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過年，我家特別熱鬧，兩個姑姑的家人全回來了。

前幾年疫情，總是這家回不來，那家回不來，一大家子很難湊齊。

我大姑張羅著拍個全家福。

在我們山西這樣的小城，不論手機拍照得多好，還是喜歡去照相館拍。一家人喜氣洋洋地站在一起，背景布都不夠大。

我爺爺坐在中間，孫子輩的都蹲在前面。我倚在爺爺?shù)纳磉?。他用手時不時地摸我的頭發(fā)，臉上帶著憨憨的笑。

那天，拍完全家福，我大姑說，來，給老爺子拍張單人照吧。

大家就散開了，大姑給爺爺梳頭，整領(lǐng)子。拍照的是我的發(fā)小，叫趙小全，他喊，爺，笑一個。

可爺爺一個人坐在那里笑不出來了。他咧著嘴，看看大姑，又看看我，表情里有種說不出的畏懼。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們這是要給爺爺拍遺照啊。

我給了趙小全一腳，說，要死啊你。

然后笑嘻嘻跑過去說，爺爺，一個人拍多沒意思，咱倆拍個合影吧。

爺爺笑了，忙點頭說，好好，我和大孫女一起照。

我家在山西的一個小城。

那天回到家，爺爺累了，回屋躺下就睡了。

我大姑后來說我，就你多事。你哄著他就拍完了，要不然你爺爺百年了，連個像樣的照片都沒得掛。

我說，少胡說，爺爺離一百歲還遠著呢。

我小姑在一旁插嘴，瓜瓜，我知道你對爺爺感情深，但小姑得提醒你，越是深，越是要有心理準備了。

瓜瓜是我的小名。

孫子輩里，只有我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

說實話，我真的好想把耳朵堵起來，不聽小姑大姑那些話。

可我心里清楚，有些事，總有一天要到來。

我爺爺快80了，去年診斷出原發(fā)性骨髓纖維化?？刂频煤?，可能還有五六年，控制得不好，也就二三年了。

畢竟到這個年紀，身上一堆基礎(chǔ)病，一旦引發(fā)并發(fā)癥，情況堪憂。

我嘆了口氣說，姑，我……想辭職了。

兩個姑姑不約而同地說，不行。

我說，我想回來照顧爺爺。

我大姑說，少來，你爺爺有2個女兒呢，還輪不到你當孫女的。

我看了眼爺爺臥室的門，低低地說，我是怕萬一啊。到了那一天，我不在他身邊怎么辦。

我大姑說，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環(huán)境？一個月三萬的工作上哪找？你分不出輕重??？

可我心里好怕失去爺爺，失去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記憶的呢？

2歲？3歲？我能清晰記得，自己第一個記憶從哪里開始的。黑暗中，我聽到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呼喚，瓜瓜，你是不是醒了，你睜開眼看看我。

是我爺爺。那時候，我躺在病床上，身上纏滿了白色繃帶，身上每一處都傳來尖銳的痛。

我想說話，但嗓子干得發(fā)不出聲。我費力擠出2個字，我疼。

爺爺?shù)难蹨I嘩地沖下來。

那是2000年的夏天，小小的我就懂得了什么叫樂極生悲。

我們家買了車，我媽考下了車本，第一次帶著我爸和我上路兜風。

可能是看到大車著急了，剎車踩成了油門，一頭撞上去。

醫(yī)生說，我能活著就是我的幸運。

我全身多處骨折，右腳幾乎斷掉。而這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因為我的頭部受到了撞擊，加上過度驚嚇，讓我失憶了。

