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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方宣,安徽蕪湖人,編劇、作家,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最后的士大夫》《文人的美食》等作品。 朗讀:聞罡 白墻黑瓦的徽州古村落就像畫在紙上的水墨,是宣紙與徽墨,是白得像白天一樣的宣紙,是黑得像夜晚一樣的徽墨,而且用的還是宣筆——那是一個風吹葉落的深秋,颯颯秋風吹著我樹葉一樣單薄的身影掠過徽州青青大山。在冷雨中,在月光下,故鄉(xiāng)就像一部收藏了幾代的水墨長卷,破敗朽爛的老屋、空寂僻靜的古村、殘破荒涼的祠堂、空無一人的老街,像石刻的徽雕一樣凝重,又像紙扎的靈屋一樣虛幻。 ![]() 這種窳舊和殘缺可能更具一種審美的可能,更能打動人心——在南屏村那個晚上,在黑漆陰暗的老房子上,我看到一片漂洗得纖塵不染的月光,心像被人狠狠一捏。多少年沒有見到過像南屏村那樣美好的月光,那是童年里的月光、童話中的月光,令人思鄉(xiāng)、令人懷舊、令人想找一張宣紙去案頭潑墨寫一首《卜算子》或《一剪梅》。 有無數(shù)迷宮一樣的古村深藏在九華山、黃山、齊云山那些云霧縹緲的大山褶皺里,源遠流長的徽文化就散落在那些宗祠、戲臺、家譜、風俗和民謠之中,西遞、上莊、宏村、江村,它們就像一個個謎語在大青山里年復一年地沉默著,讓人無法猜透。在徽州眾多古村落中,我最愛南屏,而南屏我最愛的就是它那片纖塵不染的月光,到了南屏你肯定也會愛上那一片如水如洗的月光。最好選擇秋天,在中午抵達,沿著那古老的村巷踱著,看剝麻曬蕨的農(nóng)人,看老宅里的粽葉棕蓑瓦楞草,就這樣消消停停地走,不要著急,累了,就在某個老房子門前拴馬樁上坐一會兒。最好選擇某個農(nóng)家老屋投宿,睡那種帶美人靠的雕花古床,推開閣樓上花格子木窗,可以看見白墻黑瓦的民居、高高低低的青山和房檐下大大小小的燕巢。如果留心,你會看到廊檐下木炭爐里燉著火腿與冬筍,香得讓人流口水,這就是你的晚餐,你最好能喝幾杯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三五杯就行,喝得頭重腳輕的,就可以出門去看月光了。六月初三或九月初九,天黑得如一團徽墨,在你一愣神的時候,月光就從某個老房子頂上漫過來,像一盆涼水澆了你一頭一身,它流在地上,像秋霜,像宣紙,你忽然有了一種感動,因為你在城市里幾十年從沒見過如此美好的月光,它把你心靈上的塵埃擦洗得干干凈凈,你感覺自己一下子純潔如嬰。這時候你最好獨自一人,在某個空寂的老房子里站一會兒,或者就坐在美人靠上,月光從天井里灑落下來,灑在你單薄的青衫上,一些前塵往事會在朦朧的月光下水一樣晃動:穿絲綢的女子一臉愁容,繡花緞子鞋踏在青石臺階上悄然無聲,梅花的淡影,蟋蟀低泣如風中遠逝的簫,生肺病的書生低低的吟哦,發(fā)黃的線裝書上落滿灰塵,遺落在青磚地上的絲帕,風吹動的古畫,壓抑的喘息,紙燈籠照著廊檐下一樹落花,微雨后廂房里三兩聲黃梅調(diào)——
