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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惠帝元康九年） 【原文】 太子幼有令名①，及長，不好學(xué)，惟與左右嬉戲，賈后復(fù)使黃門輩誘之為奢靡威虐。由是名譽浸減，驕慢益彰，或廢朝侍而縱遊逸，于宮中為市，使人屠酤②，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其母，本屠家女也，故太子好之。東宮月俸錢五十萬③，太子常探取二月④，用之猶不足。又令西園賣葵菜⑤、藍子、雞、面等物而收其利。又好陰陽小數(shù)，多所拘忌⑥。洗馬江統(tǒng)上書陳五事：“一曰雖有微苦，宜力疾朝侍②。二日宜勤見保傅，咨詢善道。三日畫室之功，可且減省，后園刻鏤雜作，一皆罷遣。四日西園賣葵、藍之屬，虧敗國體，貶損令聞。五曰繕墻正瓦，不必拘攣小忌⑥。”太子皆不從。中舍人杜錫，恐太子不得安其位，每盡忠諫，勸太子修德業(yè)，保令名，言辭懇切。太子患之，置針著錫常所坐氈中②，刺之流血。錫，預(yù)之子也。 太子性剛，知賈謐恃中宮驕貴，不能假借之。謐時為侍中，至東宮，或舍之，于后庭游戲。詹事裴權(quán)諫曰：“謐，后所親昵，一旦交構(gòu)⑩，則事危矣?！辈粡摹Ｖk譖太子于后曰：“太子多畜私財以結(jié)小人者，為賈氏故也。若宮車晏駕，彼居大位，依楊氏故事，誅臣等，廢后于金墉，如反手耳。不如早圖之，更立慈順者，可以自安。”后納其言，乃宣揚太子之短，布于遠近。又詐為有娠，內(nèi)藁物①、產(chǎn)具，取妹夫韓壽子慰祖養(yǎng)之，欲以代太子。 于是朝野咸知賈后有害太子之意，中護軍趙俊請?zhí)訌U后，太子不聽。 十二月，太子長子彪病，太子為彪求王爵，不許。彪疾篤，太子為之禱祀求福。賈后聞之，乃詐稱帝不豫，召太子入朝。既至，后不見，置于別室，遣婢陳舞以帝命賜太子酒三升，使盡飲之。太子辭以不能飲三升，舞逼之曰：“不孝邪！天賜汝酒而不飲，酒中有惡物邪！”太子不得已，強飲至盡，遂大醉。后使黃門侍郎潘岳作書草，令小婢承福，以紙筆及草，因太子醉，稱詔使書之，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dāng)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dāng)手了之。并與謝妃共要，刻期兩發(fā)2，勿疑猶豫，以致后患。茹毛飲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許當(dāng)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nèi)主③。愿成，當(dāng)以三牲祠北君?！碧幼砻圆挥X，遂依而寫之。其字半不成，后補成之，以呈帝。 壬戌，帝幸式乾殿，召公卿入，使黃門令董猛以太子書及青紙詔示之曰：“遇書如此，今賜死?！薄笠娙A等意堅，懼事變，乃表免太子為庶人，詔許之。 【注釋】 ①太子：即晉武帝的皇孫司馬通（yà）。 ②屠酤（gū）：賣肉賣酒。③東宮：即太子府。 ④探?。侯A(yù)取；預(yù)支。 ⑤葵菜：古代常用的一種菜。此泛指蔬菜。 ⑥拘忌：禁忌；忌諱。 ⑦疾：急切地從事。 ⑧拘攣(luán)：拘束；拘泥。⑨著(zhù)：加……于其中。 ⑩交構(gòu)：勾結(jié)。 ⑩藁（gǎo）物：稻草之類的東西。2刻期：限定日期。 兩發(fā)：皇宮內(nèi)外一起舉事。 ③內(nèi)主：即皇后。 【譯文】 太子年幼時有好名聲，等到長大成人，卻不喜歡學(xué)習(xí)，只知道同身邊的人嬉笑玩耍，賈后又讓宦官之類的人引誘太子，使他變得奢侈揮霍又驕橫暴虐。