所以，我的記憶是從5歲開始的。我不記得以前所有的人和事。

我不記得我爸媽，也不記得自己為什么一身傷的躺在醫(yī)院。我爺爺說，那時候看見我的眼神，就想哭。因為我看他就像看個陌生人，帶著防備。

那時候，我奶奶還在世，因為憂傷過度，病倒了。

我小姑照顧奶奶，爺爺照顧我。大姑每天做好飯，兩邊送。

這就是我人生的開篇，所有的親人都是陌生人。只對無處不在的疼，記憶深刻。

止痛藥不能多吃，快過勁兒的時候，身上像有無數(shù)電鉆一樣鉆著我的神經(jīng)。

有時半夜三更，疼醒過來，嚎啕大哭。爺爺整夜整夜地陪著我，給我讀故事，分散我的注意力。

記得有本叫《幽默大師》的雜志，上面有許多笑話我很愛聽。

爺爺讓我大姑去買，新的舊的買了幾十本。只要我一疼，他就念給我聽。

有一次，很晚了。其他人都睡了。爺爺靠在枕頭邊，開著手電給我念。

我笑著笑著就停了，用我能動的右手，輕輕摸爺爺?shù)哪槨?/p>

爺爺說，怎么了？臟了？

我說，爺爺，你真的是我的親爺爺吧。

爺爺?shù)难廴t了。一滴水晶一樣的淚珠流出來，被手電照得晶晶亮。

他說，我當然是你親爺爺了。以后你會想起來的，你沒有比我更親的爺爺了。

醫(yī)生說，劫難之后的失憶，通常是暫時性的，是大腦的自我保護。

醫(yī)生還說，我的腳可能要留下永久殘疾。

然而，我的恢復能力超強，成年后右腳幾乎看不出問題。

但我的記憶再也沒有恢復，永遠起始于那個疼痛的夏天。

我三個月就可以下床，做恢復訓練了。

我爺爺是車床廠的高級技工，又愛鉆研，當年廠領(lǐng)導說過，退休了也要把我爺爺返聘回去。

可是，那年爺爺為了照顧我，剛過55，就辦了退休。

爺爺每天都給我換藥，按摩，還打聽各種偏方，給我熬中藥。

小孩子怕疼，怕苦，各種不配合。爺爺想盡辦法哄著我。

記得已經(jīng)是冬天了，有一次，爺爺扶著我訓練完，又給我按摩。等全套做完了，滿頭大汗。

他坐在床邊休息，我湊過去說，爺爺，我是不是很麻煩？

爺爺笑著說，傻孩子，你是你爸留下的獨苗苗，爺爺必須照顧好你呀。怎么會麻煩呢？

我挽著爺爺?shù)母觳舱f，爺爺你真好。

爺爺用他的大手，摸我的頭發(fā)說，瓜瓜乖，咱們只要努力，慢慢地都會好的。

我奶奶這個時候，從門外進來了。她聽見最后一句說，好什么好，老大能回來嗎？回不來能叫好?

她指著我說，都是你媽鬧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買什么破車子！

我爺爺忙捂住我耳朵說，少和我孫女說這些。

奶奶氣哼哼地又走了。

說實話，奶奶不太喜歡我。

聽小姑和大姑說，可能因為我長得有點像我媽。

我爸是奶奶最愛的兒子，帥氣，勤奮，又是大學畢業(yè)，回來進了人人羨慕的機關(guān)單位。

但我爸更愛我媽，凡事都寵著她。

我媽是他的大學同學，遠嫁到我們這邊來，我爸心里總覺得虧欠了她。

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的女生，脾氣多少有點驕傲的。所以從嫁進門，我媽就和我奶奶關(guān)系不太好。

2000年，買私家車的并不多。但我媽想要，我爸還是買了。

據(jù)說當時拿到新車，我媽還叫爺爺奶奶一起去兜風。我奶奶不愿意，拉著我爺爺沒上車。

奶奶最后悔的就是當時沒把我爸拉下來。

這成了她的心病。

爺爺疼愛我，是因為在我身上看見了我爸的影子。而奶奶不喜歡我，是因為在我身上，看見了我媽的痕跡。

小時候，很怕奶奶，她從來不對我笑，憑白無故也會罵我。

因為我，爺爺和奶奶吵過好幾次架。爺爺有事出門，寧肯把我背上，也不敢把我交給奶奶。

有一次爺爺背著我出門，我趴在他背上，問，奶奶是不是嫌我累贅才討厭我？

爺爺說，不是，奶奶是更年期。女人到這個年紀，都會發(fā)脾氣，讓著她點，過兩年就好了。

我說，等我更年期的時候，我肯定不和你發(fā)脾氣。

爺爺哈哈地笑起來。

他說，好，我要活到我瓜瓜更年期，哈哈哈。

那時候，都以為我6歲上不了學。

沒想到我恢復得神速，9月，坐著輪椅，帶著拐杖就上學去了。

鄰居有個小男生，特別熱心，要做我的小保鏢。

他就是趙小全。

平時幫推輪椅，扶我上樓梯。就連上廁所，他都會找別的女生來幫忙。

小學時光，不論老師還是同學，都對我特別好。

唯一讓我難過的，就是奶奶了。后來的幾年，她的脾氣越來越差。

2年級的時候，我不用雙拐也可以走得很好了。

本來是件很開心的事?？晌夷棠陶f，少往我眼前走，看著煩。

一句話，說得我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有時爺爺看見，會和奶奶吵幾嘴。慢慢地，我和爺爺都學會屏蔽奶奶的怒氣。

