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嘉慶、道光、咸豐朝近五百名詩人題詠、數(shù)量超過七百首的詩集《斷釵吟》，是清代嘉道時期，湯貽汾為稱頌其母苦節(jié)教子之美德而手繪《吟釵圖》卷，廣泛征詩，匯刻的題畫詩總集。它以歌頌母愛、彰揚母德為核心內(nèi)容，在詩才與節(jié)德的對立及彌合、故物存在時間的有限與情思的無限、共同主題的男女異詠諸方面，匯集著對立而又相互聯(lián)系的力量和意義，體現(xiàn)著巨大的詩歌張力，是多重張力構(gòu)成的母愛合奏，凈化了詩壇風氣，豐富了詩歌主旨及表現(xiàn)力度。

關(guān)鍵詞：《斷釵吟》 母愛 張力 征詩題詩 才德對立與彌合 有限與無限 男女異詠

本文原刊《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06期

作者簡介：彭國忠,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241)

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十二月丙寅，屬于福建管轄的彰化縣民林爽文起兵反清，攻陷縣城，次年正月又攻陷鳳山縣，知縣湯大全死之，湯大全之子荀業(yè)殉父難而死，其遺孀楊氏三十五歲，贍養(yǎng)年邁之姑，照顧夫弟，并撫育幼子貽汾、貽浚至于成立。楊氏素工繪畫及詩歌，從此一概棄置。嘉慶九年(1804)冬，湯貽汾為三江營守備，奉母寓居揚州，冬至前二日夜，其母就寢時，發(fā)釵折斷于枕上，此釵為其母之父母三十九年前所遺故物，故其母內(nèi)心極其傷悲，遂賦《斷釵吟》絕句二首示子，湯貽汾和作二首，并手繪《吟釵圖》卷，向社會征詩題畫，響應者甚眾。此后，錢塘女史汪沅蘭為繪第二圖，吳興女史某氏為繪第三圖；而趙翼領(lǐng)銜發(fā)起第二次征詩，楊宿江發(fā)起第三次征詩，最后結(jié)集為《斷釵吟》四卷，附于湯貽汾父遺作《與竹居棄稿》后，于道光二十年(1840)刊刻出版。

《斷釵吟》征詩活動自嘉慶九年至道光十八年，歷時久遠。先后題詩者475家(少數(shù)重復)，嘉道時期的詩壇名宿多數(shù)參與其中；產(chǎn)生詩歌728首詩余33闋，數(shù)量龐大，堪稱嘉道詩壇一場聲勢浩大的詩學活動，產(chǎn)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何紹基稱：“士大夫從而詠歌之，而湯母才、節(jié)之名益襮于當世?！庇终f：“今既表章旁魄矣，天下公卿士大夫凡執(zhí)筆能文者，則咸有所述?！逼顚斣逖裕骸昂?nèi)士大夫欽仰悲嘆，形諸歌詠，已盈數(shù)帙。”陸惠題詩引稱“名作如林”，張澹道光十二年編輯識語稱：“卷中和作，多至數(shù)百人?！标惙胶５拦舛晷蜓裕骸胺e成巨帙，而太夫人二章之詩，九州島傳誦矣?！眳钦駰ь}詩自注：“詠其事者凡百余家。”湯貽汾自稱亦言：“李申耆《舊言集》，吳仲倫《初月樓聞見錄》，完顏太夫人《國朝正始集》皆載之，海內(nèi)和者數(shù)百家?！笨梢哉f《斷釵吟》題詩是嘉道時期一次大型詩歌集結(jié)。

綜觀這些詩歌，歌頌母愛、彰揚母德是核心內(nèi)容。但母愛是所有文學作品的普遍主題，《斷釵吟》核心內(nèi)容的實現(xiàn)，不是直白地、簡單地唱贊歌，而是在詩才與節(jié)德的對立及彌縫、故物存在時間的有限與情思的無限、共同主題下男女的異詠等所造成的詩歌張力中完成的，它們已經(jīng)超越了傳統(tǒng)的家國利益沖突、忠孝兩難的二元性表述，匯聚著更為密集、復雜的對立而又相互聯(lián)系的力量和意義。

一

詩才與節(jié)德的對立及彌合

《斷釵吟》題詩歌頌母愛母德，首要遇到的挑戰(zhàn)就是自古以來流行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觀念，形成德才的對立。湯母道德無暇，而釵斷后吟詩，是否成為其德之累？何況她自幼即耽于吟詠。湯貽汾《斷釵吟二首恭次太宜人韻并記》云：“貽汾伏念先君子殉難海外，母輟吟已十八年?！睆堝ＷR語記湯貽汾敘《吟釵圖》詩稱：“太夫人幼耽吟詠，自先君子殉節(jié)海外，即屏棄筆墨，且盡焚向所存稿?！眳堑滦堵勔婁洝芬噍d：湯母楊太夫人“夙工琴，后輟不復彈；喜為詩，既寡，亦不復作，并將舊所為詩悉焚棄之”。湯母為何棄詩不作，且焚稿？為何在釵斷后復作詩？其詩歌創(chuàng)作或者詩歌才華，是否妨礙其在貞節(jié)、苦節(jié)、教子方面積累的德？當湯貽汾第一次繪圖、征詩時，恐怕僅僅出于安慰母憂、為母延年之赤忱，未及周密考慮。當其母節(jié)被社會廣泛關(guān)注時，才德之沖突便彰顯出來，故其揚母節(jié)可能導致瑕疵母節(jié)。對此事關(guān)心最深、思考最細致者，當為何紹基。何紹基為湯貽汾《引釵圖》作記時，針對社會上的廣泛疑惑，做出彌縫回應：

湯公楚珍之配楊太淑人，幼學工詩，有才女之名。年三十五，楚珍公殺賊殉父于鳳山縣，太淑人以撫孤不得死，盡焚其前所為詩，后不復作，得節(jié)婦之義。后十八年，因幼時母氏所賜玉釵經(jīng)三十九年而斷，作《斷釵吟》七言絕句二章，攄寫悲痛，益彰其節(jié)，而不及掩其才。莫或使之，若或使之。其子雨生都督，以附刻于楚珍公棄稿之后，而別為《吟釵圖》以永其事。士大夫從而詠歌之，而湯母才、節(jié)之名益襮于當世。

