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鄉(xiāng)下人種田，水稻都是連干帶穗挑到家里來進行打曬。

成熟的稻子被割倒，一扎扎擱在稻兜上曬太陽，此時的稻干和稻穗（主要是稻干）還含有水分，較重，即刻挑回去很費力氣。連續(xù)地暴曬幾個太陽，估摸著稻子中的水分蒸發(fā)得所剩無幾時，莊戶人便開始進行繁重的“挑稻子”工作。

這項工作按次序分成兩步。

將擱在稻兜上的稻子用稻草捆扎起來，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模樣，這樣做是防備稻子在搬運過程中散開跌落，避免造成損失。

捆扎稻子不需要技術含量，做法也簡單：雙手捏住稻草的兩頭，對著稻干部位合壓上去，擎起稻子，拽緊稻草并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成一個緊節(jié)，捏住節(jié)口并將其往上撳入稻草內(nèi)，一把稻子便捆扎成功。

第二步“挑稻子”是重頭戲，亦不需要技術含量，只需要力氣，還需要耐力。

兩根粗繩平行鋪開，小稻把平鋪在繩子上，一般平鋪四把，然后往上壘疊，直至壘疊到有半個人高。小稻把壓在繩子上的位置是有講究的，宜偏近稻穗這一邊，以圖兩側(cè)平衡。開始捆扎了，捆扎最好由兩個人來完成，粗繩纏交后每人拽住一頭，繼而往后拉，使出全力往后拉，繩子完全吃進稻干里后再打結(jié)。扁擔插入到結(jié)口里，讓兩頭的凹凸與結(jié)口相扣，大力士們“嘿喲”一聲后便把兩大扎稻子挑上了肩。

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沉，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身上的汗水越來越多，無論是誰，此時的感受幾乎都一樣，那就是“又熱又累”。但是不能在中途放下?lián)觼硗Ｐ煌Ｐ舅肷系牡竟染蜁袈湓S多，那是十分揪人的浪費。大力士們有辦法，右肩感覺到酸痛，便用雙手抓扣住扁擔，讓它順著后脖頸轉(zhuǎn)移到左肩上，如此換來換去，擔子始終不落地，便可以一肩挑到家。

黃昏時在河埠頭上洗涼澡，大老爺們兩肩及后脖頸上那血紅的一大片，不是太陽曬出來的，是挑稻子時扁擔磨壓出來的。

其時正好十七歲的我兩肩及后脖頸上的血紅同樣特別，同樣醒目。

坎下的三畝多稻子，妹妹們早已將其割倒，暴曬多天后裹扎成了一小把一小把，父親吩咐我們：稻子已經(jīng)曬干，可以把它們挑回家來。

下午兩點多鐘，沒有一絲兒風，第一擔稻子挑回到門前曬場時，我已是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西邊天際上似乎有黑影正在蔓延開來，母親催促我們：風暴天跡象，稻子淋雨了會發(fā)芽，得加快挑運的速度。

如同打仗一般，戰(zhàn)士們（父親、母親、我和兩個妹妹）腳下的步子越邁越快，盡管步子越邁越沉；如同競賽一般，運動員們（父親、母親、我和兩個妹妹）身上的負荷愈來愈重，盡管耐力已經(jīng)逼近到了極值。

西邊漫天的烏黑往東驅(qū)奔，烏黑中刺亮的扯閃映入眼球，毫無定向的大風開始四處吹刮，此時，我們一行人正挑著最后一擔稻子，狂奔在回家的征途上。

我的雙肩似乎失去了知覺，是麻是痛已經(jīng)不能分辨，七、八十斤的份量壓在肩上，我繼續(xù)咬緊牙關，略躬著身子，就像帶著雙腳鐐似的一步一步往前挪。悶悶的響雷聲警醒我，若產(chǎn)生松弛，后果勢必十分嚴重。

不能松弛，不能讓后果變得嚴重，盡管眼前是過橋的上坡路，盡管大風已經(jīng)吹刮得樹木歪斜到一邊，我扣牢扁擔，整個人完全往前屈伸，一步一步地往上邁，接二連三地往上邁，終于，我順利地跨過了石橋。

母親用迷尼龍布將稻堆遮蓋起來時，豆粒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

……

我本為農(nóng)家子弟，后來通過讀書考上大學才得以“吃田埂上的”（父親的行話，意為不種田）。及至如今，炎炎夏日里坐在空調(diào)間內(nèi)享受著舒適和愜意，我卻總要想起年少時在家和父母、妹妹們搶挑稻子的情形。

雖然，我雙肩及后脖頸上的血紅早已褪去，但只要遇上打雷和下雨，我瞬時便會覺得那些部位就要慢慢變紅，并能感應到陣陣隱隱的酸痛。

                      202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