在徽州古村落中,西遞太出名了,游客與小販整日把它擠得水泄不通;宏村呢?據(jù)說農(nóng)民都不種田了,手拿假古董在村巷里招搖。只有南屏還在寂寞著,這一份寂寞十分難得,如今,你到哪里還能找到像南屏這樣一片寂寞清幽的月光呢?我喜歡南屏,喜歡它古橋古井古樹古屋以及古老寧靜的農(nóng)耕風情。記得多年前第一次來,張藝謀和鞏俐正在拍那部著名的片子《菊豆》,如今,電影中老楊家染坊還在,只是落滿灰塵,名導與明星早已情緣了斷各奔前程。在《菊豆》中演過小天白的村童還在,他正在桑林中放牛,已是一個長喉結(jié)的青年了,問起當年與鞏俐的合作,他搖頭只說記不清。怎么可能記不清呢?只是他不愿回答吧,看著他牽牛離去的背影,我只感到時間的冷漠與無情,就像在南屏我愛去的南熏別墅,昔日那么奢華精美的一座房子,如今卻破敗朽爛得搖搖欲墜。當年富甲一方的房主,只剩下一個孫子,是一個破衣爛衫的孤老,從不理人,整天袖著手念念有詞地圍著祖?zhèn)鞯睦戏孔愚D(zhuǎn)悠,村人說他腦子壞了??粗宄好鲀舻难凵瘢腋嘈潘谴髲卮笪虼笾侨粲?。 ![]() 績溪的上莊我來過多次,上莊是胡適先生的故鄉(xiāng),第一次來,村民給我指點胡適故居,走來轉(zhuǎn)去找不到。一鄉(xiāng)娃領(lǐng)到門前,木門緊閉,院子里曬著筍干與松毛,一戶尋常農(nóng)家而已。想開門進去看看,有人說文化站職工有鑰匙。沿著彎彎曲曲的村巷去找,人又轉(zhuǎn)糊涂了。 上莊村像迷宮一樣,轉(zhuǎn)過來是“田”字形,走過去是“回”字形,走來轉(zhuǎn)去總是找不到出路。一律黑瓦白壁封火墻,背襯著青山綠竹,疑是風吹散的一冊宣紙。巷子用紅麻石鋪就,石下流水汩汩,據(jù)說水分一清一濁,清的是吃水,濁的是污水,家家自我約束,清濁絕不混淆。兩側(cè)高墻上布滿蘚蕨植物,木雕磚雕觸目皆是。巷道狹窄,抬頭望是一線天,光線陰陰暗暗,好像總是黃昏降臨。有時遇上挑松毛背竹筍的村姑,你就耐心跟在她后面慢慢走吧,一點不能發(fā)急。想當年幼童胡適在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這里昏冥幽靜的氛圍,確是讀書用功的好地方。巷子里總有一種氣息,牛糞柴煙的氣息?宣紙徽墨的氣息?難以分辨。 我離開徽州時雨并沒有停歇,南方的梅雨一下起來就無休無止,中巴車在青山間駛過,心卻像風箏一樣飛起來,掠過曠日持久的雨季,掠過江南老家潮濕幽寂的空庭,把那些泯滅在新安江、青弋江、富春江流水之旁的古鎮(zhèn)老村串連在一起:江村、西遞、查濟、宏村、章渡、上莊、伏嶺——像曾經(jīng)美艷如花的女子在歲月長河中日漸形容枯槁,用杜拉斯的一句話就是:“比較起來,我更愛她備受摧殘的容顏。”我愛徽州,愛它寂寞的備受摧殘的容顏,在群山背后,在那些古老村莊之間,我看到先民們對人生的精細與誠懇,他們從不敷衍,所有創(chuàng)造都圍繞著耕讀漁樵的理想家園,我的旅行像是回家,沒有一點兒陌生感覺,那些庭院炊煙、青草牛羊、粗糙的土路、散亂的籬笆、古橋與老屋、木匠和篾匠——寂寞地坐在寂寞的徽州,我想我終于回家了。 然而南方老家無法回歸,老家只能放在心上,我只能在寂寞的黃昏寫下這些蒼涼的文字,在被秋風吹得散亂的宣紙上抵達故鄉(xiāng)。其實,所有幽暗寂寞的故鄉(xiāng),也大都就在發(fā)黃的宣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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