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或書或畫,皆有奇氣 ![]() ![]() 江湖無際,金石相期 制作:小樸藝文 ![]() ![]() ![]() 忘了是在哪本書上翻到一聯(lián):江湖不可竟其際,金石相期同此真,作者不可考,只記得仿佛是清朝人。后來在畫冊上看到趙之謙書寫過這個對子,行楷,是他從顏體轉(zhuǎn)到魏碑時期的書風(fēng),筆筆跳蕩,筆筆風(fēng)韻,隱約四十來歲的光景。具體哪本畫冊,一天下午翻遍工作室?guī)资N趙之謙資料,居然也還是沒找到。 對聯(lián)本身其實跟“金石學(xué)”或“金石書畫”沒什么必然的關(guān)系,內(nèi)容感嘆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情。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中的一個晚上,令狐沖和任我行站在熊熊篝火旁,說著退出江湖的一二三四種想法和理由,任我行的滿頭枯發(fā)在夜風(fēng)中繚亂如狂草,緩緩回答到:“江湖,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梢娊螅瑐€人太小,要認(rèn)識兩個真心的朋友并不容易,對聯(lián)里的“金石”,說的是“金石之交”。 ![]() 清初 田黃石獸鈕長方章 ![]() 清初 田黃石獸鈕圓章 ![]() 清初 田黃石獸鈕長方章 ![]() 清 楊玉璇雕田黃石羅漢像 轉(zhuǎn)念一想,古人以“金石”定義交情不會只是隨口說說,此中必有所寄托。具體緣由考證起來想必免不了引經(jīng)據(jù)典、咬文嚼字,那是考據(jù)學(xué)家的事情,其中細節(jié)大可拋開不談,無論如何總不能與“金石”二字脫了干系。世道艱難,人心多變,在古人樸素的理解中,“金”與“石”是兩種最能抵抗時間的物質(zhì)。商周時期,他們將文字鑄在青銅器上,秦漢之際,他們又將文字刻在石碑與山崖上,兩晉隋唐,金與石還承包了從皇室到民間信仰的塑造,廟堂之上,江湖之遠,處處可見造像與文字的神奇配合。施蟄存先生的《金石叢話》中提到《呂氏春秋·求人篇》說夏禹的“功績銘于金石”,高誘注曰:“金,鐘鼎也;石,豐碑也?!憋@然,古人一直指望借助金與石這兩種載體,讓那些非凡的事跡穿越時空,傳之后世。 當(dāng)然,他們成功了。 ![]() ![]() ![]() ![]() 清 奚岡刻青田石朱文印 印文:晉齋書畫 邊款:吾友趙晉齋,千霄竹也,近從予寫癡翁礬頭山,頗得奇氣。予愛而贈此。己丑九月廿日,蘿龕外史并記。 ![]() ![]() ![]() 清 陳豫鐘刻青田石朱文印 印文:靜安廬 邊款:秋堂 ![]() ![]() ![]() 清 陳鴻壽刻青田石白文印 印文:論道當(dāng)嚴(yán)取人當(dāng)恕 邊款:曼生為聽香二兄作 ![]() ![]() ![]() ![]() 清 趙之琛刻青田石瓦鈕對章 印文:葺盦、臣學(xué)治印 邊款:次閑為葺庵篆、庚子嘉平次閑 ![]() ![]() ![]() 清 錢松刻青田石獸鈕白文印 印文:稚禾 邊款:叔蓋偶仿雪漁 不僅成功,還有意外的收獲。宋元以降,上古金石文字實物一批批重見天日,物質(zhì)的豐富催生精神的需求,歐陽修的《集古錄》、趙明誠的《金石錄》以及洪適的《隸釋》為后世學(xué)人敲開了“金石學(xué)”的滄桑大門,同時,這也是拓片欣賞和研究的發(fā)端。馬衡先生在《中國金石學(xué)講義》中說:“金石者,往故人類之遺文,或一切有意識之作品,賴金石或其他物質(zhì)以直接流傳至于今日者,皆是也”。入清后“金石學(xué)”成為顯學(xué),大凡讀過兩本圣賢書的文化人,都以研討金石為安身立命、著書立說的途徑;考據(jù)學(xué)、文字學(xué)之余,訪碑拓碑,收藏青銅吉金,把玩名貴印石,是文人們學(xué)問的輔助、生活的趣味,還是交際的手段。只要稍稍捋一下清代“乾嘉學(xué)派”至民國王國維、魯迅等文化精英的治學(xué)生活就能發(fā)現(xiàn),將“金石學(xué)”目之為中國三百年來學(xué)術(shù)的基礎(chǔ)并不會有絲毫的夸張。 學(xué)術(shù)之外,便是藝術(shù),有金石學(xué),就有金石家。