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對不僅僅常用于詩聯(lián)，凡是用到對偶修辭，包含對仗的文體，都有其用武之地。

很多詞牌中都包含有對仗句，這就決定了“詞中借對”亦必是一番風(fēng)景。

為了較為全面地考察古代詞作者運用借對的情況，一窺這一風(fēng)景，筆者特以詩聯(lián)中較常用于借對的“辭藻”為關(guān)鍵詞，對搜韻網(wǎng)所收藏的古今詞作進(jìn)行了一番搜索。其結(jié)果，覓得借對例作146首，可謂蔚為大觀。

一．按詞牌賞析

在這些作品中，按詞牌名統(tǒng)計，鷓鴣天用到借對13例，沁園春11例，水調(diào)歌頭6例，西江月、滿江紅、水龍吟5例，臨江仙4例，浣溪紗、憶江南、望江南、滿庭芳、朝中措各3例，另有20多個詞牌名分別覓得1-2例。

下面，試擇排前兩位的詞牌進(jìn)行賞析。

1．鷓鴣天的借對

鷓鴣天，雙調(diào)五十五字，包含3個對仗句，用到借對者排名第一，得益于它這一天然優(yōu)勢。

例：宋代黃升的《鷓鴣天 其一 暮春》

沈水香銷夢半醒。

斜陽恰照竹間亭。

戲臨小草書團(tuán)扇，自揀殘花插凈瓶。

鶯宛轉(zhuǎn)，燕丁寧。

晴波不動晚山青。

玉人只怨春歸去，不道槐云綠滿庭。

上闕的后兩句為對仗句，其中“小草”的“草”甲義為“草書”，顯然，借用為了其“植物義”與“花”對仗而讓讀者產(chǎn)生了工對的審美錯覺。

而元代魏初的《鷓鴣天 九日晉溪》

何處龍山事不偏。

晉王祠下水浮天。

參空鐵樹三千丈，刻石名臣五百年。

歌浩蕩，酒如川。

暫陪珠履對風(fēng)煙。

自憐白發(fā)無能事，只有丹心在日邊。

則是下闕的后兩句對仗時用到借對?！暗ぁ痹诰渲袨椤爸艺\的”之意，借用為了“顏色義”。

現(xiàn)當(dāng)代黃公渚的《鷓鴣天》則是在下闕的前兩句的“三言對仗”中用到借對?！?/span>丹灶客，白云仙”中的“丹”指“丹藥”，這里借用為了“顏色義”。

2.沁園春的借對

沁園春共有7種詞格。詞牌中有多處“四言對仗”，故采用借對者較多。

如宋代趙福元的《沁園春 其二 壽朱漕正月初八》的上闕：

斗柄御寅，序啟蒼涂，氣轉(zhuǎn)洪鈞。

正乾坤交泰，圣賢相遇，風(fēng)聲虎嘯，霧滃龍興。

華渚流虹，璇樞繞電，期邁三朝嵩降申。

真希有，慶吾皇萬歲，重臣千春。

“序啟蒼涂，氣轉(zhuǎn)洪鈞”中的“蒼/鴻”為借音對。

同樣清代改琦的“燕市譚禪，馬塍吊古”中的“燕”字借用為“燕子”之義而與“馬”形成工對假象；民國樊增祥的“朱公智略，白傅文章”中的“朱/白”同時借用為“顏色義”而顯得更為工致。

沁園春詞牌中還包含扇面對，也可能用到借對（下文有舉例）。

其余排名靠前的詞牌也因包含對仗句而被創(chuàng)作者用到借對。二．分朝代賞析

146首用到借對的詞中，按朝代分布（跨朝代的作者歸入后一朝代），唐代覓得2例，宋代25例，金代2例，元代13例，明代20例，清代47例，民國18例，現(xiàn)當(dāng)代10例，當(dāng)代9例。下面，試各舉精彩例作略作賞析。