或曰：婦德尚貞靜，而以能詩名，殆非所宜乎？余應之曰：《周禮》九嬪掌婦學之法，婦德之次為婦言。言者，即詩也?！稌吩唬涸娧灾?，歌永言。《詩序》曰：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許叔重曰：聲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從言含一。然則詩言志者，言之初義也。古者婦人不貴有辭，而貴有言，三百篇所錄者多矣。詩者為儷體，為韻語，旨微詞曲，無炫其樸，于陰教合也。

或又曰：婦人宜為詩，既聞命矣，則何不多之為貴乎？應之曰：衛(wèi)女之《泉水》，共姜之《柏舟》，許穆夫人賦《載馳》，宋襄公母賦《河廣》，其人能為詩，則豈徒一篇而已？而所錄止是者，錄其志節(jié)之所存，余弗貴也。此古行人采詩之法，圣人刪詩之旨。三百篇中亦有賢公卿以一人而為數(shù)詩者，則必其各詠一事無重述者，況婦人之詩乎？太淑人之詩，得此二章，使人欽其冰霜之性、瓊琨之采，至足不朽矣，雖使有集不焚，而在采風之時，無逾此二章者，豈得云見少哉！

或又曰：太淑人既以焚詩不復作詩表其志，何又有此五十六字之吟乎？噫，是難為淺見者道也。方春蕃萌，百物皆華事之至常；秋霜既嚴，巖壑并寂，忽有古木孤葩獨榮，不入四時之節(jié)，而與元氣為滋蕊，不自知其華也。太淑人斷釵之吟，亦如是而已矣。今試讀之，詩耶？淚耶？屬而利者，有不愴惻于中，如聞寡鶴之祝嗚，哀猿之爭旦者乎？

文章以答客問的形式，從三個方面為楊太夫人進行辯護。首先陳述自己的觀點：太夫人《斷釵吟》七言絕句二首“攄寫悲痛，益彰其節(jié)，而不及掩其才”，然后針對婦人能詩非所宜之說，指出《周禮》所謂婦學之法，言居德之次，而言即詩，即言志之詩，與《三百篇》合，與婦德合；接著針對婦人既然宜為詩，太夫人為何不多作的疑問，指出太夫人此二首詩足以令其不朽，不必再多；即使她先前所作之詩不焚棄，也沒有超過這二首者；最后，針對太夫人既然曾經(jīng)焚卻己作，為何又存此二首的責難，指出：此二首詩，是太夫人苦節(jié)的升華，是其心中淚水的自然涌出，怎能僅僅以詩歌看待呢！

何紹基文中三個“或”字所問，其實正是當時社會上廣泛的疑問、困惑或者有意責難。這在《斷釵吟》題詩中也可以見到。汪獻玗題詩推重貞節(jié)忠孝，主張釵以人重，反對僅僅欣賞湯母詩句：“君不見《國風》甄錄婦人詩，一篇已足傳姜姬。專集雖多奚以為，玉瑱象揥含瑕疵，一釵乃以人重之。滇池臺海難填悲，勿徒嘆賞瓊琚辭?！逼渲校皩＜m多奚以為”幾乎就是何紹基語之翻版。朱士龍詩，敘述釵斷情景云：“中間萬事遭顛連，守節(jié)恒如在膝前?！睖敢驍噔O思親而作詩，但作者感慨：“我為夫人長太息，吟哦久廢艱危逼。忽于微物致纏綿，至性偶然流楮墨。”雖有同情，言其恢復吟詠系逼于艱危環(huán)境，乃真情流露，但還是略有微憾。我們從湯貽汾和母詩、首繪《吟釵圖》即可見出，他是感于母親吟詠斷釵而作，并廣泛向世人征詩，而不是命圖為《斷釵圖》。但在三幅圖畫題寫殆遍，最終編輯成書時，卻題作《斷釵吟》，這固然有尊重母親原創(chuàng)之意在，但德、才之考量，究難全然放棄。而入編諸詩，在詩人別集及詩歌總集中，則多以題寫《吟釵圖》為名。于此或可見何紹基辯護之用心，及當時德才關(guān)系之緊張。

考察《斷釵吟》中題詩，多數(shù)作品在稱揚湯母之節(jié)、德時，自然會涉及湯母題詩之才華，但這種詩才、才華，更多地被處理為德人之詩，不僅沒有降低湯母的品行節(jié)操，反而成為“完人”的一個條件，使節(jié)母形象更加光輝燦爛。詩人對才、德緊張關(guān)系的彌縫，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追溯湯母吟詩情境及心理，見出吟詠詩歌出于情感之不得已，其詩乃至性血淚之體現(xiàn)，非尋常文字可比。湯成烈詩說湯母詩一字一斷腸，絕非苦吟成癖、性耽吟詠者：“三十九年千萬路，惟汝釵兮鑒心素。夜中釵折感風樹，不覺凄吟達天曙。吟成一字一斷腸，五十六字摧中藏?！背墒垃u說湯母詩歌一字一淚，吟與哭莫分：“釵未斷，哭吞聲。釵偶折，悲成吟。吟耶哭耶不忍聽……一字一淚涕沾襟?！睆埪恼f湯母的二首絕句字字如同凄涼的弦樂聲，系感而成詠：“玉碎不茍全，猶似亡夫志。自從屏吟管，荏苒十八年。感此遂成詠，字字同哀弦。”陸嵩稱湯母之詩皆系傷心之句：“釵雖斷，親所與，思親空付傷心句。”呂璜說節(jié)母觸動百感，淚雨涔涔而賦詩：“中道釵忽折，如碎當年琴。摩娑動百感，淚雨翻涔涔。長吁破詩戒，詩罷愁云霒。”孫顥元說節(jié)母作詩，純屬偶然：“玉釵美，無瑕疵，一夕中斷偶得詩。”盧坤說斷釵詩是節(jié)母在斷腸的情境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鄭重視斷釵，不殊人斷腸。因之成兩詩，傳世同吉光?！睖剽曊f湯母詩歌隨淚水瀉下，如商聲哀挽凄絕詩：“痛絕詩隨淚點來，焚余吟稿又新裁。吟成一唱發(fā)三嘆，淚痕瀉作商聲哀。”顧逸說節(jié)母因萬種酸辛痛苦涌向筆端而不得不寫詩：“半生詩草灰燼飛，十八年來捐翰墨。萬種酸辛赴筆端，豈因玉碎哀別離?！遍|秀曹貞秀亦認為湯母悲從中來才作詩：“棄捐筆墨久不作，悲從中來留片紙?！敝挥虚|秀熊象慧以為湯母謳吟系技癢，但“志悒怏”畢竟是目的：“鉛華凋晨風，白發(fā)憶昔象。謳思情彌傷，守默技復癢。閑吟貽佳兒，脫稿志悒怏。”

