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文壇，孫犁先生以《鐵木前傳》等清新雋永的長、中、短篇小說蜚聲海內(nèi)外。后因身體不佳等原因，他與熱鬧的文場保持了相當?shù)木嚯x，交往的人事也日漸稀少。他除與若干青年時期及戰(zhàn)爭年代結下較深情誼的同道，如田間、李季等尚有往還外，新結的友人殊少。作為文青小輩的衛(wèi)建民，能得到孫犁認可、賞識，成為忘年交，堪稱鳳毛麟角。其中的種種情緣，流光溢彩，溫煦動人，值得回眸和尋味。

 衛(wèi)建民（左）與孫犁

衛(wèi)建民在大學畢業(yè)后，先是被分配到部委機關工作，后主動要求去剛成立的部屬社版出做編輯。職業(yè)的屬性與文藝的愛好，促使他廣泛閱讀、勤于寫作，并漸有成就。那時還是文藝光鮮耀眼，充盈著“光榮與夢想”的年代，成名較早、作品粹美、風格秀逸的孫犁，就成為他的心儀對象，文與人都似有巨大吸引力，數(shù)十年情不移易。不僅做“忠粉”、擁躉，而且承接文脈、綿延神韻，蔚成可觀的文苑風景。

從衛(wèi)建民近日為紀念孫犁遠行20周年而出版的《耕堂聞見集》，可見其書寫孫犁精神氣度與文學事功的虔敬之心。書中從“去見孫犁”“又見孫犁”寫起，真切描述了拜見心中偶像的生動情景與諸多感懷。他自己的恭敬、好奇、處處新鮮，與孫犁的質(zhì)樸、敏感、長者之風，躍然紙上，相映成趣。從《晚華集》中傳神小照的精細觀察，到《鞋的故事》乃“情緒最好的一篇”的深入體會；從《風云初記》中變吉哥“內(nèi)心苦斗”創(chuàng)作心境的細心探問，到“您是個主觀的作家”的直率評說……老少之間，以文為緣、以情為紐，不僅一見如故、話題頗多，而且愜意漸生、情誼日深。隨著交往的頻密，這對忘年交的感情日益深厚。從孫犁鼓勵他“可以寫了”“干點事業(yè)”“你再寫寫詩，寫寫小說，光寫散文，不能多產(chǎn)”，到“建民，咱們合個影吧，見一次就少一次”，并書贈墨寶“歐陽文忠公有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蘇軾《答謝民師書》），可謂寄意殊深，文學的激勵與人生的倡導兼而有之，使衛(wèi)建民更感到老人的可敬與可愛。他只好遵照老人的叮囑，多閱讀、多體察、多寫作，單純的散文之外，圍繞孫犁的人與文抒寫胸臆、構建文景。如陸續(xù)寫就的《我看〈荷花淀〉》《陋巷里的弦歌》《名豈文章著》《孫犁在延安》《孫犁的繼承與堅守》等，對一代名宿“完全從個人的審美觀出發(fā)，忠于藝術良心”的文學追求，“淡于應酬、不趨榮利”的高尚品德，以及深情、優(yōu)美、簡淡、高遠等各式作品，作了靈動深入、切中肯綮，又不乏個人情味的賞評，令人感同身受、余味不盡。

孫犁作品

如果說，評騭歷史、臧否人物，需要歷史學家陳寅恪所提倡的“理解之同情”態(tài)度，那么，史跡與史料無疑更為寶貴。因而，極為難得的是，《耕堂聞見集》中收有《日記中的孫犁》和《孫犁致衛(wèi)建民信六十二封》系列文稿，保留了二人交往20年來“原生態(tài)的史料”和“可存念的溫情”。