她罵得厲害，爺爺就帶我到外面去轉(zhuǎn)轉(zhuǎn)?？纯葱V場上新修的噴泉，或者買點美味的小零食。

就這樣走過小學，來到了初中。

我和爺爺?shù)膶υ捯呀?jīng)開始像個大人了。

有一次，我問爺爺，你當初怎么看上奶奶的？不敢想象。

爺爺說，你奶奶以前不這樣的。雖然厲害，但性格仗義，像個女俠。多少小伙子追他。

我噗地一聲笑出來，說，她現(xiàn)在像個女魔頭。

沒禮貌！爺爺訓斥我說，不能這么說長輩。

我說，本來就是嘛。她現(xiàn)在都變這樣了，你還喜歡嗎？

爺爺說，要不說結(jié)婚還是要找相愛的。人總有招人煩的時候，但想一想你們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就不生氣了。你奶奶把精華都給了我，我能這時候嫌棄嗎？

爺爺這一番話說完，我都覺得他在半夜里閃著光了。

可是，一個人錯了，不加制止，換來的往往不是自省，而是肆無忌憚。

記得是個周末，爺爺出去買煙。

因為我把吃剩的蘋果核扔在煙灰缸，而不是垃圾桶里，奶奶對我破口大罵。罵我懶貨，廢物，之后越來越離譜。

說我害死了我爸媽。她特別肯定地說，一定是我在車上搗亂，要不然怎么會突然踩油門。

每個人心里都有死穴的，奶奶穩(wěn)穩(wěn)戳中。

我最不想別人提起我爸媽，因為他們在我記憶里是空白。所有的事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我堵著耳朵大喊，我不記得啊，不是我！

奶奶卻說，什么不記得，這么大的事，你能不記得。我想明白了，你是不敢承認。就是你干的！

面對奶奶突如其來的指控，我頓時懵了，只會哭。

爺爺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他終是大發(fā)雷霆。他對著奶奶大吼，兒子死了七八年了，你折磨自己就算了，能不能不要折磨孫女！出事時她才5歲！能記住個屁啊！

我奶奶哭著說，我夢見了！我夢見了！昨天老大托夢給我了！就是瓜瓜爬他們前面去，才出的事！

我死死堵住耳朵，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那一年，是2009年。

我14歲，是走路微微有點跛腳的女孩。

我表面看起來，樂觀陽光，其實內(nèi)心里有各種自卑。容貌上的焦慮，身體上的殘缺，沒有父母的家庭。

雖然沒有人當面嘲笑我，可他們眼神里永遠的憐憫，我看得到。

因為爺爺，我努力讓自己積極，健康。我要對得起他對我的付出。可有些人，真的只憑嘴就能把人逼瘋。

當奶奶指著我說，我害死我父母的時候，我渾身都在發(fā)抖。

因為心虛了。我想不起出事那一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所以奶奶說的話，也許是正確的。也許，真的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也許，家里所有災難都是因為我。

而爺爺啪地給了奶奶一個耳光，把所有人都打愣住了。

那是爺爺?shù)谝淮未蚰棠獭?/p>

他說，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從此以后，我不會再讓你折磨瓜瓜。咱們老了，死不足惜，瓜瓜的未來還長著呢。你不要害了她。你要再這樣，咱們就離婚，各過各的。

從那以后，家里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奶奶變得沉默寡言。每次面對她，我都有種復雜的心情。