二是將湯母詩與志節(jié)忠孝相并以論。張曜孫詩開篇就明確提出詩歌所貴發(fā)乎忠孝之本原，不是僥幸、隨意寫成：“詩書貴本原，忠孝非幸致。”石同福詩開篇亦言：“古人作詩貴至性，性所感發(fā)詩乃真。湯君示我斷釵句，一字一淚含酸辛。云是先人手澤存，親恩難忘瑯玕珍……此詩所感盡至性，托以微物傳其人。后來讀者識此意，玉釵雖斷猶完存?！敝列愿邪l(fā)而出真詩，謂湯母因釵斷思親，其詩為完人詩。張珍臬詩：“五十六字傳其心，忠孝節(jié)義一門萃……母輟吟詠已廿年，朝來示兒吟釵篇。教忠教孝母事畢，未忘結(jié)祱施衿日?！敝苯訉⒃娕c忠孝節(jié)義相鎖鏈。練廷璜詩先是盛贊湯母之節(jié)，而后云：“險途仍夢寐，妙旨約文翰。何必古風謠，繞梁音不散?！闭J為湯母詩是其艱難人生的寫照，也就是其節(jié)操之記錄。陸鑒詩：“凄絕揚州月二分，照人腸與釵同折。感舊思親淚不干，詩成字字凝成血。從來忠孝格天心，況復霜閨凜冰蘗?！敝倚⒏裉?，為湯母詩歌價值所在。盧坤詩：“三十有九年，志節(jié)同冰霜。五十有六字，血淚為文章?！狈Q湯母以冰霜般高潔堅貞的志節(jié)，發(fā)為兩首七絕。李沄詩：“含凄命筆費沉吟，一字一淚婉以深。竹箭有筠松柏心，孝思亮節(jié)皆完人。”釵斷而思親，守節(jié)、教子，湯母之詩為完人之詩。何凌漢詩：“君不見，三十九年冰雪腸，五十六字珠玉光，傳之千秋兮彤管芳?！彼^冰雪腸，贊揚湯母志節(jié)如冰雪。錢臻詩：“令子持詩索我和，讀之字字明珠唾。世間何物最堅全，惟有忠孝節(jié)義萬古長流傳?！币嘁灾倚⒐?jié)義評湯母二詩。趙盛奎詩：“母詩兒詩意凄苦，一唱一和足千古。偶借玉釵吟斷腸，紙上噓唏灑淚雨。家難已紓承國恩，轅門鼓角傷心神。”其詩與家難國恩關(guān)聯(lián)。唐鑒詩：“復掃畫余荻，五十六字傳。釵比北堂樹，詩先南陔篇?！庇谩对姟ばl(wèi)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及《詩·小雅·南陔》詩典故，稱湯母二絕句堪比《詩經(jīng)》之孝子詩。閨秀袁嘉詩：“古井無波，寒泉自潔。旃檀逆風，奇香愈烈。君不見湯夫人心似鐵，兩首詩因玉釵折。”詩因玉釵折，言其思親；而心似鐵，則稱其志節(jié)。

