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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莊子,讀過的,沒讀過的,多半脫口而出“文章極美”,問美在那兒,便搖頭晃腦起“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再問,就是眼神迷離“夕者莊周夢為蝴蝶…” 仿佛那樣就能連線漆園,召喚莊周。 楊立華老師說大家夸贊莊子文章美是跟風魯迅先生,為此,我特地翻出《魯迅全集》,搜索關鍵詞“莊子”,結果并沒找到相關溢美之詞,倒是有這么兩段: 現在施先生自說了勸過青年去讀《莊子》與《文選》,“為文學修養(yǎng)之助”,就自然和我所指摘的有點相關,但以為這文為他而作,卻誠然是“神經過敏”,我實在并沒有這意思。 我想,假如莊子生在今日,則被劈棺之后,恐怕要勸一切有志于結婚的女子,都去看《烈女傳》的罷。 魯迅反對青年讀古書,倒不是否定古代文學,而是當時主旋律是“新文化運動”,德先生、賽先生才是幾位導師大力包裝和推崇的“寧馨兒”。 莊子有沒有影響過魯迅?看他的文章,那精準的描摹,犀利的反調,看世界的冷眼,以及難以反駁的雄辯,都倒映著嵇康的影子。 而嵇康,是不折不扣的莊子小迷弟。 不過,莊子作為一名哲學家,其最動人之處,倒不在文章美不美,甚至有時我能感受到他極力壓制自己的文學天分。 他盡可能用最樸素的語言表達著力最深的哲學思考,避免華麗詞藻分散讀者注意力。 比如形容“大”,不管是鵬還是斄牛,都是“其大若垂天之云”,那種呆板笨拙,越讀越能體會這位動不動就要與人類“相忘于江湖”的倔強老頭的良苦用心,溫暖而慈悲。 魯迅其實也是如此,表面上橫眉冷對千夫指,一眨眼又忍不住俯首甘為孺子牛。 寫文章,明明滿腹經綸,隨便渲染幾句便是錦繡河山,卻偏偏要簡潔通俗,老少咸宜。 明明可以做御用文人,為王侯將相唱贊歌換取高官厚祿,卻執(zhí)拗地將筆鋒落在閏土、孔乙己、祥林嫂、阿 Q 等帶不來任何實質利益的底層邊緣人身上。 因為魯迅的慈悲,這些小人物也獲得了被歷史記載、被后世翻閱的可能。 對于莊子魯迅這種意欲九萬里而南為的鯤鵬,我們用“文章之美”夸贊,非但無法貼近偉大靈魂,一不小心還壓縮遮蔽了他們。 那么,莊子寫這么多,是要去哪兒呢?他偉大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答案當然還得從文中找。 第一篇《逍遙游》,如果大魚是莊子,那么南冥就是他的目的地。 南冥有什么? 第二篇《齊物論》,如果南郭子綦是莊子,那么他的“吾喪我”便是莊子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即“坐忘”。 忘的目的是什么? 第三篇《養(yǎng)生主》,如果庖丁是莊子,那么忘掉全牛,是為了“道”。 得道又是為了什么? 在無可逃離的人間世“緣督以為經”,保身,全性,養(yǎng)親,盡年。 莊子努力一生,如果只是為了讓自己游心于世,齊物逍遙,如果格局只限自身,大可不必浪費七萬唾沫。 唾沫到處都有,不差你老莊那一口。 莊子的偉大之處,不在文學,不在哲學,更不在美學,知識學養(yǎng)僅僅是他飛往南冥的“三月聚糧”。 莊子真正偉大之處,在于他對人間世的不舍、對蕓蕓眾生的不忍,為此,他努力克服自身的冷峻與鬼氣,用最飽滿的熱忱,最質樸的文字,最細心的描摹,最通俗的寓言,指出一條“安時而處順”的養(yǎng)心忘年之路。 只有將最遼遠最廣闊最深奧最晦澀最抽象最燒腦的智慧融入平淡,灌溉平凡,惠及平庸,讓最普通的靈魂也能游心濠上,最微弱的思想也可怒翅而飛,讓最笨拙的語言也能說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讓所有不被主流接納的邊緣怪誕都能尋得一片屬于自己的漆園。 才能不負鯤化鵬的潛伏蛻變之痛,不負北冥到南冥的九萬里孤勇,不負形若槁木心如死灰的忘卻自我,不負“七日之后混沌死”的人世雕磨。 面對如此偉大的靈魂,如此誠心的作品,我們該怎么做,才能不負如來不負卿。 思來想去,還是楊子的話最貼切,即: 我們應以最莊重態(tài)度,仔細閱讀《莊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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