、相期共勉的心志。 陳寶琛的另外一部分詩作則是感時憂國之作。他雖然長期身居朝中,卻關心百姓的生活疾苦,體現(xiàn)了一位士大夫可貴的民生情懷:“比年更旱澇,十戶九流離。歲幣苦搜括,雞豚細無遺?!保ā额}程聽彝郡侯〈芝城送別圖〉,即送其監(jiān)稅興化》)《苦旱吟》是一首七言古詩,表達了他對于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災區(qū)百姓的關心:“去年苦水今苦旱,剜肉可憐瘡不補?;突皖觅J閩獨無,匪民之辜誰實主。追征火迫典賣盡,此狀無人告大府?!薄痘≤囍锌谔枴废邓懈杏诟瘮〉耐砬逭畣蕶嗳鑷⒁晃陡畹刭r款的現(xiàn)狀而發(fā)出的不平之吟:“荒榛野菁滿空山,甌脫寧知不放閑?三十年前誰過此,瓊州莫再作臺灣?!?/p> 在風雨飄搖、內(nèi)憂外患頻仍的晚清時期,陳寶琛摯愛這片厚實的土地。他的詩作里,有相當多的一部分是對于秀麗山水的由衷贊美:“空谷招人是玉龍,南溪山好一重重。幾回栽得中秋月,半夜浮家看兔峰?!保ā栋嗽率娜找箶y家泛南溪,晨至小雄山齋,晚歸詩以紀之》)“鸕鶿如雪點煙林,又及吾歸作暝陰。眼見明霞半天赤,卻隨西日下遙岑。”(《輿中書所見》)但他并沒有陷溺于對于自然風光的泛泛描摹,而是隨時會由物及人,例如他感慨大悲寺的秋海棠:“當年亦自惜秋光,今日來看信斷腸。澗谷一生稀見日,作花偏又值將霜?!保ā洞蟊虑锖L摹罚┟魇菍懟?,實則是在暗喻人才的生不逢時。他有時候會重臨故地,憑吊舊蹤,感慨人事全非:“山靈不慍我來遲,急雨回風與洗悲。破剎傷心公主塔,壞墻掩淚偶齋詩。后生誰識承平事,皓首曾無會合期。三十年來聽琴處,秘魔崖下坐移時?!保ā陡缙咴率湃?,同嘿園游翠微、盧師諸寺》)即使是在游覽過程中偶然看到的一草一木,也能使他想到生民的病瘼:“漏卮狂藥甚金繒,悔禍天心儻可憑。僥倖山中間草木,也隨時世謐中興?!保ā渡侥韭苋f片毒人稱中興樹》)作為一名深受傳統(tǒng)禮教影響的士人,由于晚清吏治窳敗不堪,他有時候也會生發(fā)出心灰意冷的情緒,并流露出歸隱之念:“夢夢此醉視穹蒼,去雁沖寒別舊行。忍見衣冠同一劫,得安耕釣即吾鄉(xiāng)?!保ā秳陧g叟卜居淶水賦詩留別次韻奉和》) 取法宋詩 風度絕世 在詩歌的具體創(chuàng)作上,陳寶琛特別重視錘煉字句,他自言“蒸愁作詩牢成城,一字動費齜數(shù)莖”。這與他一向心儀的宋代大詩人王安石風格比較近似。陳寶琛自己也承認在寫詩方面師法王安石,“獨愧老來詩不進,嗜痂猶說近臨川”(《謝琴南寄文為壽》)。像這首《題明翰林院檢討王孟揚稱遺像》:“空山孤露讀楹書,早直承明扈屬車??兹赣形囊艘娍{,芳蘭既服忍終鋤?一川還往瞻衡宇,十子才名照里閭。仙女碑題高士傳,沈吟少作重欷歔?!痹娮骼锩娴摹办琛薄翱{”“鋤”“瞻”“照”諸動詞,顯然都不是率意為之,在全詩中起到了詩眼的作用。與王安石一樣,陳寶琛也非常注重抒發(fā)真摯樸素的感情,不事矯飾,但隨時會加以理性的節(jié)制,故而他的詩句雖都是一任情感的自然流露,卻又張弛有度,而并不顯得過分,例如《哭竹坡》:“大夢先醒棄我歸,乍聞除夕淚頻揮。隆寒并少青蠅吊,渴葬懸知大鳥飛。千里訣言遺稿在,一秋失悔報書稀。黎渦未算平生誤,早羨陽狂是鏡機。”對于他的這一師承,前人已多有闡發(fā),例如林紓評價說:“所為詩,體近臨川,而清靖沈遠, 挹之無窮,臨川未能過也”(林紓《林琴南文集》)。汪辟疆也說他“體雖出于臨川,實則兼有杜韓、蘇黃之勝,平生所作,思深味永,心平氣和,令人讀之,如飲醇醴”(《汪辟疆說近代詩》)。 毋庸諱言,由于同光體詩人一味以宋詩為法,尤其是受江西詩派的影響,講究“無一字無來歷”,所以在陳寶琛的詩歌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隸事用典的情況。雖然黃濬在他的《花隨人圣庵摭憶》一書里,稱贊陳寶琛的詩作“謹嚴精密,屬詞使事,罔不銖兩悉稱”(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但大量典故的使用,不僅影響了全詩的氣韻流暢,而且難免使詩作陷入晦澀難解的境地。諸如“衣篝香褪孤鶯領,鏡屜塵凝黯翠翹”(《春陰和含晶韻 其三》)、“升平法部乾隆日,婁縣尚書舊費才”(《六月初一日漱芳齋聽戲》)這樣的詩句,在陳寶琛的詩中時有出現(xiàn),讀起來就不免佶屈聱牙,甚或淡乎寡味,從而影響了整體的審美效果。但總體來說,陳寶琛作為晚清同光體的大家,其格律之謹嚴,用事之妥帖,以及托意之宏遠,不僅于當時足為表率,而且對于晚近以來的詩人之創(chuàng)作沾溉良多。在這一點上,他的學生也是晚清最負盛名的詩人陳三立所說的一段話尤具代表性,他稱道陳寶琛“所為詩終始不失溫柔敦厚之教,感物造端,蘊藉綿邈,風度絕世,后山所稱'韻出百家上’者,庶幾遇之,然而其純忠苦志,幽憂隱痛,類涵溢語言文字之表,百世之下,低徊諷詠,猶可冥接遐契于孤懸天壤之一人也”(陳三立《散原精舍詩文集》)。站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陳三立的這段評價還是較為客觀公正的。 (作者單位:西北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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