三是由“吟”字鉤連湯母一生事跡。湯母一生大節(jié)昭昭，無需借重于詩才，《斷釵吟》題詩多吟詠其詩才，甚至將其志節(jié)，將其一生行事遭際，與詩歌創(chuàng)作統(tǒng)綰在一起，除了“斷釵吟”三字反映的吟詠之事與釵斷思親必然相連這個先天因緣外，還因為其人是典型的道德完人，而傳統(tǒng)儒家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四德本不廢言，故其詩為德人之詩，德充實而發(fā)輝光，詩才毋需諱言。這樣就彌縫了德才之間的緊張對立關(guān)系，是先道德后文章詩學觀的體現(xiàn)，也是清代女性創(chuàng)作所以繁盛的一個原因。趙馭南詩歌即以七個“吟”字，綴合湯母輟吟、續(xù)吟之事，以“吟”字將釵斷彌合成幸運之事：“釵不斷，吟難成。釵不斷，心難明。十八年來母輟吟，此心如月湖波沉。何幸一釵斷，吟情仍復連。釵斷心不斷，節(jié)孝能兼全。吟成一字一淚珠，母心兒心燈影孤。孤母在，兒心喜，此釵此吟潔無比。母逝兒心苦，此吟此釵重千古。迄今人讀《斷釵吟》，春暉猶在瓊花陰。”釵斷不但不足以悲，反而值得稱慶，使慈母孤節(jié)貞心明于天下?？讘椄姡坏压?jié)母一生與詩歌創(chuàng)作牽連一起，且直接以“吟”結(jié)構(gòu)全篇：“斷釵吟，一吟淚如雨。釵如竹節(jié)形，節(jié)節(jié)母心苦。母心堅似鐵，釵折心不折。五十六字啼鵑血。母歌子和腸斷絕。斷釵吟，聲最悲，廿年抱痛深磨笄。阿母心事惟釵知。父祖忠孝兒當思。斷釵吟，吟往復，凄涼一片無暇玉?！瘪R沅詩：“吟口辛苦吟稿棄，短章潛弆孤兒笥。五十六字光明珠，一字一彈貞孝淚。玉釵斷后釵常留……斷縑畫出吟懷苦。”吟口之辛苦，吟稿之拋棄，吟懷之苦辛，分別對應湯母在家事突變后廢吟，釵斷后復吟，及兒為畫圖征詩諸事。閨秀席佩蘭詩：“想見贈嫁時，雪白無纖疵。夫人溫比玉，簪髻題新詩……回文將寄錦機詞，云外飛鸞悲永訣……蘭釵忽驚斷，華發(fā)無歡悰。依然至性發(fā)歌詠，孝思實由天所鐘?！币砸髟娯灤敢簧盒录迺r題新詩；夫妻分別時寄“錦機詞”，釵斷后思親發(fā)歌詠。方俊詩，先寫湯母年輕時夫婦聯(lián)吟情形：“聯(lián)吟伯玉盤中句，閑詠繁欽耳后詩?！焙髮戔O斷復吟事：“子舍問安聞掩泣，雙股落地聲瑯瑯。御久不忍別，中道成棄絕。感事為釵吟，宛轉(zhuǎn)向兒說。擊碎不同齊后環(huán)，摩筓信有趙女山。鸞鶴將鎩哀音振，五十六字落人間。”張崇蘭詩：“斷釵吟，吟成凄斷節(jié)母心……謝庭詠絮好才華，賚予由來示優(yōu)異……惟聞畫荻傳釵股，無復吟花上錦箋……一夕釵梁忽中斷。情發(fā)于聲口號成，萊衣侍側(cè)聞長嘆。玉臺舊詠已無存，賢子長懷罔極恩。潛錄新吟當窺豹，更征妙繪寫啼猿?！痹佇醪湃A，謂年輕時；無復吟花，謂其忍死教子時；新吟，謂晚年釵斷時。王瑾詩：“朱弦斷絕羽移宮，錦織璇璣何處通。吊影江天悲別鵠，招魂賦罷夜丸熊……”此詩對湯母一生遭遇，以詩歌進行反映，而在細節(jié)描寫上超過它作。

二

故物存在時間的有限與情思的無限

《斷釵吟》題詩，關(guān)鍵之物為釵，釵之關(guān)鍵點在斷而不完。如何圓說故物之斷，成為題詩者構(gòu)思之焦點，而故物存在時間的有限與情思的無限，構(gòu)成題詩一個結(jié)構(gòu)模式。

《斷釵吟》征詩本事，源于嘉慶九年湯母在揚州寓所，夜間輾轉(zhuǎn)難眠，所戴之釵斷于枕畔，釵乃三十九年前其父母所贈，其母并親為插鬢，故釵斷引起湯母內(nèi)心極大傷悲，遂繼續(xù)已中止了十八年的吟詠雅習，口占二詩志感，并在次晨告訴其子貽汾。此事，湯貽汾有詳細記載：

甲子長至前二日，貽汾奉母住揚州瓊花觀。越日晨起，母口示《斷釵》二絕云：“美便無瑕斷亦休，曉奩宵枕夢悠悠。于今別有思親淚，記與釵時新上頭。”“鏡非臺已悟空門，贈嫁釵簪半不存。三十九年千萬路，鬢絲絲斷玉還溫?！敝^貽汾曰：吾幼從汝外王父宦于滇，十四歲，外王父偶以玉釵賜之。南北遷徙，歷今三十九年，雙鬢蕭然，惟釵無恙。昨夜就枕，轉(zhuǎn)側(cè)之頃，乃憂然以斷。蓋不禁其感于中而形諸聲也。貽汾伏念先君子殉難海外，母輟吟已十八年，今茲之作，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發(fā)諸詠嘆者，特釵之足重輕也耶？因謹錄以識，并恭次元韻云。

湯母將自己十八年不吟詩而今重續(xù)的原因，歸于釵為貽汾外祖所賜，歷時長久，遷徙南北。但考湯貽汾語，他認為釵之為物，不足以令其母親破禁吟詩，“伏念先君子殉難海外，母輟吟已十八年，今茲之作，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發(fā)諸詠嘆者”，他作為第一讀者，在第一時間內(nèi)，所體會到的慈母內(nèi)心的情感，特別是所見母親神色、所聞母親話語，有非他人、后人所能想象、感受者，他所用的字眼“良有莫喻之悲不自已而發(fā)諸詠嘆者”，即說明這一切。推測湯母破禁吟詩，一為釵乃先澤遺物，釵斷先澤不存，勾起無盡思親之情；二為釵乃定情之物，見證了她與先夫之婚姻愛情；三則出于一種不祥之感，蓋在傳統(tǒng)觀念中，物之破碎多為不祥之兆，尤其長久隨身佩戴之物，一旦無故破損、斷碎，必然在佩戴者心理留下不祥陰影，引起其對自身性命的擔憂。這一點，為閨秀袁綬詩歌所窺破，詩云：“摩娑手澤慨平生，戛然一聲釵忽折。釵忽折，知不祥，當時有句吟悲涼?！弊鳛樾⒆拥臏O汾，自然敏感地體會、感受到老母內(nèi)心的“莫喻之悲”，故雖然其母口占之詩一者移因于思親，一者借佛悟自解故作曠達，湯貽汾和詩亦以親情為慰，但還是覺得這些尚不足以寬解慈母“莫喻之悲”，遂采取多種行動，包括卜問乩仙、征詩題吟等。