如1981年11月24日記載：“剪輯《報日人民》陸續(xù)發(fā)的四篇'小說雜談’，我現(xiàn)在是'孫迷’了。”同月27日摘抄孫著散文《黃鸝》：“各種事物都有它的極致。虎嘯深山，魚游潭底，駝走大漠，雁排長空，這就是它們的極致?！辈⒁渣S胄的駱駝畫與題詞作比，認為“兩位藝術家在對客體事物的觀察與思考中，悟出了相同的美學”。同時，衛(wèi)建民常常從老人作品的細微變化中，覺察其精神狀態(tài)，甘苦如自嘗，休戚皆縈懷。如1985年1月5日寫道：“讀孫犁《鞋的故事》，幾年來，在老人家的數(shù)百篇散文中，這是情緒最好的一篇?？吹嚼先思疫@樣歡欣，我心里也高興?，F(xiàn)在，我為什么對孫犁、巴金的散文隨筆入迷呢？結論是，除了欣賞他們的藝術、思想，主要是看到了作家的良心?！鼻楦械钠鸱S著老人的狀態(tài)而波動，不止于惺惺相惜。又如1991年11月24日所記：“出差唐山，中途在天津下車去看望孫犁。老人不久前大病一場，腿力大不如前，步履蹣跚……分手時，老人語多悲傷，我心里也難受。”眼見之痛、牽掛之情，溢于言表。

整個日記中，圍繞老人的文章動態(tài)、生活起居、作品體會等比比皆是，縈心念情充盈字里行間。衛(wèi)建民在其后小結說：“我從青年時代就讀老人的書，并有幸認識老人，相互通信，成為我生命中的重要事件。我的成長，有孫犁作品的滋養(yǎng)和孫犁高貴的人格精神的澆灌。”可謂平實而深情。

孫犁致衛(wèi)建民的60余通信札，尤其珍貴。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至1995年病重止，10多年迤邐不斷，談文學、話人生、拉家常，平淡自然，意味深長，從中可見一位慈善嚴謹、極有個性的文學前輩，對后起之秀的諄諄教導、殷殷關懷與賞愛之情，也反襯出衛(wèi)建民對孫犁始終如一的崇敬、如同親人的體貼與深入心靈的理解。

通信中，有作品的交流、有讀書的心得、有生活的細節(jié)、有對時風的感嘆，無不平易坦蕩、赤誠以對。如1990年6月3日的信中說：“近來和我談論文章的人，已經(jīng)不多，你的言論，常常引起我的興味，但是，希望能談一些缺點?！睂τ谛l(wèi)建民寫文將其創(chuàng)作分為四期，他在1992年2月27日的信中說：“你的四期分段法，我看很新穎，很有意思，是否可以費些時間，寫成一篇論文，也算是一家之言吧！”認可與喜悅之情兼而有之。

從衛(wèi)建民新近編選的《時常有風吹過我心頭——孫犁散文精選》文本，也可見其40余年研讀、親近孫犁的諸多心跡與別具慧眼。對其抗戰(zhàn)時期寫的小說，作者很看重，汪曾祺曾譽之為“戰(zhàn)火里的荷花”，自有其時代記錄和明艷動人的一面。衛(wèi)建民雖也推崇，但頗喜愛其晚年的《蕓齋小說》，視為其“衰年變法”后的澹定之作，是小說、似散文，云淡風輕，寄情卻深。故而衛(wèi)建民以散文目之，選錄不少，含英咀華?！斑h的懷念”一輯，都是紀念親人與友朋的篇什。其中，有關于田間、李季、馬達、鄒明等老友的知人論世之述評，也有對父母至親的深摯記憶與追懷，還有“亡人逸事”這樣寓沉痛于簡約、形制精巧而余味不盡的筆墨。雖濃淡各異、深淺不一，但都出于真情實感，沒有偽飾之虛，故而動人心弦?！班l(xiāng)里舊聞”選入《保定舊事》《度春荒》《木匠的女兒》《鳳池叔》《村長》等若干篇章，記錄陳年往事，感懷故里風習，咀嚼人生不易，歲月的縈懷與濃濃的鄉(xiāng)愁由衷而出，情不自禁。另有“文林談屑”“耕堂讀書記”“耕堂書衣文錄”“談美”數(shù)輯，雖為“蕓齋瑣談”，亦涉“名山事業(yè)”；既有莊子、曹丕、曾國藩之“典論”，也不避談“鏡花水月”的文情世象；在萃取老人家散珠碎玉似的文藝美學思想精義的同時，也照應了他暮年對鐵凝、賈平凹、吳泰昌等文壇才俊的熱心扶持與引導。尤其是晚年之作，文辭蒼穆，文境澄澈，文心圓融，一派澹遠高逸之氣。