因此太子的聲譽與日俱下，而驕橫傲慢卻日益突出，有時竟不顧每日清展問候侍奉皇帝的規(guī)定而沉溺于放縱游樂之中。還在宮中作買賣，讓手下人買賣酒肉，太子親手拈量斤兩，輕與重竟不差分毫。太子的母親原來就是屠夫家的女兒，所以太子也愛好賣肉。太子每月有五十萬錢的俸祿，太子經(jīng)常預(yù)支兩個月，用起來還不夠花銷。又讓西園出售蔬菜、藍草籽、雞、面粉等物品，以此賺錢。太子還愛好陰陽家的小把戲，平常有很多禁戒忌諱。任太子洗馬職的江統(tǒng)給太子上書，陳述五件事：“一、即使稍微有些小病痛，也應(yīng)勉力支持遵守每日清晨問候、侍奉皇帝的規(guī)定。二、應(yīng)當(dāng)經(jīng)常面見太保、太傅，向他們請教為善的道理。三、在畫室作畫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減少或免去，在后園雕刻二類的勞作，一概都該取消。四、西園賣菜之類的行為，有損國家的體面，也貶低自己的聲譽。五、對修繕墻壁房屋之類的事，沒有必要拘泥于小小的忌諱?！碧佣疾宦爮摹Ｖ猩崛硕佩a，擔(dān)心太子不能使自己的地位安穩(wěn)，經(jīng)常竭盡忠誠地勸諫，規(guī)勸太子修養(yǎng)德行品性和學(xué)業(yè)，維護好的名聲，言辭懇切。太子反倒怨恨杜錫，把針放在杜錫常坐的氈子里，杜錫一坐被針扎得流血。杜錫是杜預(yù)的兒子。 太子性格剛愎，知道賈謐倚仗皇后的勢力而傲慢顯貴，不能借用他的力量。賈謐時擔(dān)任侍中，到太子住處時，太子有時就把他撒在一邊，自己到后邊庭園游玩。太子的官員詹事斐權(quán)勸諫太子說：“賈謐是皇后所親近寵愛的人，一旦與他結(jié)怨，那情況就危險了。”太子不接受。果然賈謐向皇后進讒言陷害太子說：“太子儲備很多私財用來結(jié)交小人，就是因為您的緣故。如果皇帝駕崩，他登上皇位，一定會按照您過去對楊駿、太后的做法來對待您，對他來說，誅殺我們，把您廢黜并囚禁在金墉城，易如反掌。還不如早點圖謀，重新立一個心慈而順從的人為太子，這樣您就可以安穩(wěn)了?！被屎蟛杉{了賈謐的計策，于是宣揚太子的短處，到處傳播。還假稱自己懷孕，在宮內(nèi)準(zhǔn)備了稻草之類的物品和接生的工具，接來妹夫韓壽的兒子韓慰祖撫養(yǎng)，想用他來取代太子。 這時朝廷內(nèi)外都知道賈皇后有謀害太子的意思，中護軍趙俊請求太子廢掉皇后，太子沒有聽從。 十二月，太子的大兒子司馬影生病，太子為他請求親王爵位，沒有得到允許。司馬影病重，太子為他祈禱祭祀神靈求保平安。賈皇后聽說后，就假稱惠帝身體不適，宣召太子入朝。太子進宮后，皇后不見他，安排他到另外的房間，派婢女陳舞假稱惠帝賜給太子三升酒，讓他全部喝掉。太子推辭說喝不了三升，陳舞逼迫他說：“不孝呀！天子賜酒而你不喝，難道酒中有臟物嗎？”太子迫不得已，勉強喝完，于是大醉。賈皇后讓黃門侍郎潘岳寫了一封草稿，又叫小婢女承福，拿著紙、筆和草稿，趁太子大醉時，詐稱惠帝下詔書命令他抄寫，文中說：“陛下應(yīng)當(dāng)自己了絕，不自己了絕，我就要進官替您了絕。皇后也應(yīng)該盡快自己了絕，如不自己了絕，我當(dāng)親手來了絕。同時與謝妃約定時辰，皇宮內(nèi)外一起舉事，不要遲疑猶豫，以招致后患。我在3、月、星三辰之下設(shè)盟飲血，皇天允許我宜當(dāng)掃除禍患，立道文為王，立蔣氏為皇后。愿望實現(xiàn)，我將用豬、牛、羊三牲供奉北君星斗?！碧幼淼没杳圆晃颍谑蔷驼罩鴮懥?。字有一半看不清，皇后描補成字，便以此呈交惠帝。 壬戌（三十日），惠帝到式乾殿，召公、卿入宮，讓黃門令董猛把太子的信及青紙寫的詔書出示給公卿看，惠帝說：“司馬遹的信如此大逆不道，現(xiàn)在賜死?！