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手機看氣象，顯示本市的大風警報和雷陣雨的天氣。側耳細聽，屋外在下雨。至于風有多大，倒是聽不出來。

心情一下子變得有點糟糕。

和幾十年未見的高中同學，約了今天上金峨山會面。對方從家鄉(xiāng)隨驢行隊伍來，說好了我坐公交趕過去，我們一起爬山看杜鵑花。

一周前，我去看過那里的杜鵑花了?；ㄟ€沒有開盛，奉化地界的山頭上，從山頂看下去，倒是人山人海一般。我便沒有往那側熱鬧的地方下山，原路從橫溪方向回了家。過了這一周，花肯定是開盛了，只是這糟糕的風雨天氣。再說了，和對方同學幾十年未見了，想當年可是交情甚好，還曾一起在學校里代課教書。

頭隱隱地作痛，身體軟塌塌地很想再睡過去。昨晚和客戶相聊到近十一點，現(xiàn)在是快要六點的時間。我算了一下這睡眠時間，不夠。不過真想再睡著，也是睡不著了。

給同學發(fā)去微信，告訴她因為天氣原因，身體原因，我不去見她了，以后有機會再約。

躺在床上有那么幾分鐘后，身體開始醒過來有了精神。先起床打開門看了看外面的風雨，感覺沒有氣象說的那么嚇人。回頭穿衣起床，然后又去微信告訴同學，我還是決定趕過去和她會面。

是怕失去了和同學的會面機會，還是怕失去了今年看杜鵑花的機會，我并不清楚。決定不去的感覺并不好，那么，壞天氣又如何呢，與其留一絲遺憾給自己，不如讓自己走進風雨中，按既定的選擇去做，不給心靈蒙塵的機會。

從家里走去公交站的路上，雨下得很大。一雙平時不進水的旅游鞋，鞋面下的腳面也感覺到浸濕的味道。褲管膝蓋下的地方，也濕溜溜的了。我可是特意選了這把大傘的，也特意穿了這條加絨的冬褲，而不是和運動上衣配套的運動褲。

眼看著107路公交車從對面的?？空鹃_過去，心里有點泄氣，卻無可奈何。微信里告訴同學我錯過了一輛公交，可能要晚點到。同學告訴我沒關系，她會等我的。

嫣紅的杜鵑花叢，像一條條泣血的彩帶，從公交車的車窗外，此起彼落地延展而來。風雨將低矮的花枝吹裂開來，仿佛女人們凌虐后的亂發(fā)。枝葉，花瓣散落在馬路邊沿上，好像在訴說著這季節(jié)里的悲哀。

這嫣紅的顏色，紅得那么極致晃眼，像有根針從眼里探到心里，攪得人亂糟糟地痛楚著。這張揚而來的一朵朵花臉，像傾盡心力極盡燃燒的火焰，給四月的城市帶來瘋狂的春末魅影。

梅花，悠悠長長的，從寒冬邁進春天，像個守望閨樓的少女，仿佛詩人的一首生命長詩，悠悠地寫，幽幽地望。桃花，隱隱約約的腮紅，若即若離的姿態(tài)，滿山漫野的開遍，也終究是少婦的媚眼，春日的淫曲。撩開心頭事，難得水底花，終是空歡喜一場。

而這杜鵑花呢。這不管不顧的艷麗，這極盡張揚的態(tài)勢，仿佛靈魂里最后的吶喊，瘋狂著，燃燒著。人間四月留下最美的封頁，春天的末日漾過最后的絢爛。

這些車窗外的杜鵑，都是人工種植的，枝小花大。金峨山頂上的杜鵑，開在貧瘠的山坡頂上，花枝虬壯，花朵兒卻比窗外的要小得多。

突然間，心里便被那山上的杜鵑隱隱傷痛起來。昨夜的風，昨夜的雨，該是如何催折的山高處的花枝。前日還是含苞中，花開便落無情摧。

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是要來赴會，不僅僅是同學情長，還有心底里撇不開去的杜鵑花期。如果我今天不走這一趟路，不趕這一期花開，那么，今年的杜鵑花約，我也將錯過了。

