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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雜草湮沒的雙泉井 我的湖南老家有口井,叫雙泉井,離雙泉井小學(xué)五百米,冬暖夏涼,好喝。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常在課間跑去雙泉井,捧幾口水喝。周邊的幾百口人,也來雙泉井挑水喝。
井水流量大,四臺抽水機同時開動,也抽不干,下游的千百畝農(nóng)田,都靠它灌溉。
人喝不盡,農(nóng)田灌溉用不盡,雙泉井水就蜿蜒北去,流成了灣龍甸河,匯入湘江。
進入21世紀,鄉(xiāng)親們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我們那兒地下水特別豐富,就算在石頭山上,也能打出水來),就沒有人挑水喝了。通往雙泉井的路,漸被雜草湮沒。只有漂泊他鄉(xiāng)的游子,偶爾回家來,趟開雜草,去雙泉井喝幾口水。
我常常向說普通話的妻子夸耀,我家的雙泉井如何如何。
妻子第一次到我家,興致勃勃跟我去到雙泉井,看到井里漂著空農(nóng)藥瓶子,不敢喝,還試圖阻止我喝。我昂然喝了幾口,她還很不高興,說我這么犟,都是喝這水喝出來的。
沒有人檢測過,雙泉井水質(zhì)如何,但我堅信,相比那些被人迷信和贊美的長壽水,雙泉井毫不遜色。
沒有人統(tǒng)計,雙泉井哺育了多少長壽老人。我粗略打聽,得知雙泉井五百米之內(nèi),現(xiàn)有兩位百歲老人。一位是本家老奶奶,101歲,我很熟悉,當年我常去她家蹭飯吃。一位是抗戰(zhàn)老兵劉敦知,鄉(xiāng)親們都叫他知嘎子,109歲,臺灣老大馬英九給他頒發(fā)過紀念章。
馬英九給老兵劉敦知頒發(fā)抗戰(zhàn)勝利紀念章
長假期間,我與妻子回家過中秋,探訪了老兵劉敦知。
車到村口問路,一問正問到老兵的兒子劉滿生。老兵育有三兒三女,大兒和二兒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劉滿生是小兒子,現(xiàn)在東莞打工,趁長假回來探望老父親。
劉滿生說,我們來得不巧。平時,父親都在村里隨便走動,前些天,有個廠家送來一箱保健飲料,父親喝了腿疼,正在臥床休息。
看到老兵的一頭白發(fā),我本不想驚動他,看看就走。老兵聽到動靜,卻翻身坐起來了。
老兵喝商家捐贈的飲料,喝得腿疼,也不去醫(yī)院,只是貼一劑膏藥,擦一擦風(fēng)油精
老兵耳聰目明,說話一點也不含糊,也不問我是誰,就和我聊起來了。
我沒好意思問,劉敦知外號為何叫知嘎子,參照老電影《小兵張嘎》,嘎子應(yīng)有機靈頑皮之意。
1937年7月7日,抗戰(zhàn)全面開發(fā),征兵征到了雙泉井。劉敦知四兄弟,大哥二哥年齡偏大,甲長要三哥去當兵。三嫂其時正懷孕,需要三哥在身邊照顧,劉敦知就頂三哥之名當了兵,被編入第三戰(zhàn)區(qū)63師187團3營9連,領(lǐng)到了一支刻有師長陳光中名字的步槍。說起師長陳光中,劉敦知臉上掠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笑,說陳師長本是湘西的一個土匪,我還以為,他說的是一個著名的紅軍將領(lǐng),后來百度得知,陳光中人稱猴子精,果然在湘西做過土匪。
集訓(xùn)一個月,淞滬會戰(zhàn)開始,陳光中匆忙率部開赴海寧前線。
團山一戰(zhàn),劉敦知所在的第9連,打得只剩三個人,他是其中之一。
寫作此文,我查考資料,沒查到讓劉敦知經(jīng)歷生死考驗的團山之戰(zhàn),卻得知63師是導(dǎo)致淞滬會戰(zhàn)失敗的關(guān)鍵部隊。
1937年11月3日,63師接到命令,接替62師防守全公亭至金山衛(wèi)地段的海防陣地。就在62師撤走、63師尚未到位之時,11月5日拂曉,日軍國崎支隊1000余人由此登陸,撕開缺口,后續(xù)部隊源源不斷而至,淞滬會戰(zhàn)局勢由此逆轉(zhuǎn),國軍敗退。
劉敦知記憶有誤,63師沒有187團,只有個187旅,旅長是李伯蛟少將(兼373團團長,劉敦知應(yīng)屬373團),是陳光中當土匪時的把兄弟。日軍登陸之后,李伯蛟倉促應(yīng)戰(zhàn),力戰(zhàn)至死,終未能把日軍趕下海去。