風(fēng)口之下,早已經(jīng)忘記篆書怎么寫的中國人重新將這項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然后以刀為筆,以石為紙,開啟了中國印章藝術(shù)自秦漢之后的第二個高峰,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文人篆刻”。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信號,篆刻從此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shù),詩、書、畫、印四藝鼎足而立,被視為文人藝術(shù)家的標(biāo)配技能。沒錯,“金石學(xué)”同樣也是三百年來中國藝術(shù)的基礎(chǔ)。 ![]() ![]() ![]() ![]() ![]() ![]() ![]() 清 吳讓之刻青田石朱文章 (鄧石如舊款) 印文:硯山丙辰后作 邊款:完翁舊刻為人磨去,硯山得石,熙載重鐫 ![]() ![]() ![]() ![]() ![]() 印文:懼盈齋 邊款:仲陶世二兄屬刻,熙載,時庚申四月朔同客于海陵 說起藝術(shù),從來也都是個包容萬象以致光怪陸離的江湖。文人院體,南宗北派,碑學(xué)帖學(xué),千年來爭吵不停,喋喋不休,也沒個準(zhǔn)信。“金石學(xué)”能成為清代主流的學(xué)術(shù),金石家能成為清代藝壇的中堅,也許是歷史的必然,也許是藝術(shù)的偶然,總之,自然有其因緣所在。近人丁輔之先生在《金石家書畫集》敘言中說:“上窮周秦,遠及海東,殫心汲古,發(fā)潛顯幽,金石家者流,負藝林重望者久矣。閑情所寄,或書或畫,皆有奇氣。而其名有彰有不彰,寸縑尺素之所傳,致足珍惜?!彼勺⒁庹呤沁@“或書或畫,皆有奇氣”八字,真是金石家藝術(shù)的最佳注腳。 茫茫江湖,之所以能相遇、相知乃至相期,靠的就是這份相投的“奇氣”。清代書畫藝術(shù)能從千人一面的館閣體氛圍中脫胎換骨,變靡弱為雄強,為后世貢獻出西泠八家、鄧石如、包世臣、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和齊白石等諸多開宗立派的大家,靠的也是這份歷久彌新的“奇氣”。 ![]() ![]() ![]() ![]() ![]() ![]() ![]() ![]() ![]() 清 趙之謙刻芙蓉石獅鈕對章 印文:鏡山、何傳洙印 邊款: 1、漢銅印妙處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學(xué)渾厚則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處,應(yīng)手輒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無奇,而殊不易。貌此事與予同志者,杭州錢叔蓋一人而已。叔蓋以輕行取勢,予務(wù)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則一也。然由是,益不敢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 鏡山索刻,任心為之,或不致負雅意耳。丁巳冬十月,冷君識。 2、六朝人朱文本如是。近世但指為吾趙耳。越中自童借庵、家芃若后,知古者益鮮,此種已成絕響,日貌為曼生、次閑,沾沾自喜,真不知有漢何論魏晉者矣。為鏡山刻此即以質(zhì)之,丁巳十月,冷君。 ![]() ![]() ![]() ![]() ![]() ![]() ![]() ![]() 清 趙之謙刻青田石自用雙面印 印文:趙之謙印、長陵舊學(xué) 邊款:同治丙寅仲春將作天臺之游,倚裝刻此 文人篆刻的發(fā)展史,是觀察金石“奇氣”的一面鏡子。 雖然是元末的畫家王冕開始使用花乳石刻印,但文人篆刻真正有點樣子還是在明末的文彭、何震兩人手上。此后一路慢慢有所發(fā)展,到了清初卻不小心偏離軌道,開始趨于纖巧甜俗——這種審美,怎樣都不能令有所追求的文人們滿意。要等到清中期的“西泠八家”,情況才有了本質(zhì)性的改變。這八家是西泠前四家的丁敬、蔣仁、黃易和奚岡,以及西泠后四家的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和錢松。