扶乩之事，遺留在卷一之二所收錄閨秀和詩，其第一人即為“乩仙許約翠”之作，題注云：“嘉慶乙丑正月，揚州張氏扶鸞，得此詩，自署'瑤池侍女’云云?！狈鳆[，即扶乩，亦名扶箕，系正月望日祈禱紫姑神以占卜，唐代已然。值得注意的是，湯母釵斷于嘉慶甲子冬至前二日，即嘉慶九年十一月十九，至乩仙題詩所注乙丑正月十五，相距不足兩月，可見湯貽汾憂于母事，很快即請揚州張氏扶乩者卜問。盡管皆知扶乩為虛無，但乩仙之詩，竟然亦和湯母詩韻，詩其一云：“故物摧殘懇便休，母心兒意兩悠悠。恨無切玉如泥手，續(xù)起搔頭不斷頭。”乩仙可謂盡知人意，“母心兒意”可謂正中母子深衷，而在充分肯定慈母孝子心意后，乩仙進一步體貼人情，說恨不得有一雙切玉如泥之手，將斷釵續(xù)好。這是乩仙也深受世間人情之感動了。乩仙詩，得到一定的回響，如張振夔詩：“只今釵玉傳仙詠，不負當年賜上頭?！弊宰ⅲ骸爸^乩仙和韻。”另一首云：“瑤房課讀月當門，稽首仙官片念存?！彼^稽首仙官之片念，當謂貽汾慰母之孝思。作為物的釵斷了，但母子之情悠悠無限。

為斷釵進行合理解說，以安慰湯母，也是第一次征詩的核心內(nèi)容。錄于卷一開首的近十余家詩歌多如此。這些詩歌，或言物有完必有缺，釵斷乃物之常態(tài)，不必介懷。吳魯詩：“玉釵斷卻渾閑事，松柏常青冰雪溫。”以閑事視之。蔡之定更發(fā)揮湯母原詩“鏡非臺已悟空門”的佛家空觀思想，并以實例開悟：“勾記蓮池七筆休，湯夫人語豈悠悠。玉杯墮地心超悟，萬物無常不到頭?！鄙彸厥论E，見其自注：“蓮池師為諸生時，家藏玉杯，為沈氏世寶。除夕，出以侑酒，侍婢失手碎之。師怒。夫人湯氏怡然，曰：萬物無常。師言下大悟，作《七筆勾》，夫婦遂同日出家?！币怨适轮械臏蛉苏Z，勸慰現(xiàn)實中的湯夫人(湯母)。汪正鋆詩“悟徹無?？偭T休，一生心事付悠悠。玉釵最是善知識，綠鬢終須到白頭”。亦是此理?；蜓遭O斷了，但玉尚溫，無須悲傷，并以玉溫比湯母之德。張镠詩：“否泰須知各有門，此釵雖斷玉猶存。冰霜歷盡春風至，一轉(zhuǎn)頭來氣便溫。”此詩不但言否泰有時，釵斷玉存，且后兩句有言外寓意，春風溫玉，正是一種象征。方正澍“悟徹空王解脫門，物存有毀毀猶存。此生博得生無忝，盡說恭人比玉溫?！鼻鞍霝榉鸺铱諢o思想，后半乃儒家玉比君子之德思想，以稱贊湯母之德。蔡之定另一首：“斷釵萬口傳佳詠，婦德還欽玉比溫?！币悦烙癖葴钢畫D德?；蚍囱晕锶粲惺o衰，人的青鬢也就不會變白了。易之宗詩：“世間完璧教能久，青鬢如何會白頭?！奔緪笤姡骸叭f物從來無不休，蘭摧玉折恨悠悠。試看古觀朱欄畔，可有瓊花在上頭？”詩人舉湯母所寓之瓊花觀說：瓊花觀里還有瓊花嗎？詩人們安慰湯母斷釵的思路都是：玉釵的壽命有限，而玉的溫潤、人的德操之美是無限的。

對無限的追求，集中體現(xiàn)在第二次、第三次征詩行為及題詩上。第二次征詩在嘉慶十六年(1811)?！稊噔O吟》卷前有署名“趙翼、劉印金、趙懷玉、楊煒公撰《征詩啟》”，詳細敘述湯母一生傳奇經(jīng)歷，及釵斷吟詩之始末，云：“舊承戛玉和章，業(yè)已編珠成卷。伏愿鴻都學士，惻此血誠；虎觀群英，錄其苦志。錫之佳什，隨彤管而勒貞珉；侑舉瑤觴，譜笙詩而貽來葉?！弊⒃疲骸皶r嘉慶辛未。太夫人年六十，就養(yǎng)廣東興寧營都司署?！眲t第二次征詩，由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趙翼領(lǐng)銜署名，目的除了表彰湯母事跡外，還有為其祝壽之意，所謂“侑舉瑤觴”，因其時老人年六十。此時上距第一次征詩時已過六七年。據(jù)卷一張澹編輯識語：“壬申，太夫人棄養(yǎng)于嶺南齊昌官舍?！比缮隇榧螒c十七年(1811)，即第二次征詩之次年。故第二次征詩時間甚短，湯母即去世，編入《斷釵吟》中的題畫詩作甚少。但第十七家陳僅詩第二首末云：“惟嗟展卷寒窗下，難返春暉舊日溫?！憋@見湯母已經(jīng)去世，則第十七家以下，當為湯母逝后諸家所題，如第十九家石韞玉詩：“巾箱留得遺簪在，相見慈容似玉溫?！钡诙覐埦┒仍姡骸皢柩蚀葹蹩弈归T，披圖剩有淚痕存”，等等，俱可見證。第二次征詩、題詩，始為湯母祝壽，后則寄托湯貽汾綿綿哀思。