錯過了梅花，錯過了桃花，再錯過這最后的杜鵑花，那么，今年的春天，我一定會有錯過了什么的遺憾。今年春天的花開，我便無緣了。

上周早早地趕來，不就是不想錯過這杜鵑花期么。

終于到了金娥村。想不到這樣的天氣，居然在舉行山地自行車賽，去爬山的大部隊人都被擋在隔離線外，要等待車賽結束后才能放行上山。同學告訴我，她們的大部隊已經走了一條小路上山了。她一個人落在最后面，一邊摘野味一邊等我。

問了好幾個人，都不知道有上山的小路，我只好耐心地等著。一邊也看看這些挑戰(zhàn)生命極限的賽車手，在陰沉沉的雨霧天里，沖面而來，疾速而去。心里掠過敬佩和震撼。

聽口音，應該有好幾支來自遠地的登山隊伍。路邊的小吃特產，也是賣得熱火朝天。如果不是想要和老同學會面，我想我肯定不會走這邊來。走橫溪那邊的觀音嶺上山，肯定要比這邊清凈很多。就算不是心里還記掛著疫情的影響，我也更愿意走一程清清單單的山路，以清歡滌洗生活的塵垢，愿疏影暢想生命的律旋。

看見一人傾身在路邊的柴草叢里，我便大聲喚過去同學的名字。果然是沒錯的，就是幾十年未見的老同學。曾經熟悉的人，如果還留在記憶里，就算時間再久，變化再大，總有某種奇妙的連接在，在重逢的一刻里瞬間沖出來那種曾經熟悉的味道。這樣類似的奇妙也常常在我的咨詢中被我和我的客戶們感受到。心理能量的鏈接和傳遞，便是我對它們的解讀。

發(fā)現(xiàn)靈魂是種奇妙的感受。享受靈魂則是生命的幽歡。

幾十年積累來的歲月情懷，便在波瀾不驚的家常隨談間消弭在時間的流逝中。山頂?shù)耐＼噲隹斓搅耍液屯瑢W走過一處可以露營的草坪，來到山坡的背脊線上。那里有一條黑色枕木鋪就的斜緩梯路，可以走向停車場。我們則是發(fā)現(xiàn)那里走的人少，剛好可以坐下來說說話，吃點包里帶的食物。

同學看了下時間，居然已經十一點多了，正是吃午餐的時間。邊吃東西邊說著話，原本已經不下雨清朗明亮的天，突然間像被神怪偷襲了一般。先是吹起了大風，然后細密的雨點便瘋狂地被風吹掃著掠過來。我們急匆匆地拿出雨傘，縮攏身子，對坐在梯沿的黑枕木上，動也不敢動。

我低下頭頸，從傘沿下探頭向高處的停車場方向看過去。一幕雨簾，就像一塊碩大的厚麻布卷一般，從山脊處延展開，正浩浩蕩蕩地隨著山坡的斷崖壁狂奔前去。

驚呆間我想起，有一次我也是從金娥村上山，陰雨天氣，一個人走著，走到我現(xiàn)在靠后面的石階上時，見狂風從山脊上吹過來。抬頭看停車場的斷崖前，一幕紗簾，正裊裊婷婷地像美女的纖足一般輕移過去。霧天籠罩，那紗簾就像去天庭赴一場瓊瑤盛宴似的，不急不慌地在我眼前緩緩而去，落入云霧中消失不見了。

