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的寒假，我媽又像往常一樣含著眼淚，把我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地叮囑我好好讀書。

她見我不說話，旋即又嘆了一口氣，說其實讀書不好也沒關(guān)系，村里的周兵就沒讀書，出去打工不到一年就回來蓋了新房，還娶了一個漂亮的老婆。

我爸媽感情不好，一輩子都在吵吵鬧鬧。我最害怕媽媽的眼淚，每每她哭的時候，一定是她和我爸大吵之后。小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對她，每次看到她傷心哭泣的時候，我總是扭過頭，盡量回避她。現(xiàn)在我長大了，開始渴望逃離這個家。

我不是個好學(xué)生，成績總是在班級倒數(shù)。當(dāng)我媽又一次提到周兵，我開始羨慕不上學(xué)可以外出打工掙錢的人。

周兵才比我大三歲，他母親走得早，前年爸爸又因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姐姐相依為命。去年他姐姐嫁人后，他就從村里消失了。

前不久，他突然帶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回來，還翻新了那個破舊的家，這讓村里人羨慕不已。聽說他在廣東深圳一家廠里做工，掙了不少錢。

既然我媽提到了周兵，剛好他又回來了，我便趁機跟我媽提出我要跟周兵南下，去深圳進廠打工的想法。我媽一聽，先是眼神暗淡了一下，隨即她又滿口答應(yīng)了。畢竟那幾年，村里人外出打工，但凡手腳能動的人差不多都走了，我如不是念書的料，似乎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接著，她就拎了一只雞去求周兵帶我南下。周兵倒也豪爽，一口便答應(yīng)了下來。

那年春節(jié)剛過，我就跟著周兵到了深圳。我因為讀書晚，動身南下時我已經(jīng)17歲了。去的路上，我就暗下決心，多向周兵學(xué)習(xí)，一定要掙一些錢回家討媽媽歡心。我看夠了她的眼淚，希望能讓她笑一笑。

周兵叫我放心，跟我說廣東遍地都是工廠，需要很多勞力，有他在找一份工作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一路上，他跟我講了許多打工的故事，但從他的嘴里聽到的，似乎沒有辛苦只有享受。

去的第一天，我才得知外面的世界并不如周兵所說的那般美好。首先，因為沒有暫住證，為了避免被查，周兵帶我偷偷躲在他的宿舍。其次，那宿舍環(huán)境簡直是糟糕透頂，十幾張架子床擺在一起，幾十個臭烘烘的男人擠在一間又臟又臭的屋子，吵吵鬧鬧的。

每一晚，聽著鼾聲、磨牙聲，還有不停地說夢話的聲音，我?guī)缀醵紱]法好好睡覺。而且從旁邊幾個人的交談中，我才得知周兵其實只是廠里一名保安而已，他的工作并不像他在村里吹噓的那般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

大概因為周兵的保安身份，我竟然安然無恙地在他的宿舍里躲了三天。幸運的是第四天的時候，周兵的女朋友所在的玩具廠倉庫急需招一個倉管。她說雖然倉管有時也要參與部分搬運工作，但比車間普工強很多。

一聽有了工作，我當(dāng)即就開心地前去上工了。剛開始，我對一切都感到好奇，激情滿滿，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很快地，我感到了單調(diào)和乏味，甚至是疲憊不堪。

身體的疲乏倒是可以忍受，最難的是經(jīng)常身心俱疲的夜晚，總是被周圍的工友們吵得不堪忍受。繁重的體力勞作，似乎無法消磨他們的不安與躁動，要么抽煙打牌嚼檳榔，吵吵鬧鬧到深夜，要么三句話離不開廠妹。

一提到異性的話題，每個人就興奮異常，所談?wù)摰?，均無外乎是誰又如何一盒炒粉獲取了一個女孩的芳心，或者誰腳踩幾只船同時讓幾個靚妹服服帖帖。

又或者，他們中的誰和剛泡到的靚妹出去約會，在廠外的小樹林里“把事情給辦了”；或者誰最后在外專門租了房，從此“拍拖”進入夜班模式；要么就是互相炫耀誰的相關(guān)經(jīng)驗比較多。言辭大膽、細(xì)節(jié)粗俗、彪悍不羈，因毫不掩飾，赤裸裸地表現(xiàn)出了人作為動物的最原始的姿態(tài)。

