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讀初中至高中那段時間，小伙伴們陸陸續(xù)續(xù)訂了婚。早的十三四就訂了，晚的也不過十六七。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有了婆家。她們有的只讀了兩三年小學(xué)，有的則根本沒進過課堂。頂多是小學(xué)畢業(yè)，初中沒考上，也就罷了。誰也沒覺得讀書是一件必須的事。

訂婚早結(jié)婚也早。因為流行女大男小，如果等到法定結(jié)婚年齡，女方就成老姑娘了。男孩十八九歲結(jié)婚很普遍。我有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十六歲就結(jié)婚，我讀高中時，人家的孩子都滿地爬了。

對男方而言，訂了婚，等于吃了一顆定心丸，為此多付出些也心甘情愿。找個媳婦可真難！父母為了我哥的婚事，日夜憂心，長吁短嘆。一有媒人上門，想辦法討其歡心。無非是用東西砸：煙、酒、燒雞、罐頭、點心，平時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半花，現(xiàn)在那錢像是天上掉的。媒人說女方不同意，那么只好等下次，重新來過。訂婚成功，對媒人酬謝不迭，感恩戴德。從此，精神壓力轉(zhuǎn)化為物質(zhì)壓力，想辦法掙錢蓋房，再攢錢，等兒子結(jié)婚時一次掏空。

對女方也有實惠。見小面、見大面、下貼子，大約相當(dāng)于古代的六禮吧，女方可得不少彩禮。即便早結(jié)婚，從訂婚到結(jié)婚，怎么也得五六年時間。一年三節(jié)，男方必有禮物上門。一個不周，可能就雞飛蛋打了。過年時男孩約女孩逛縣城——那是未婚男女唯一可以單獨交流的機會，女孩簡直成了公主，要什么就買什么。無非是一些平常不舍得買的好衣服。我曾參觀小伙伴的衣櫥——她已經(jīng)很奢侈的擁有自己的衣櫥：秋衣秋褲，毛衣毛褲，成套的布料，成打的襪子，毛線，各式圍巾……那都是訂婚后男方送來的。再看自己：衣服要么是表姐剩的，要么舊衣攤上買的；襪子只有一雙，補了又補。只有鞋子是自己的，因為我們那里忌諱借鞋子。小伙伴要送我?guī)纂p襪子，我拒絕了。沒什么好說的，我的學(xué)費用來買衣服，也可以花樣翻新；如果我也訂了婚，這些都不在話下。

有位長輩要給我說媒。父母征求我的意見。我剛讀高一，成績很差，也許根本考不上大學(xué)。父母也怕錯過最佳訂婚年齡。但我心里還有夢想，那夢想都是關(guān)于遠方的；愛情的夢想則更多，那必是要驚天地泣鬼神的，怎么可能用訂婚解決終身大事？父母回絕了媒人。此后再有媒人上門，他們就直接回絕了。我一個遠房舅舅，見了母親好幾次，說要給我保一個好媒，男方多么有錢，日子多么紅火。我考上大學(xué)之后才知道這些。

父母雖然文化不高，但沒有貪圖蠅頭小利而給我設(shè)置人生障礙。并不指望我一定考上大學(xué)，但是“萬一”考上呢？如果訂婚，那不是麻煩大了嗎？退婚，失信于人有違良心；不退，害我一輩子。訂婚雖有現(xiàn)實的利益，但他們既已供我上了高中，想必也懷著巨大的希望。只是這希望太巨大，不能說，怕落個“癡心妄想”；也不敢說，怕我有壓力。我從來不提成績，他們也不問；別人問起來，他們也是含含糊糊。就象賭徒，壓上所有賭注，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上學(xué)期間訂婚的，多是男生。“一顆紅心，兩種準(zhǔn)備”，因為高中畢業(yè)都十八九歲了，如考不上大學(xué)，真有可能打光棍兒。沒考上，結(jié)婚過日子就是了；若考上，則第一件事必是退親。往往是，頭一天剛得知榜上有名，第二天馬上聯(lián)系媒人退親。我表哥，還有我暗戀的某位男生，皆是如此。說起那位男生讓人郁悶，暗戀時不知道他已訂婚，退婚也是多年后聽說的，彼時已使君有婦羅敷有夫。

考上大學(xué)仍不毀婚約的，我沒聽說過。當(dāng)然，訂婚所花的錢也就打水漂了，算是青春損失費或者違約金吧。反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多少感情基礎(chǔ)，沒聽說女孩為此尋死覓活的，媒人很快會再上門，不愁尋婆家。

有個小伙伴，14歲訂婚，鄰村男孩，剛讀初中。逢年過節(jié)來送禮，我們特意去瞧——不管誰尋了婆家，我們這幫都要去瞧一瞧。我們都取笑她尋了個俊女婿，她心里應(yīng)該挺美氣的。這樣取笑了八年之久，男孩中專畢業(yè)了，來了一封電報，宣布“好合好散”。她有些傷心，但是有什么法子？男孩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應(yīng)該也很容易找到女朋友。小伙伴只是小學(xué)畢業(yè)，想必她自己也清楚其中的差距。雖然她很好，為人仗義，敢說敢做，巾幗不讓須眉，但這種事沒辦法來硬的。年齡已大，只好匆匆嫁人，遇人不淑，沒少生氣。

有個時期農(nóng)村刮起退婚潮。退婚潮是打工潮引起的。最先出去打工的，就是這幫十五六歲的男女。雖然一天到晚在工廠里，不見的領(lǐng)略了多少城市繁華，但至少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也算開了眼界?；仡^再看訂婚的那一位，看不上眼了。有男退女，也有女退男。退了還得再尋，忙壞了媒人，幾乎來了一輪大洗牌。也有極少數(shù)，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開始自由戀愛，帶了外地媳婦回家，或者嫁到了外地，成為農(nóng)村茶余飯后的主角。

現(xiàn)在，農(nóng)村不興訂婚那么早了。夜長夢多，撈到碗里不算肉，吃到嘴里才算數(shù)。但是又面臨一個更巨大的問題：男孩太多，女孩太少。傾家蕩產(chǎn)娶個媳婦，還算運氣好。很多人連傾家蕩產(chǎn)的機會都沒有。這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和計劃生育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