看今天這幕雨簾，的確是輕狂了，厚重了，也暴虐了。就像這一刻的風雨，就像這個季節(jié)里的一場時疫，就像這在春天的末日里，不管不顧盡力綻放的杜鵑花。

因為來不及等待，瘋狂便是選擇。因為是最后的余燼，燃燒便沒有了溫暖的后背。因為在向著死亡微笑，無聲里便傳來震撼的音符。

莫不是這雨簾也接通了某種能量，在此時此地，用一幕驚艷的鏡頭短片，讓我重溫了記憶里的昨日。當幾分鐘后，精致的幕簾處只有亂掠的雨線時，我這樣想著。就算只為這一幕雨簾，今天也是值得來的，我想。

雨不停地下著，一波波人群從我們跟前慌亂中走過去。我和同學就像山脊上的杜鵑花叢，死死地蜷縮在木條上，躲在傘柄底下，等待雨停。讓我慶幸的是，我們居然沒感覺到風的存在和肆虐。按說，這個脊背的地方，不是應該是吃風口嗎？看過那雨簾就知道了，應該有大風。也許是我們的身子縮得夠低，柴草和雨傘為我們擋了風。

雨終于消停了下來，時間也將走向下午一點，這是同學的驢行隊山下會合的時間。我那愛美的同學，還沒去上面山頭杜鵑花開得好的地方，拍幾張美照。匆匆一聚，分手在即，說好了我將從另一側下山回家，同學則原路返回找她的隊友。

走向停車場處，人多熱鬧，雨也完全停了，傘可以收了?；厥赘┩麃硖?，這哪里是人間哪，分明我們所在的山巒，就是天堂里的一處桃源極地。只見眼皮底下，絲絲團團浮游的仙云，清亮明晰的顏色圍裹著這塊山地。見不到別的山巒，除了腳下的這一處清明山地。見不到山下的屋宇田舍人家，除了清亮的白云在底下輕游閑蕩。這一次，我們真做了回云游天庭的仙人了。

杜鵑花一簇簇的，在雨后的清新里顯出別樣的風姿。被杜鵑花紅籠蓋的山頭，仿佛仙家的朝圣地，撲送來一習習圣潔的心香。人間何處覓，山頭臥醉去。不臥不醉走一遭，也勝過塵凡無數(shù)。就算沒有這滿山頭的杜鵑花，只為這雨后清新亮麗的人間奇景，也是值了。怪不得古來圣賢，總愛在山水間狂游。今天的我偶遇這一份仙境，思量著往后若再來這金峨山，是不是要選個風鳴雷閃的雨天，但等風雨過后，便會有這最美的遇見。

陪同學在花叢間拍了幾張照片，我們便匆匆擁別。她匆匆下山，我一邊拾級往山頂走，一邊回頭俯望來處的仙云繚繞，一邊看眼前剛經歷風雨的杜鵑花：粗壯的老枝桿上，綴滿了密密叢叢的花朵，昂首向著高天?？椿ㄖυ陲L中搖曳，仿佛看見了這個季節(jié)里最后的微笑：凄美中傲然，無奈中泰然。

無意之間，身后仙境般的云層早已不在。濁霧升騰，籠蓋周野，微蒙細雨，飄零撒落，陰風颯颯，透骨濕涼。這樣的場景，對我來說是熟悉的，只要按著腳下的路走過去，看不清的前方就會換來日漸明朗的山水景色。一旦走出這山高處的云霧路，便是下山的清晰古道。

離那日和同學匆匆同上金峨山，浮光一掠風雨里的杜鵑花，已經過去一周。這幾日，發(fā)現(xiàn)附近公路人行道邊的杜鵑，也紛紛蔫謝了。不知那金峨山上的杜鵑花，還可開著否？

為了這季節(jié)里的最后一波花期，我是不是可以在下一個假日，再走一趟金峨山呢。這春天里的最后的絢爛，我又該如何地記住你，記住你嘹亮了季節(jié)的最厚沉的歌喉，記住你奮力向死般力染山河的紅艷壯烈。

畢竟，從你杜鵑花開謝后，春天，也是將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