第三次征詩，始于道光九年(1829)。《斷釵吟》卷二仰振瀛詩云：“道光龍集當己丑，楊君就我征新詩。原章先示《斷釵》什，向予鄭重前致詞?！弊宰罹秊椤巴厮藿壬薄Ｍ砝钫茁孱}詩，序云：“楊君蘅塘持此索題，蓋雨生先太夫人詩篇所今存，而雨生以寄其無窮之思者也。”知此次征詩，由楊宿江發(fā)起。童槐《湯將軍哀辭并序》之序言：“雨生將軍在浙時，嘗介友人屬題尊慈《斷釵吟》冊。”而湯貽汾自道光五年至浙江任武職，十二年致仕，正在其時。卷二張維屏題詩序云：“道光庚寅四月既望，屏將入都，路經(jīng)浙西，訪雨生都督于武林官署，翦燈呼酒，話舊論文。翼日，奉尊慈楊太夫人《吟釵圖》示屏，屬為詩。名流題詠，珠玉在前，無體不備，因走筆賦三言詩一章。勞人草草，等諸謠諺，用景徽音，美孝德于風雅之旨，恐未有當也。”明言道光十年(庚寅)湯雨生在浙西征詩。張穆集中有《題湯雨生將軍貽汾太夫人吟釵圖戊戌八月通州試院》，戊戌為道光十八年(1838)，可見征詩時間之長。第三次征詩之始，距湯母離世已經(jīng)十八年，則顯非慰母心、延母壽之初期心愿，乃為顯揚母節(jié)、褒頌母恩于無窮而作。這也是數(shù)百首題畫詩的主要內(nèi)容，它生動地反映了一個民族對偉大母親節(jié)操、品德的充分認可和歌頌，對母恩的歌頌，以及烏哺報恩的思想。

《斷釵吟》四卷700余首詩，有百分之八十，或直接出現(xiàn)“故物”“舊物”“手澤”，或使用相關(guān)典故意象，或具體描寫故物、舊物。此即《周禮》所言“敬故”的傳統(tǒng)。前言湯母在夫亡后十八年不復吟詠，惟因釵斷而破禁復詩，原因之一乃釵為先澤遺物，恐釵斷先澤不存。

在《周禮·天官·大宰》中，敬故為“八統(tǒng)”之一；《詩·小雅·伐木序》亦將“不遺故舊”作為“民德歸厚”的統(tǒng)治術(shù)。但民間更重視的是亡簪、墜履這樣的美德?！俄n詩外傳》卷九：“孔子出游少源之野。有婦人中澤而哭，其音甚哀?？鬃庸种沟茏訂栄?。曰：'夫人何哭之哀？’婦人曰：'鄉(xiāng)者刈蓍薪而亡吾蓍簪，吾是以哀也。’弟子曰：'刈蓍薪而亡蓍簪，有何悲焉？’婦人曰：'非傷亡簪也，吾所以悲者，蓋不忘故也?！币砸回仔綃D而悲亡簪，見先民對故物之尊崇。賈誼《新書·諭誠》載：“昔楚昭王與吳人戰(zhàn)，楚軍敗，昭王走，履決，背而行，失之。行三十步，復旋取履。及至于隋，左右問曰：'王何曾惜一踦履乎？’昭王曰：'楚國雖貧，豈愛一踦履哉！思與偕反也?！允侵螅谉o相棄者?！背淹醪煌p履，可謂影響了整個楚國，使“楚國之俗無相棄者”。不忘故遂成為后人之集體意識，甚至成為家訓，代代相傳?！稊噔O吟》刻本卷前吳德旋《吟釵圖序》稱：“猶憶旋德幼時，見先劉孺人恒戴玉釵，釵中斷矣，用白金裹而屬之。德旋問：何不易之也？先孺人曰：此吾少時舊物，不忍棄之耳。棄舊者，其人不足與。汝宜戒之。德旋奉先孺人訓不敢違。”吳德旋母玉釵中斷，乃以白金裹續(xù)而不忍棄，并告戒吳德旋棄舊之人不足相與，吳德旋遂信奉不敢違背。而亡簪、遺簪、墜履、少源、中澤之哀等典故，亦反復出現(xiàn)在題詩中。

相比玉釵之類故物，手澤存在的時間極其短暫，但同樣擁有永恒的生命力。《禮記·玉藻》：“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手澤存焉；母沒而杯圈不能飲焉，口澤之氣存焉爾?！笨追f達疏：“'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手澤存焉’爾者，此孝子之情，父沒之后，而不忍讀父之書，謂其書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潤澤存在焉，故不忍讀也。'母沒而杯圈不能飲焉，口澤之氣存焉’爾者，言孝子母沒之后，母之杯圈不忍用之飲焉，謂母平生口飲潤澤之氣存在焉，故不忍用之。經(jīng)云不能者，謂不能忍為此事?！笔譂杉氨?，在《斷釵吟》題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遠遠高于故物類語辭、典故。不忘故是不棄故物，或為故物之遺失而傷悲，適于所有人群，而手澤口澤在經(jīng)典之原意，在于孝子對父母，父母去世后，孝子不忍觸動父母生前所用之物，因為其上沾有父母手、口之潤澤。二者本有不同，但在《斷釵吟》詩事中，或分詠故物、手澤，則故物即手澤，手澤即故物，二者合而為一。卷一方正澍詩：“幼承嘉惠感無休，細數(shù)年時久且悠。一旦妝奩無故物，引將舊事話從頭。”前二句言子女幼時都受到父母恩惠多年，三句言釵乃湯母妝奩故物，釵斷引起其無限感慨。儲潤書詩則綰合故物與手澤：“年時沽酒掩衡門，藎篋金釵已經(jīng)不存。舊物只茲偏玉碎，鬢邊手澤有余溫?！笔y玉詩：“烽火驚傳鹿耳門，故家長物渺無存。巾箱留得遺簪在，想見慈容似玉溫?！惫始议L物即故物，遺簪亦是故物。呂璜詩：“緬彼中澤哀，尚知求亡簪。物故不可忘，此義匪自今?！睆堣b詩：“昔有少原婦，刈蓍亡著簪。韓嬰傳詩為表微，三嘆譜入朱弦琴。故物難忘人事變，墜履終傷不復見?！钡鹊取o論口澤、手澤還是玉釵故物，其物態(tài)存在為時短暫，而其對孝子對后人而言，意義則是無限的。

三

共同主題下的男女異詠

男女創(chuàng)作的差異，本來無關(guān)乎《斷釵吟》詩歌宏旨，但《斷釵吟》題詩者有男有女，男性文人與女性作者關(guān)注點及其表現(xiàn)的不同，在《斷釵吟》詩歌主題的建構(gòu)中，形成對立而又互補的關(guān)系，故男女異詠因此獲得主題意義。《斷釵吟》主題矢集于三個方面：盡忠盡職于國家；感恩思親；篤于夫妻之情。