因為我不記得媽媽了。某種意義上，在我的成長中，奶奶就是媽媽的角色。

她一直是我渴望親近，又無法親近的人。我以前覺得她罵我，讓我好痛心，可她現(xiàn)在一言不發(fā)，讓我更心慌。

爺爺說，這就是親人你懂嗎？打啊罵啊，都是在乎。以后你就明白了。

我發(fā)現(xiàn)，爺爺好愛說以后你就明白了?？梢院蟮降资悄囊惶炷?？

2011年，我考進了省重點高中，開始住校了。

第一次真正離開了家，離開了爺爺。爺爺和姑姑們一起送我去報到。也是一種風光。

我爺爺很早就和我說過，我將來能拿出手的，就是學習。我爸媽都是大學生，腦子好。我肯定也聰明。

我聽他的話，一直名列前茅。

當年學校還要把我當成身殘志堅的榜樣宣傳呢，嚇得我拒絕了。

那天爺爺回去的時候，對我千叮嚀萬囑咐。我忽然打斷他說，爺爺，我出來上學了，你好好哄哄奶奶， 我不在家，她就不煩了。

爺爺點點頭。

我是和我學校的心理老師聊天才知道，奶奶這個情況也屬于幸存者負疚心理障礙。

她把我爸出事這件事都怨在自己身上。因為奶奶沒上我媽的車，卻也沒有拉住我爸。

而年幼的我，雖然歷經(jīng)無數(shù)痛苦活下來，但就像奶奶一樣，只要活著，奶奶就覺得是罪過。

放假回家，我和爺爺，姑姑們說起了這個事，讓他們從這方面開解奶奶。

我大姑說，瓜瓜，不愧是你爺爺一手帶大的孩子，心太好了。被奶奶罵成那樣，還惦記著。

可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善良的問題，而是我特別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

哪怕對我不是很好，我也好害怕失去她。

然而第二年的秋天，剛開學不久，小姑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奶奶不在了。

腦溢血，在睡夢中離世了，沒痛苦，很安詳。

我趕回家，看見爺爺坐在奶奶靈位前，一言不發(fā)。

我走過去喊了聲，爺爺。

他也沒轉(zhuǎn)頭，只是喃喃地說，福氣啊，走得真痛快，沒遭罪。她是太想你爸了，丟下我去天上看他了。

一瞬間，我覺得爺爺好瘦，好小，孤零零地坐在一片荒原里。

我抱住他，放聲哭了。

其實，從那天起我就不想離開家了。甚至不想考大學。我只想留在爺爺身邊。

可是，我知道，爺爺不會答應的。

我就這么一路重點，進了北京。還沒畢業(yè)就被一家500強國企簽走了。

可以說是我努力，也可以說我運氣好。但還一件有很重要的事。

就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需要講故事。一個ppt講好一個故事，就能變錢。一個產(chǎn)品講好一個故事，就能變成銷量。