薄屎笠姀埲A等大臣態(tài)度堅決，害怕事情發(fā)生變化，就上奏建議把太子貶黜為平民，惠帝批準(zhǔn)了這個建議。 【讀解】 王安石有篇寓言《傷仲永》，說方仲永小時候能寫詩作文，聰明出眾，被父親拉著到處替人寫詩。成年后，才思枯竭，喪失寫作能力。這給天才兒童的教育提出了課題。天才的夭折令人深感惋惜。但僅僅是少時了了，大未必知，還算不錯，賈后把司馬遞從一株健康茁壯的幼苗培育成了劇毒帶刺的大樹。令人不寒而慄，掩卷數(shù)日，心有余悸。 太子司馬遹小時候有好的名聲，智慧機警。有一次宮中失火，武帝登樓觀望，皇孫司馬遹拉著武帝的衣襟走到昏暗的地方，說：“夜里突然出事，應(yīng)當(dāng)防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可以站在亮處，讓別人看見人君?！蔽涞鄞鬄轶@異，要知道，當(dāng)時司馬過年僅五歲。 武帝對司馬遹大加贊賞，天下的人都羨慕司馬遹，是福是禍，只有天知道?；莸劾^位，立司馬遹為太子。 賈后“目光遠大”，放長線，釣大魚，從改變太子人品性格入手。太子不喜歡學(xué)習(xí)這本是人之常情。賈后又讓宦官之類的人引誘太子，使他變得奢侈揮霍又驕橫暴虐。 廣城君臨死時，拉住賈后的手，叫她對太子盡心，言辭懇切誠摯。但是，這無異于把羊羔托付給兇殘的野狼。賈后通過改變太子的品性，敗壞太子的名聲來鞏固自己在政治斗爭中的優(yōu)勢。這一招高明！ 太子生活不檢點，離人民和滿朝文武的期望還有很大距離。他的行為使他根本不像太子，而更像市井小人。他在宮中做買賣，并親自拈量斤兩，分毫不差。他在宮中賣肉，做了屠夫，又讓人出售蔬菜、藍菜籽、雞、面粉。他不像政治家，也遠遠比不上現(xiàn)在的“倒?fàn)敗焙驼嬲纳倘耍荒芩銈鹘y(tǒng)的小店家。 司馬遹別無選擇，從出生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就被決定了，只能是太子，然后作皇帝，處于政治權(quán)力爭奪的焦點上。他不可能選擇普通人的生活。他身為太子，竟然在宮中做買賣，有失體統(tǒng)，有失王者風(fēng)度。但這正是賈后所期望的，正是她一步步行動的結(jié)果。她要把司馬遹的“令名”一點點消磨掉，給他帶來罵名。 江統(tǒng)、杜錫上書，代表了忠臣的意見，要求太子改掉壞毛病，經(jīng)常向太保、太傅請教……太子不聽，惡作劇地把針放在杜錫坐的氈子里，杜錫被扎得鮮血直流。連正直耿介的忠臣都受到愚弄，還有誰愿意站出來進諫。 賈后不在乎短期效益，她看重最終結(jié)果，看重質(zhì)的變化。她的陰謀得逞了：太子喜歡干那些“虧敗國體，貶損令聞”的事，并且剛愎自用，驕奢淫逸，聲譽與日俱下。 司馬遹得罪賈謐。賈謐進讒言陷害司馬遹。賈后以前的一切行動都是幕后的籌備工作?，F(xiàn)在，時機成熟了，演出正式開始，賈后粉墨登場。她到處宣揚太子的短處，還說自己懷孕了，為廢黜太子制造輿論。 賈后尋找機會灌醉了太子，并乘太子酒醉神志不清時誘使他抄寫了一份早就寫好的謀反文告。有些字看不清，還煩勞賈后屈駕描補。在醉眼朦朧之中，太子哪里知道，自己抄寫的文告關(guān)系到自己的性命。 惠帝在賈后的操縱之下，大怒，賜死太子，張華極力勸阻，太子被廢為庶人。 賈后大獲全勝。司馬通是這次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是一個從頭到腳徹徹底底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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