最讓我震驚的是，通過他們的談話，我得知這些工廠流水線上青春洋溢的靚妹，明知男工友們不懷好意，但她們依然不知前車之鑒，心甘情愿配合他們進行這隱秘而危險的游戲。

我老家農(nóng)村閉塞，此類知識從小都無從接觸，加之又剛從學(xué)校出來，一時間對這些聊天內(nèi)容感到極度不適。隨時間推移，耳濡目染中，我竟然漸漸適應(yīng)了，并且我那不到二十歲的青春血液里，竟然似乎有了一些東西慢慢地開始激蕩起來。

舍友們經(jīng)常拿我打趣，并為我取了“處長”這么一個極富下流意味的外號，每每他們滿堂哄笑地以此外號打趣時，我便被羞得滿臉通紅。

這些并沒有讓我沮喪起來，真正讓我開始陷入低落情緒的，是進廠第一月“發(fā)糧”的那一刻。萬萬沒想到，工資只有328元，扣掉98元的飯錢，我手中只剩下230元。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美好打工生活嗎？

我突然想到周兵剛翻新的房子，聽村里人說那可至少得花上五千多元錢。他才出來打工不到一年，不吃不喝最多也只能存下兩千元錢吧，那五千多又是如何掙得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剛好那個休息日，周兵約我和他的女朋友一起出去吃飯。他先是帶我們在附近的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那時正是初夏，來來往往的人，衣服都穿得很少，不遠(yuǎn)處的小樹林里，好幾對小情侶竟然不覺悶熱，旁若無人地?fù)砦且惶帯?/p>

看來工友們晚上所說的是真的，這遍地黃金的城市，吸引得都是遠(yuǎn)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漂泊與勞作的苦澀，總得幾絲甜蜜去中和。

周兵竟然不顧身邊漂亮女友，看著那幾對親熱的情侶如有所思，甚至幾次發(fā)呆。我憤然暗想，這廝竟如此貪心？好歹自己的女朋友在身邊呢。

吃飯的時候，我跟他抱怨工資比想象中的低太多了，我還在擠集體宿舍呢，要是和他一樣租房，一個月下來真得分文不剩。他聽后，拍拍我的肩膀，像長者一般笑著：“賺錢的方法又兩種，一種是靠腦子賺錢，一種是靠體力。你現(xiàn)在這樣靠著出大力流大汗，累死累活一年，不會存到太多錢。”

我趕緊追問他，靠腦子都是那些香港老板和經(jīng)理，我們這身無長物又不懂管理，掙哪門子腦子錢？當(dāng)然了，你是保安，掙錢還是比我輕松不少。他怪異地笑了笑，不予置否。

如此又過了一段時間，因為我刻苦肯干，恰逢廠里需內(nèi)部招聘一名QC，當(dāng)時帶我的師傅極力推薦了我，我成功地謀得這個很多人垂涎的崗位。自然，我的工資也漲了一點。

我很開心，決定請周兵和他女朋友出去吃快餐，以感謝他此前一路照拂，并為我介紹這份工作。同時，我還叫了帶我的師傅和倉管部另外兩個要好工友。

當(dāng)晚便選在廠對面的路邊大排檔相聚，我和工友先到，點了砂鍋粥和拼盤，叫了兩瓶一滴香。菜上齊的時候，周兵還沒到，我們?nèi)齻€便決定邊吃邊等他。

正在我們聊得火熱時，周兵拉著女朋友的手姍姍來遲。一個工友看見他，突然愣住了，欲言又止，但看看我最終什么也沒說。

很明顯周兵也愣了好一會，但很快地他又不動聲色，兩杯一滴香下肚，周兵漸漸恢復(fù)了神情，同我們有說有笑起來。而我那個工友卻變得話少起來，直到聚餐結(jié)束，始終心事重重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他幾次想說什么，卻又自己打住。我看出他的異樣，回廠后把他拉到一個僻靜之處詢問。他點燃一支特美思，沉默了一會，才對我說他之前見過周兵，只不過是以一種很不友好的方式見面的。

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他和一個靚女鉆過附近的小樹林，那時既害怕被聯(lián)防隊查，也沒有錢去小旅館。“你不知道，這里每條路上晚上都很亂，路邊解手都可能遇到聯(lián)防隊，然后抓去樟木頭關(guān)起來?！彼挠牡卣f。

“租房子又不實際，畢竟打工這錢也不經(jīng)花，你說是不是?” 他長嘆了一聲。

"可兩個熱戀的人，太渴望更深入地交流了。我們就趁著天黑躲到小樹林，當(dāng)時周圍似乎也有其他和我們情況一樣的人。待我們漸入佳境的時候，就你這個老鄉(xiāng)，突然出現(xiàn)，敲詐了我們的錢……我也是今晚聽你們聊天方知，他根本不是聯(lián)防人員！”

