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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居鄉(xiāng)下,村里有口老井,一村人吃水全靠它。老井在坡下,我家住坡上,相距一里之遙。我從讀中學開始,每隔一天,挑五擔水。我家那口大水缸,大得嚇人,我倒水得踩小板凳才能夠到缸沿。常常有一種錯覺,覺得它深不見底,像那口老井。 老井簡陋,木架轆轤,鐵柄搖把,粗麻井繩,繩端系一個廢舊輪胎做的水桶。膠皮水桶落井不怕磕碰,提上來常常只剩半桶水——自制的皮桶,有縫隙,皮桶被井繩牽著從井底打著旋子,噴著水花上來,宛如過元宵節(jié)放的焰火。 老井聒噪,轆轤搖起來,“吱嘎、吱嘎”叫個沒完沒了。金屬和木質(zhì)的親密接觸要想關(guān)系“融洽”,離不開潤滑油,那時最缺潤滑油,任憑轆轤吱嘎作響。久之,泰然。似乎隔天聽不見它唱,便覺缺了什么,心里空落落。 老井沉靜,如期頤老人。清晨,井臺上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光,家家壯勞力擁上井臺打水,吱嘎聲,撲通聲,人聲喧嘩。過了挑水的高峰,老井就沉沉睡去,無驚無擾,心有止水。 老井幽深,似無底洞。大旱之年,依然汩汩泉涌。但,在年輕力壯的男人眼里,老井又是淺的,他們似乎可以把老井“玩弄”于掌上。放皮桶下井,只需一只手攥住轆轤把兒與井的接合處,讓轆轤飛速旋轉(zhuǎn),耳邊聽到井底“撲通”一聲,然后靜等粗麻井繩一緊,轆轤一頓,便飛速搖起轆轤,迅疾提起滿滿一桶甘甜清冽的井水來。 青壯年挑水,駕輕就熟。扁擔掛上兩只筲,一貓腰,叫聲“起”,扁擔就彈簧一樣拽起兩筲水。腳步不疾不徐,一手扶肩上的扁擔,一手隨步子擺動,兩只水筲隨之忽上忽下,水在筲里打著歡樂的旋兒,卻不灑出一滴來。冬天冷,兩手抄袖,任憑一根扁擔兩個筲,在肩上顫悠悠。驀地,一歪頸子、一聳肩、一擰身,扁擔沿著黑紅結(jié)實的后脖頸一個旋轉(zhuǎn)平移,這肩到了那肩。 “有牛的使牛,沒牛的使犢”,那時農(nóng)村沒扁擔高的孩子挑水不鮮見。十五歲的我第一次扁擔上肩,兩只筲里分別裝著半筲水,雙手緊緊捂著扁擔,踩著醉拳的亂步,灑一路水花晃回家。水筲里剩下的小半筲水,還不夠張著大嘴的水缸塞牙縫。挑著空筲,再灑一路淚花回到井臺上,搖著轆轤打上兩個半筲水,繼續(xù)蹣跚走醉步。 老井見證了我的稚嫩和尷尬,見證了我肱二頭肌的鼓脹,見證了我嫩肩磨出的老繭……老井可愛,又可“恨”。我上初一那年,有同學轉(zhuǎn)學去了鄉(xiāng)中學。鄉(xiāng)中學條件好,老師教學水平高,我也想去。鄉(xiāng)中學離家有五十多里路,只能住宿。母親說:“你走了,誰挑水?”我看看已然蒼老的父親,就打消了轉(zhuǎn)學的念頭。我始終耿耿于懷,如果老井離家近一些,年邁的父親就能挑水,我就可以去鄉(xiāng)里讀書,人生的命運也許就會改變。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其實這一切又怎能怨一口老井呢? 如今,鄉(xiāng)村已經(jīng)難覓手搖轆轤的老井,它們大多被自來水替代了。然而住在城市高樓的我卻總是夢回故鄉(xiāng),夢見故鄉(xiāng)的茅草屋和那口老井,夢里那轆轤搖起來吱吱嘎嘎的聲音,特別好聽,仿佛是老井在唱一首美妙的歲月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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