1.唐代詞作借對

唐代的敦煌曲子《百歲篇 其一 池新荷十首》中有這樣一個“缺字聯(lián)”：

珠彈近追黃雀年

玉襁初？青春日

句中“青春”的“青”借用為了“顏色義”。

著名詩人劉禹錫的《憶江南（即春去也） 其二 》中，也有一處七言對仗用到借對：

猶有桃花流水上

無辭竹葉醉尊前

句中“竹葉”為酒名，借用其字面含義與“桃花”貌似對得很是精致。

2.宋代詞作借對

宋代詞家留下了不少精彩的借對之作。試賞析幾例：

翠袖爭浮大白，

皂羅半插斜紅。（蘇軾 西江月）

“浮大白”指“喝酒”，這里借用其字面義來造成工對錯覺。

莫怪樽前無語，

大都分外多情。（晁端禮 朝中措）

用副詞“分外”來對“樽前”，令人驚艷。

露浥鳳簫，

煙迷枸杞，

綠深翠冷。（白玉蟾 水龍吟）

這里“枸杞”的“枸”借音為“狗”而與“鳳”形成工對假象。

多情太守，

三千珠履，

二肆歌鐘。（胡銓 朝中措 ）

《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一《襄公·傳十一年》載：“凡兵車百乘，歌鐘二肆。”晉·杜預(yù)注：“肆，列也。縣鐘十六為一肆?！?/span>顯然，詞句中的“肆”為量詞，被巧妙地借用為了數(shù)詞而與“千”對仗。

眼生花，

燈綴粟。（洪咨夔 更漏子）

“花”的甲義為“模糊，看不清”，顯然轉(zhuǎn)義了。

3.元代詞作借對

元代以曲著稱，曲作中也較為頻繁地用到借對。在此背景下，元代的詞作者也留下了不少借對范例。

如，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就留有例作：

鎮(zhèn)靜洪都，

澄清白下，

又過東南第一州。（白樸 沁園春）

“洪/白”為借音對。

黃閣儒臣，

烏臺舊客，

曾是執(zhí)法調(diào)元。（宋褧 春從天上來 ）

“烏”在句中指“烏鴉”，借用了其“顏色義”。

塞上燕支夜紫，

雪邊蝴蝶朝寒。（王惲 木蘭花慢）

句中“燕支”為地名、山名，又名“焉支”。此處借用了“燕”的動物義。

4.明代詞作借對

承宋元遺風(fēng)的明詞也留下了不少借對實例。

丹灶遺基彷佛，

墨池流水凄迷。（邵亨貞 木蘭花慢）

“丹”和“墨”同時借用為“顏色義”。

枝上子規(guī)猶鬧，

門外碧梧誰掃。（王世懋 如夢令）

“子（紫）/碧”為借音對。

麟閣圖形，

燕然勒跡，

博得頭如雪。（夏言 大江東去）

“燕”字實現(xiàn)了借對。

《詞品》作者楊升庵也用到過借對。

黑發(fā)功名，

丹心事業(yè)，

卿棘公槐行可躋。（楊慎 沁園春）

“丹”字實現(xiàn)了轉(zhuǎn)義。

5.清代詞作借對

無情對興盛于清代，說明這個時期作者們運用借對已經(jīng)頗為嫻熟，“密集運用”也已初成現(xiàn)象。清詞使用借對較多，能側(cè)面應(yīng)證這一點。