首先是褒揚盡忠于國之大義?！稊噔O吟》本事，即源于湯貽汾祖父、父赴國難而死之壯舉，故題詩的一大主題就是歌頌湯貽汾祖、父為國捐軀的精神，稱贊湯氏一門忠孝、兩世英靈。一部分詩歌站在國家立場，譴責林爽文叛亂，張穆《題湯雨生將軍貽汾太夫人吟釵圖戊戌八月通州試院》：“天容慘淡臺山愁，祅旗獵獵麾蚩尤。日寒鼓死軍帖絕，海水飛濺歐池血。一門忠孝委煙塵，鐙花敲缺釵痕碧?！辈軛麍浴稊噔O圖詩為世襲云騎尉浙江參將湯貽汾母夫人作》：“山有時而崩，木有時而萎。維三忠孝節(jié)，亙?nèi)缛招谴埂Ｙ\來鳳山城，城危不可支。父子同授命，含笑革裹尸……文武兼上才，忠孝門有之。丹青在麟閣，勖哉令名貽。”唐鑒《題湯母楊太夫人斷釵吟圖》：“鯨魚撼大浪，頓使溟?；?。血痕濡戰(zhàn)衣，難回忠孝魂?！倍紨⑹鰷⒘直臼乱皂?、責。一部分詩歌在敘述玉釵傳奇經(jīng)歷時，也插入國事的描寫：如“誰料酸風來，同心歘分剖。碧血揚滄波，死綏夫與舅。一門兩忠孝，招魂復皋某……珍重收零縑，子孫戒世守。奕業(yè)傳清芬，先德永不朽”(林則徐)。一部分詩歌則概稱湯氏忠孝，如朱筠詩：“一院梅花靜閉門，傳家忠孝古風存?！敝飓_詩：“云書忠孝護高門?！标懟菁茝埾櫾姡骸耙婚T忠孝垂三世?！钡鹊?。

而不少閨秀題詩，毫不忌諱描寫戰(zhàn)亂、血腥場面，她們對戰(zhàn)爭的慘烈想象甚至超過男性詩人。如張湘筠詩：“婦侍姑兮兒侍父，一朝滄海隔狂瀾。小鬼跳梁兵革起，國恩世受無生理。呼兒侍母速遄歸，父與此城共生死。兒泣告父不忍離，父死兒復生何為？侍母幸兒猶有弟，兒終侍父無他志。仗劍殺賊何其難，慷慨捐軀一霎中。英魂耿耿歸霄漢，戰(zhàn)骨山高海流斷。明年噩耗到榮城，城中萬姓盡吞聲?！蓖蹊姡骸蚌L鯢怒吼腥風疾，旌旗血染弓刀折。欃槍電埽星斗寒，碧血凝沙水嗚咽?！睖嫣m詩：“鯨魚揚海水，馬革裹尸骸。殉國忠貞顯，忘家父子偕。”湯湘芷同題詩：“茫茫鯨海涌波濤，鼙鼓聲中賦大招。”席佩蘭詩：“妖氛冥冥海水咽，鯨鯢逐浪肝膽裂?！北鳌⒈萄?、戰(zhàn)骨、英靈，還有狂飆、蜃海、鯨波、蛟穴，敵對的雙方，在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與男性題詩形成鮮明對比。

其次是歌頌慈母苦節(jié)教子之深恩。湯母最偉大之處，便是臨大難而堅持不死，苦節(jié)教子以成人。蓋湯母在舅、夫俱死，家庭復遭遇不公的情況下，上有姑，中有叔，下有未成年之二子，最容易之舉無過于一死，且死亦可謂殉夫而得名；最難的莫過于生存下來，贍姑撫子。她選擇的是后者。僅此一點，即見其擔當、勇毅，即值得稱贊，題詩亦多于此用力。張湘筠的詩，用了26句篇幅，描寫湯母守節(jié)教子：“慈親堂上魂俱斷，少婦閨中忍更生。妾身不死良有以，妾有霜姑夫有子。侍姑扶兒報夫子，妾身雖存妾心死。反來堂上慰慈姑，反說兇音半有無。夜深偷伴靈帷泣，淚痕襟上紅模糊。九死一生歸故土，追捕滿戶同狼虎。家業(yè)蕭條生機難，茹荼誰識心中苦。日夜貧閨勤十指，金錢鬻得供甘旨。孝子嚴師兼一身，課兒幾歲攻書史。嫁衣典盡百無存，只有釵存拔亦頻。燭底幾回敲不斷，釵頭玉燕染啼痕。烏飛兔走春秋疾，五十年來如一日。堂上衰姑區(qū)玉京，膝前令子承恩職?！辈茇懶愕脑姡饕獌?nèi)容即在于撫孤：“古來殉名輕一死，嗚呼徒死猶易耳。不死而生留有俟，烈女忠臣難在此。蘭陵節(jié)母適湯氏，誓與斷釵絕生理。眼看孤兒未毀齒，單門弱息誰可恃。此時欲死還復止，畫荻艱難鬻環(huán)珥。含辛茹苦二十年，撫孤成人大可喜?！标柡埦]英詩同樣著力于撫孤教子的稱揚：“烈風摧百卉，松柏常青青。豈不苦歲寒，植性獨堅貞。一木力難微，能扶大廈傾。一身系存亡，安得輕死生？偉哉賢母懷，大歲切權(quán)衡。時危變倉猝，滄海飛蛟鯨。孤臣灑碧血，孝子揮青萍。毀巢果何戀，轉(zhuǎn)恐傷英靈。艱難扶藐孤，拮據(jù)兼屏營。至今播慈烈，子姓傳儀型?！痹R詩：“兇耗傳來摧肺肝，?？菔癄€血淚干。招魂返鄉(xiāng)里，高冢空衣冠?；突吞煺Z蔭后嗣，畫荻茹荼礪初志。嫁衣質(zhì)盡釵獨完，理竟晨妝常隕涕?！蓖翮悖骸耙炎R冰心抵玉堅，鸞龍曜首自年年。停機且未尋蘆荻，釵股應須照樣傳?！睂Υ饶笍碗s的心理活動、教子的過程場面甚至細節(jié)，都有具體的描寫，如親身經(jīng)歷一般。