我吃得無比震驚，怎么也沒想到周兵是這樣的人。瞬間又記起不久前他教育我要靠腦子掙錢的片段，原來竟然就是這樣動腦的。我無法接受，想去找他問個清楚，又想他未必會承認(rèn)，即便承認(rèn)了又能怎么樣，我能做些什么呢？

正在我為要不要去找周兵猶豫不決時，他卻先來找我了。他說他要離開深圳去東莞呆一陣，或許明年還會回深圳，也或許就此不來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大概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

原來他因為敲詐過好多情侶，被人認(rèn)出了，有一些不怕事的到廠里找到他，揍了他一頓。他決定換個地方重新找工作。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他也沒有辦法，都是為了生存。不得不說，周兵的腦子的確活躍于多數(shù)工友，只可惜未用于正道。

僅僅只是宿舍工友的一次不幸遭遇，和小女朋友鉆樹林被人敲詐后，周兵聽說后竟然突然生出一個沒人敢想的念頭。剛好他有保安制服，夜色樹影中可以以假亂真冒充治安巡邏的人員。太多情侶那種時刻都衣衫不整，原本就慌亂緊張，哪敢去看制服真假，稀里糊涂地就求破財免災(zāi)了。

夏天的夜晚，他沒有夜班的話，就會悄悄在公園里的灌木叢后面潛伏起來，專等那些迫不及待男女朝人少的地方鉆。

周兵極有耐心，久而久之也掌握了聽聲息把握時機的本領(lǐng)，往往總在雙方投入忘我之際突然出現(xiàn)。我聽罷內(nèi)心極度驚駭，僅僅只是想一下那場面，就足以為那些可憐的小情侶心痛不已。

更令我駭然的是，他在屢屢得手后，又開發(fā)出“白班SOP（作業(yè)手冊）”，操作起來竟然比夜班還簡單，不需制服，只將自己扮成瘋子或者乞丐就可以了。挑選人少偏僻場所，看準(zhǔn)身單力薄的小情侶下手，裝瘋嬉鬧，糾纏要錢。

約會中的男孩子，一般為了盡快驅(qū)走晦氣，也會迫不及待地給錢打發(fā)他走，有人為在靚妹面前逞能還會多給。

“收入”很好的時光，曾讓周兵得意忘形，忍不住感慨人生美好，躲在公園幽暗陰影里看良辰美景，還輕松把錢給掙到了手。這可比站在工廠門口給領(lǐng)導(dǎo)敬禮、站在流水線上揮汗如雨強多了。

好在這混亂的年代終歸還有正義之人，惡人也須惡人磨，工廠眾目睽睽之下那一頓暴揍，打碎了周兵靠腦子賺錢的美夢，也驅(qū)散了多少無辜可憐人夜晚的噩夢。

周兵走了，因走得極不光彩，他女朋友并未和他一起走，周兵上車前，回頭對我故作瀟灑：只要有錢了，哪里還愁找不到漂亮女孩子？

我一肚子話很想和他說，但直到大巴啟動，一團黑煙和塵土，將周兵和我想說的話，全都淹沒在南國的烈日里。

我們宿舍的“午夜談心”每天依舊在繼續(xù)，工友們依舊樂此不疲地炫耀著他們?nèi)绾胃愣n妹的事，只是我每次聽著聽著就生出一絲悲哀，漸漸再也無法加入他們的話題。

周兵雖然離開了，可情侶鉆小樹林被人敲詐的事依然還是時有發(fā)生，甚至有女孩子被人圍著欺凌的悲劇。

隔年春節(jié)我在老家與周兵重逢，黑色皮衣，白襯衫，腳蹬著一雙擦得發(fā)亮的黑皮鞋，他依然笑笑地拍著我的肩膀，只是我竟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他的身邊，不知何時已換了又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大年三十那天，周家的鞭炮聲音最久最長，全村的人都說出去打工的這些人中，數(shù)周兵最有出息，他是真的發(fā)大財了。

但村里還是有了傳言，說周兵在城里裝作一個要飯的，專門找戀愛的男女討錢，是一個十足的人渣。

曬太陽的人們，蹲在墻根說起這些時，臉上都帶著笑意，一邊說著，一邊美滋滋吸上一口手指夾著的煙，那是周兵剛剛敬過的煙，十足的好煙，鄉(xiāng)下人難得一見。

煙霧和笑聲里，生活是那樣的美好和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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