   紫  開碧筱，

   丹灶有青蓮。（毛奇齡 臨江仙）

這個五言對仗密集用到2處借對。即“丹”由“丹藥”借用為“紅色”；“青蓮”由人名借用為了字面含義。

伍相山前連袂去，

二郎祠下弄舟歸。（彭孫遹 姑蘇竹枝詞）

“伍”由“姓氏”借用為“數(shù)字義”。

遠(yuǎn)害且尋麋鹿伴，

那能老作諸侯客。（宋琬 滿江紅）

這個則連續(xù)2字運用了借音對。即“諸（豬）侯（猴）”與“麋鹿”在審美錯覺中很工致。

百錢正此留燕市，三笑于今過虎溪。（徐石麒 鷓鴣天）

燕市應(yīng)馀海王雪，猩瓶時拂水仙妝。（吳梅 雪梅香 ）

燕市重來，袁公何在，一枰棋局更新。（葉昌熾 慶清朝）

“燕市”的“燕”借用為動物義，在清代詞人的眼中成了常態(tài)。其中“燕/袁”用了“借義+借音”的雙借手法。

清代第一詞手納蘭性德也有過借對。

伴我蕭蕭惟代馬，

笑人寂寂有牽牛。（納蘭性德 浣溪沙）

“牽?！苯栌脼榱俗置婧x。

6.民國詞作借對

民國尚不乏詞中好手，也留下了不錯的借對之作。

兔穎帖臨黃子久，

膽瓶花插紫丁香。（潘榕 望江南）

賈島祭詩，

梁園授簡，工夫料量初就。（楊玉銜 上林春慢）

花正青春，

時正黃昏。（袁克文 一剪梅）

醉拉狗屠傾竹葉，

悶尋燕子話桃花。（黃人 浣溪紗）

其中“黃子久”和“賈島”都借用為了字面之義。

7.現(xiàn)當(dāng)代詞作借對

現(xiàn)當(dāng)代詞作者成長在民國時期，受古典文學(xué)熏陶較深，故仍能常用到借對。

竹葉杯浮酒，

柳衣汁染香。（張伯駒 南歌子）

“竹葉”為借對。

落紅猶似石崇家，

葬身同付玉鉤斜?，F(xiàn)當(dāng)代·蕭勞 臨江仙

“石/玉”為借對。

烏臺讞急鈔瓜蔓，

紅衛(wèi)兵驕鹵腐儒。（石聲漢 鷓鴣天）

這一對仗，不但“烏”借對了，“衛(wèi)”也借用為了“屯田駐防之地”的意思。

8.當(dāng)代詞作借對

當(dāng)代詩聯(lián)作者受現(xiàn)代漢語語法“詞性一致”“結(jié)構(gòu)一致”的錯誤導(dǎo)向影響很深，故很少主動用到借對。詞作者則更甚之。