除了蔣仁是仁和人,其他七人都是錢塘人——當(dāng)然,這并不是他們最重要的共同點,對于金石學(xué)的深入研究,對于刀法的創(chuàng)造和完善,對于金文、詔版、鏡銘、石刻、摩崖等金石文字的汲取運用,以及對于書畫的全方面修養(yǎng),才是“西泠八家”最珍貴的共同遺產(chǎn)。 ![]() ![]() ![]() ![]() ![]() ![]() 近代 吳昌碩刻青田石自用印 印文:虛素 邊款: ![]() ![]() ![]() ![]() ![]() ![]() 近代 吳昌碩刻高山石傳樸堂堂號印 印文:傳樸堂 邊款:龍集戊午春王正月,書徵、祖芬兩兄屬,吳昌碩刻,時年七十又五。 而后有鄧石如創(chuàng)立皖派,他的學(xué)生包世臣以《藝舟雙楫》扛起碑學(xué)大旗,他的徒孫吳讓之謹(jǐn)守師公“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理念,在篆刻、篆書方面的成就也有前人未到之處。晚清的藝術(shù)天才趙之謙,書法顏底魏面,篆刻融匯古今,繪畫開“海派”先河,硬是憑借一己之力為近代藝壇建立門戶;風(fēng)氣所到處,吳昌碩潛心石鼓文和封泥古樸蒼茫的趣味,齊白石對《天發(fā)神讖碑》的天真稚拙情有獨鐘,他們的過人之處,都是能將自己的所有藝術(shù)形式都統(tǒng)一在一種十分成熟且具有辨識度的風(fēng)格之中。幾千年金石的營養(yǎng)在他們手里與書畫印交融如水乳,“奇氣”由此誕生、飄散,漸漸深入中國文人藝術(shù)家的骨髓,從此再也揮之不去。 ![]() 清 蔣仁 行書七言詩 ![]() 清 奚岡 漁父圖 ![]() 清 陳鴻壽 行書七言聯(lián) ![]() 清 趙之琛 隸書七言聯(lián) ![]() 清 包世臣 行書八言聯(lián) ![]() 清 吳讓之 篆書八言聯(lián) ![]() ![]() 清 趙之謙 艾草圖、和錢子奇感事詩 ![]() 清 趙之謙 隸書五言聯(lián)
清 徐三庚 篆書條幅 ![]() 近代 吳昌碩 竹石圖 ←左右滑動圖片可瀏覽全圖→ ![]() ![]() ![]() 近代 吳昌碩 “潛泉”篆書橫幅 可以大膽地說,要了解清代以來的中國藝術(shù),就不能不了解金石,就不能不懂得欣賞金石家筆墨里、刀痕中那縷不羈的“奇氣”,就像高野侯先生在《丁丑劫余印存》中說的,“其人性情之醇駁,學(xué)問之淺深”都可以從中窺測!甚至是拓片上斑駁陸離的石花、青銅器起伏蜿蜒的銹跡,印譜中因年代久遠而泛黃的宣紙、溫潤細膩的印色墨色,雖未必與文字藝術(shù)研究有補,但作為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也是金石藝術(shù)魅力不可忽視的部分。 ![]() 清 張廷濟題 虢叔旅鐘拓本 ![]() 近代 吳昌碩題 惠山刻石拓本 ![]() 近代 趙叔孺題 毛公鼎銘文拓本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訪碑、拓碑是件辛苦且危險的事,晚清高官兼金石家吳大澂為到關(guān)外拓碑還需要提前安排好口糧和安保;對于大部分人而言,一輩子的活動范圍其實十分有限,外面的世界多數(shù)時候是龐大而模糊的,因此古人才有“江湖不可竟其際”的無奈。當(dāng)今社會,眼前的世界方便得幾乎觸手可及,對于我們而言,古人的世界、古人的風(fēng)度甚至是古人之間單純的人際關(guān)系,有時反而是模糊而龐大的——而正是金石文字成功擺脫了時間,令我們得以時時感受著古人最真實的脈搏,并在短暫的生命里看見最真實的永恒。 ![]() ![]() ![]() 原器拓本 遼寧省博物館藏金石文字精萃 一函二冊 ![]() ![]() ![]() ![]() 說明 本文是為上月在福州西湖畔絲路藝術(shù)館所舉辦的“金石相期—清代以來名家金石書畫篆刻特展”所撰專文,本文配圖即為其中部分展品。該展覽由西泠印社理事梁章凱先生策劃,以西泠八家、包世臣、吳讓之、趙之謙、徐三庚、吳昌碩、齊白石等清代以來最重要的金石書畫家的近百件作品為主要核心,兼及相關(guān)拓片、題跋、印譜和精品田黃等,集中展現(xiàn)其人在繪畫、書法、篆刻、金石學(xué)方面的綜合成就,以及金石趣味對于清代書畫藝術(shù)、雕刻藝術(shù)的廣泛影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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