陳光中的參謀長李谷愚后來撰文回憶,日軍登陸之時,陳光中正帶著小老婆游山玩水,致使部隊未能及時進入陣地。1938年2月,陳光中因貽誤軍機罪被判入獄,出獄后隱居邵陽老家。1949年,湖南和平解放,陳光中不甘心,組織地方武裝2000余人,揚言要與共軍打三年游擊,被解放軍剿匪部隊活捉后槍決。陳光中淞滬會戰(zhàn)之后的故事,劉敦知沒有提及,也許是不知道。
很遺憾,探訪劉敦知之時,我還不知道陳光中、李伯蛟的故事,不然,也許能聊出一些歷史真相。有人說,63師一觸即潰,但少將旅長李伯蛟的壯烈殉國,是真的,劉敦知所在連隊,打得只剩下三個人,也是真的。
陳光中入獄以后,第三戰(zhàn)區(qū)參謀長冷欣代理63師師長。劉敦知入軍校學(xué)習(xí)四個月,畢業(yè)后成了連長,但沒再參與大的戰(zhàn)事,主要工作是在浙江、江西、安徽一帶征兵,偶爾與新四軍發(fā)生摩擦。
戰(zhàn)爭時期很苦,到日本投降時,63師已經(jīng)四個月沒發(fā)軍餉了。
抗戰(zhàn)結(jié)束,全國人民盼望的和平世界終于到來,劉敦知所在部隊解散,士兵發(fā)給路費回家,軍官則就地安排工作。劉敦知的上司吳司令成了安徽壽縣縣長,他則成了縣長秘書,月工資100元。
劉敦知高大、帥氣,前途無量,一個叫胡素琴的女學(xué)生看上了他。胡素琴性格活潑,在運動會上得過四張獎狀,劉敦知也喜歡她。二人一拍即合,結(jié)了婚。
新婚燕爾,劉敦知卻高興不起來。那時候,當官的人,真的是公仆,真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他們吃的是高粱玉米,劉敦知吃不慣。此時,劉敦知已離家九年,他想念家鄉(xiāng)的大米飯,想念雙泉井的水。想來想去想狠了,劉敦知就向吳司令辭職。吳司令喜歡知嘎子,也為自己不能給知嘎子幸福生活而慚愧,也只能由他去了。
1946年,劉敦知帶著美女衣錦還鄉(xiāng),成了轟動雙泉井的大事,也驚動了山上的土匪。第六天晚上,幾個土匪闖進劉家,拎走了他帶回來的皮箱,里面有幾百塊錢,還有他所有的證件和勛章。
土匪搶去了老兵的所有證件,如今,他只剩這幾枚紀念章,當成寶貝,藏在生銹的餅干盒里 沒有證件,劉敦知就沒法證明自己是什么人,只能當農(nóng)民。
回家來能吃飽飯,能喝到雙泉井的水,劉敦知覺得當農(nóng)民也蠻好。
第二年,胡素琴生下一個女兒,劉敦知歡喜不盡。
第三年,胡素琴又懷上了,劉敦知越發(fā)歡喜。懷女兒時,老婆喜歡吃辣的,這一回,老婆喜歡吃酸的,酸兒辣女,劉敦知覺得,懷的肯定是個兒子。
有兒有女,就湊成了一個好字。
然而有一天,胡素琴帶著女兒去白地市趕墟,天黑都沒回來。
那些天,常有潰敗的國軍傷兵路過白地市。有人看見,胡素琴抱著女兒跟幾個傷兵走了。
劉敦知找了幾年,沒有胡素琴的任何消息,就重組家庭,生了三男三女。
從前,我在雙泉井捧水喝的時候,沒有聽說過劉敦知或者知嘎子。因為,他就是個普通的老頭,抽煙喝酒打小牌,偶爾被作為二十一種人揪上臺去斗一斗,供革命群眾樂一樂,沒什么特別之處。直到2015年,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臺灣老大馬英九打聽到老兵劉敦知,派人送來一個抗戰(zhàn)勝利紀念章,人們才吃了一驚,哇,知嘎子101歲了??!
從那以后,不斷有人來看望慰問老兵劉敦知。
2016年,祁東還有15個抗戰(zhàn)老兵,現(xiàn)在,只剩下6個了
有人看熱鬧,有人找商機,想趁機把雙泉井開發(fā)成不老泉什么的,但全都不了了之。
也有領(lǐng)導(dǎo)來關(guān)心劉敦知,問他有什么要求。老兵吃得喝得動得,兒子在外打工,他還會自己做飯吃,沒什么特別的要求,就說:“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能幫我找到胡素琴嗎?”
我的探訪快要結(jié)束時,老兵也對我說:“你能幫我找到胡素琴嗎?也不知道她懷著的,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
沒有人能說得清楚,胡素琴當年是被傷兵擄走的,還是自愿跟著他們走的。無論她是被擄走,還是離家出走,胡素琴都一定被深深地傷害過,就算她已經(jīng)不在人世,這109歲的思念,應(yīng)該也能超越生死,療愈陰陽兩界的傷。
有情人請轉(zhuǎn)發(fā),你動一動手指,也許能成就一段曠世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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