因此，可以說，這個選文散本有其“獨一無二”之處，既是衛(wèi)建民二三十年來親近孫犁、研讀孫犁的學術結晶，也是這對忘年交知之深、情之切的可貴見證，有其無與倫比的文學取向與版本價值。

衛(wèi)建民雖未成為專業(yè)作家，卻一直在文化和學術類崗位供職，從未脫離文字，更未遠離文學。即便后來在國家機關主持《中國發(fā)展觀察》刊物繁務纏身時，也始終讀書不倦、寫作不輟，且成果可喜。除了重點研究孫犁、契訶夫等一直鐘愛的名家外，他對中國近現(xiàn)代人文學者、知名作家及歐美經(jīng)典之作多有探究和賞析，在眾多報刊和網(wǎng)絡平臺發(fā)表了數(shù)百篇饒有特色的文章，結集成《尋找丹楓閣》《陳谷集》等文集。另編有《孫犁選文散集》《馮亦代選文散集》《畫廊文心——中外美術家散文隨筆選》《魂歸陶然亭——石評梅》《學人談吃》等多種文藝專集，受到學界和讀者好評。

《尋找丹楓閣》中同題代表性文章，發(fā)表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將故鄉(xiāng)人文景觀與鄉(xiāng)愁理念熔于一爐，是致意先賢傅山、播揚藝文風流的動情之作，可稱為后來火熱的“文化散文”的領先力作。還有中外名家名作的品評篇什，多能觸及作者精神內(nèi)核與情致的閃光點，抓住作品的哲思藝境與人情物理，以人文關懷和智儒姿態(tài)的難得境界，回顧故實、灼照遠近，打量世情、剖析人性，文筆清雅而潤澤，因而卓逸不凡，令人回味悠長。

其文集中早年的文字，多有清純自然的氣息，后來隨著眼界宏闊、積淀深湛，文風也有雄健與沉郁的一面，但總不乏孫犁等作者喜愛的名家風致與遺韻，尤其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文格藝境，尤其景慕，不斷踐行。正如其自述所陳：“貯存在陶罐里的陳谷，如果播撒在土地上，有水，有光，就會有一片新綠。”“這些文章還是散存在當初發(fā)表的報刊上，白紙黑字，沉睡在圖書館里，誰也抹不掉她們的存在?！闭\哉斯言！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代文學大家孫犁，以其清新明麗的小說、雋永洗練的散文和高邁不群的風骨，傲立文壇，引為典范。他心懷家國、情系民瘼，身歷戰(zhàn)火、筆作刀槍，對文學事業(yè)和社會進步滿腔熱忱，對文壇繁盛和后輩引領盡心勠力，無怨無悔，天地可鑒，令人感佩而動容。這從他與衛(wèi)建民的無私交往、熱心提攜、言傳身教可見一斑。而衛(wèi)建民的傾情投入、亦步亦趨、德才相長，既是他崇敬前賢、耽情文學、尚意高境的本心與誠愿，也是文學老人寄望有屬、善緣結果、源流相續(xù)的美好結局。同時，這對忘年交的斑斑細節(jié)、縷縷溫情、種種精神，也值得品味，令人感懷。這不僅是文學佳話、文苑殊勝，也是生命的關懷、世間的暖意。所以，一切誠念，終將相遇。

（作者單位：安徽出版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