人也一樣。當我頭頂學霸光環(huán)，微跛著走出場，本身就是一盆勵志雞湯。曾經(jīng)讓我自卑的東西，都變成了我的勛章。

只是，沒有人知道，我不過是隨波逐流走到這一步。

其實，我一直想回家，想回到山西那座小城，想回到爺爺身邊，守著他。

我在外面光芒四射，可心里就是這么沒出息。

22年我就知道爺爺病了，可我23年春節(jié)才趕回去。

爺爺快80了，干什么都是慢慢的，可又多了份可愛勁兒。他看起來還行，病情控制得也可以，只有一點點輕微的浮腫。

我兩個姑姑，全都阻止我辭職。我說，我決定了，誰也別來攔我。

其實辦辭職不容易，被我們頭兒罵了個狗血噴頭。

但我心里可高興了，因為要回家了啊。

趙小全說，你就是有錢燒的。

我說，我能有幾個錢？我是想我爺爺。

回家，趙小全過來幫搬的行李。我?guī)Щ氐臇|西太多了。他家有個小倉庫，可以讓我把不用的先放過去。

趙小全天天也被他爸罵浪費錢。大學畢業(yè)，不愛上班，回去子承父業(yè)，接了他爸的照相館。

一見面就和我介紹，他剛分手兩年，單身，還是處男。

我說，你是不是想多了？

他說，沒，是你想少了。

好欠打，又好開心。

我們嘻嘻哈哈地把東西搬進倉庫，不小心撞倒一個紙箱子，里面掉出好幾本《幽默大師》。

我稀奇地說，你也看這個。

趙小全說，你爺爺小時候給我的，留個紀念。

我打開一看，上面有好多笑話，都用紅筆圈起來了。

趙小全說，嗨，你是不知道？小時候你剛上學，我總是幫你，知道為啥？

我搖頭。

你爺爺一天給我5塊錢，還讓我背笑話，畫出來的都是你愛聽的。后來咱倆太好了，我就不好意思拿你爺爺錢了。

我心里一酸，真不知道爺爺在我人生里藏了多少關(guān)愛。

我說，這書我要搬走。沒事講給我爺爺聽，他以前也可愛看了。

趙小全一臉不屑地說，切，誰用你念啊。

那天趙小全送我回了爺爺家。

一進門，就看見爺爺昏昏欲睡地坐在沙發(fā)上，陽光把他照得亮堂堂的。

趙小全走過去，說，爺，給我講個笑話唄。

我爺爺一下來了精神，連口齒都變清楚了。他一開口，一連講了三個。

趙小全悄悄地對我擠眼睛。趙小全問我，好笑不？

我用力地點頭。

爺爺?shù)男υ捥昧?，聽得我淚流滿面。我坐在爺爺身邊，緊緊地抱住他。爺爺轉(zhuǎn)過身，輕輕回抱住了我。

我靠在他懷里，默默地想，老天爺，請多給我爺爺一點時間吧。我還沒好好報答他。

爺爺說，小全和我說了，你回來，是結(jié)婚的。

我騰地坐直了，所有眼淚都被這一句話塞回去了。

?。口w小全在我爺背后對我呼啦呼啦眨眼睛。

我爺爺接著說，我等這一天好久了。

趙小全說，對，我也等了好久了。

爺爺說，你在外面工作忙，我們不敢催。

趙小全說，對，我們天天在朋友圈里看，都知道你一直不戀愛。

爺爺說，現(xiàn)在你回來了，年紀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得辦了。

趙小全說，對，馬上給辦了。

我繞過爺爺看趙小全說，你什么意思？

趙小全這個死皮賴臉的人，竟然騰的一下臉紅了。

他說，瓜瓜，事實證明，你在外面找不到看對眼的好男人。我呢，談過一兩個，也都不是很合適。我覺得……這些年，在一起也好，異地聊微信也好，咱們相處都特別舒服，你這次回來……

我爺爺漫長的反應弧來了。他突然說，對，給他辦了！

我和趙小全哈的一聲全笑場。

爺爺看著我們倆個，眼角笑出了，一層層的魚尾紋。

其實，這些年趙小全和我一直有聯(lián)系。

特別是疫情期間。

兩個姑姑有時封住過不來，都是趙小全幫忙去看爺爺。

外面的人看見的都是光彩奪目，勵志向上的我，真正能聊點心里話的，只有趙小全。

他是見過我狼狽樣子的男生，和他在一起，的確有種放松的感覺。

不久，我們就戀愛了。

很奇怪，這是我們第一次戀愛，卻戀出了老情人的感覺。

小全他爸說，既然挺好的，就趕緊結(jié)了吧。趁老爺子還能說能走的。

趙小全給他使眼色，別亂說。

可我知道，說的對。

婚禮中的經(jīng)典鏡頭，怎么能少了我爺爺。

我和趙小全是6月舉辦的婚禮，我給爺爺定制了西服。

真帥啊，小全在一旁，嘖嘖嘖地說，搞得我像伴郎一樣。

我們小學初中的校友都來了，他們都有先見之明地覺得我和小全肯定會在一起。

我爺爺是我的證婚人。

他牽著我的手，從拱門里走出來的那一刻，我們眼里都含著幸福的淚水。

致辭的時候，爺爺站在臺上，看著遠方，良久不語。

我正想他是不是忘詞了。

爺爺終于慢慢地開口了。他說，小全這孩子，6歲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我每天給他5塊錢，請他在學校照應瓜瓜。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小全把5塊錢都給瓜瓜買零食了。我問他，你為啥不給自己花啊。他說瓜瓜需要幫助，我學雷鋒做好事，不能要錢。

全場都笑了，我看著小全，他的臉紅彤彤的。

爺爺轉(zhuǎn)頭，對趙小全招了招手。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張嶄新的5塊紙幣放在他手里，說，小全啊，這一次，爺爺真的要把瓜瓜交給你了。我答應過瓜瓜，要陪她到更年期的?？峙挛易霾坏搅耍茨懔?。

一瞬間，我從笑臉變做淚崩。在場的人原本都在聽八卦，聽完卻都在抹眼淚。

我走到爺爺身邊抱住他，妝都哭花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老天啊，請不要再帶走我身邊的人了。

他是我最珍愛的爺爺。

是我記憶中，睜開眼看世界的第一個人。

你已經(jīng)刪除了我腦海中的父母，請把爺爺留在我的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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