豆蔻青春去，

蒹葭白發(fā)遮。（崔榮江 南歌子）

江頭白鳥渾無恙，

誰信青春逝有時。（秦鴻 鷓鴣天）

中規(guī)中矩的借對。大約多從閱讀中借鑒而來。

象外奇寒孤膽烈，

人間昏黑數(shù)燈明。（魏新河 平韻滿江紅）

這是目前能找到的唯一能令人眼前一亮的今人詞作借對?！跋笸狻钡摹跋蟆苯栌脼椤皠游锪x”，頗為精彩。

三．獨具詞作特色的借對賞析

詞中借對還展現(xiàn)出了區(qū)別于詩聯(lián)的不同特點，于諸多格律文體的發(fā)展有很好的借鑒意義。試歸納如下。

1. “含領(lǐng)字”的借對

讀者比較熟悉對聯(lián)中的“領(lǐng)字”，其實，諸多詞譜中也有包含“領(lǐng)字”的對仗句式。此句式用到借對也在意料之中。

已持紅藥開時，赤松游處，壽觴對壺天傾倒。（宋·黃人杰 祝英臺近）

“赤松”為上古仙人。此處借用其字面含義而與“紅藥”對仗。

剩判得落殘花，欺行李。（元末明初·邵亨貞 角招）

“行李”的“李”借用為了“李樹”的“李”。

漫白首思親，丹心戀主，滿懷情事，兀坐更闌。（明·夏言 沁園春）

“白首/丹心”為借對。

清詞則例作更多：

有小紅低唱，大白狂浮。（清·薛時雨 鳳凰臺上憶吹簫）

算燕云汴水，馬影雞聲。（清·王易 夢橫塘 ）

說丹灶難尋，黃粱易熟，努力且餐飽。（清·顧翰 買陂塘）

縱萬里車馬朝天，奈燕市酒空，鳳闈春鑰。（清·周岸登 解連環(huán)）

“含領(lǐng)字”句應(yīng)用到借對，在句式上類似于對聯(lián)的“自借”。但由于處在詞中，并非自對，故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人們在欣賞“長短句”的參差美時，尚能有包含借對的對仗帶來“妙在對與不對之間”的審美意趣，豈不快哉。

2.“含領(lǐng)字”的句中“自借”

如果說上面的是“假性自借”，下面則是“真的自借”了。

這些句式本身包含“當(dāng)句對”，疊加借對也是可能的。

且一任丹心白首。（明·夏言 明月逐人來 壽仙翁）

想當(dāng)年白傅青衫，還倩淚留雙袖。（明末·沈宜修 水龍吟）

綠竹無分，梨云擁石崇金谷。（民國·楊玉銜 瑤華）

燕然麟閣真機(jī)會，休負(fù)錦旌牙纛。（民國·楊玉銜 摸魚兒 ）

這4例中的“丹心/白首”“白傅/青山”“石崇/金谷”“燕然/麟閣”皆為當(dāng)句對，同時疊加了借對。

3.“三柱聯(lián)句式”的借對

一些詞牌中包含有3個相互對仗的句式，類似于對聯(lián)中的“三柱楹聯(lián)”。其中用到借對，也是完全可能的。以下為覓得的例作。

奈白日難留，丹心易感，綠發(fā)全皤。（元·劉敏中 木蘭花慢）

這是“帶領(lǐng)字的三柱聯(lián)句式”，其中“白日”的“白”是“明亮的”之意，“丹心”的“丹”是“忠誠的”之意，顯然，都借用了其“顏色義”，兩兩之間相互構(gòu)成借對關(guān)系。

黃眉洗髓，洪崖拍手，赤松為侶。（明·陶安 水龍吟）

百蠻獸舞，萬國鳧趨，億載鴻圖。（明·俞彥 訴衷情）

飛雁橫江，啼蟲滿井，牽牛在渚。（清·姚燮 連理枝）

這三個亦有異曲同工之妙?！昂椋t）”借音，“赤松”“鴻”“牽?！苯枇x。

4.扇面對中的借對

扇面對，舊體詩對偶格式之一，即隔句對，如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詞中的沁園春、玉蝴蝶等詞譜也包含扇面對句式，有幸找到一個借對范例。

嘆騎鯨客去，只余紅蓼，掛帆人遠(yuǎn)，莫問青蓮。（清·華長發(fā) 沁園春）

這是“帶領(lǐng)字”的扇面對。其中“紅蓼/青蓮”為借對。

5.于原本不對仗處用到借對

有意思的是，有些詞作在原本不是對仗處，也可能用到借對。取其不對仗的甲義而吻合詞牌要求，又取其乙義的“似對非對”而增添審美意趣。

陵谷有遷變，勛烈耀無窮。（宋·曹冠 水調(diào)歌頭）

水調(diào)歌頭詞譜最末兩句并非對仗句，而此作的“遷（千）”在審美錯覺下又給人以對仗之感，能增妙處。

功成日，羨燕然勒石，麟閣題名。（清·薛斑 沁園春）

此句處在沁園春詞譜的最末端，最后8字通常不是對仗句式所在。而“燕然/麟閣”這一“工拙參半”的借對，審美上給人以動態(tài)美。

此法值得賦、曲，乃至古文借鑒，拓展應(yīng)用。

詞中借對應(yīng)該還有一些優(yōu)秀的范例期待人們?nèi)グl(fā)現(xiàn)。本文的列舉和歸納，大約可以初步幫助人們領(lǐng)略這一人所罕至的動人風(fēng)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