相比閨秀詩人對于撫孤教子承家諸方面細致、曲折的描寫，男性文人更多喜歡使用宋代歐陽修母畫荻教子的典故，“沉沙折戟嘆休休，畫荻含辛歲月悠”(朱為弼)，“當時迸淚歐家荻，寒徹冰心玉不溫”(包世臣)，或者選取典型的挑燈課子場景，“兒書親授三更后，挑盡寒燈榻未溫”(易之宗)，“綠窗多少思親淚，挑盡寒缸感白頭”(張镠)，“釵腳當他蘆荻畫，寒宵課讀一燈溫”(徐封鳳岡)。稍為豐富些的，如曹楙堅詩：“妻豈不徇夫，有此懷中兒?！绷謩t徐詩：“寒窗燈影GFBEC，太夫人有《寒窗課子圖》。哀此掃門婦。輟吟十八年，受辛忘虀臼。教忠任子貴，褒節(jié)朝恩厚。方期啖蔗甘，長使貞筠壽。”孫雄詩：“茹荼飲蘗歷艱辛，閩海滇云恨未伸?！绷赫骡犜姡骸敖瘫葧鴼堓叮槭馄鼣噍??！碧畦b詩：“搔首脫簪餌，誓死盟青天。韜此雪霜潔，固此松柏堅。埋藏與之共，歷三十九年。由來艱且貞，外毀中更完?！笨赡芫売诮?jīng)驗的匱乏，和真實感受的不到位，男性詩人這方面的描寫，相對不能深入，不能感人至深。

思親主題直接來自湯母在揚州寓所釵斷及破禁吟詩，她的詩歌率先奠定思親基調(diào)。這成為題圖詩的底色。而思親，在《斷釵吟》題詩中，實際表述為兩世思親，即楊太夫人因斷釵而思親；湯貽汾在母逝后而思念其母楊太夫人。盡管男女作者在思親主題書寫中有一致性，如蓼莪典故的共享，閨秀黃藻修詩：“海內(nèi)爭傳忠孝門，新詩比似《蓼莪》存。分明血淚凝成字，漫羨班劉吐屬溫。”閨秀左白玉：“蓼莪句里恨偏長，釵斷真如斷寸腸。豈獨芳徽垂不朽，冰心可與月爭光?！蹦行酝粽]詩：“端合求忠孝子門，斷釵吟比蓼莪存。”男性王希周詩“披圖釵與腸俱斷，也似王裒廢《蓼莪》”則用典中典。但男性作者較多就斷釵本事申發(fā)湯母思親，較少關(guān)聯(lián)到兩世思親或雨生思親，女性作者或?qū)懹晟加H，或兩世思親并寫。如李希周詩：“揚子江頭秋月白，黃竹箱中照遺跡。鬢釵初賜溯笄年，玉燕翩翩漬香澤……嫠室凄清念前事，慟夫重隕思親涕?！绷謩t徐詩：“何時塵匣中，碎若亞父斗。成毀固前定，親慈奚忍負?；厮假n釵年，荏苒三十九?！倍际菃螌憸糕O斷思親。閨秀李靜詩著力于寫兩世親恩：“玉釵玉釵琢雙燕，三十九年青鬢戀。宵深奩內(nèi)發(fā)奇光，每見釵如見親面?；厥状煌ナ仲n詩，可憐青鬢竟成絲。”是寫湯母當年深受父母之恩，釵為其親所賜；“定知釵斷恩難斷，患難相隨如舊伴。睹物思親淚更多”，是湯貽汾思母之恩。閨秀管靜貞倒次湯母原韻詩，其一曰：“寸腸已與釵同斷，一夜思親淚不休?！睘闇杆加H；其二曰：“展卷如親色笑溫，松筠節(jié)操古風存。瓊花臺畔如鉤月，猶自隨潮到海門?！睘橛晟寄浮Ｏ逄m詩：“依然至性發(fā)歌詠，孝思實由天所鐘。”寫湯母焚詩后復吟詩，乃出于天性之思親；“令子雍容羊叔子，迎養(yǎng)潘輿奉甘旨。光陰荏苒甲子過，魂歸南粵梅花里。梅花開落三度春，將軍駐節(jié)西湖濱。橫戈袖浥思親淚，月冷啼烏霜滿筠。”寫湯將軍之思親。席琬二首之一：“當日思親淚不休，殘釭閃閃漏悠悠。誰知重灑思親淚，一夜青山也白頭?！鼻嗌桨最^，自注：“時初得雪?！倍昂髢商?，分寫兩世思親。女性作者只寫湯母思親者較少。雨生思親不僅是思親時間的延長，它還增加了湯母撫子成人對湯貽汾的影響，以及湯貽汾對母的孝道等內(nèi)容，顯然比單純的湯母思親內(nèi)涵豐富，女性心思于此比男性也細膩、周全。

篤于夫妻之情，是婦德之核心內(nèi)容，也是《斷釵吟》題詩重點吟詠所在。中國文學一般不善于表達伉儷深情，但《斷釵吟》題詩卻是例外，不少作品對此都有所描寫，但同樣，閨秀詩人的描寫相對更豐富，更具體，男性詩人偏于夫亡后楊太夫人對于情的忠誠，如林則徐詩：“鏡破難再圓，釵乎更何有。從茲謝簪珥，霜雪侵蓬首?！毕駨埬履菢訉⒐P觸延伸到婚前的極少：“蛾眉初畫妝鏡光，釵頭飛上小鳳凰。鳳凰身繞萬花紫，玉釵暗卜同心喜……白發(fā)梳梳高髻傾，曉奩鏗玉釵聲斷。斷玉拚隨云海爛，貞篁不逐秋心變?！倍鄶?shù)閨秀詩人的描寫則細致、細膩許多。宗婉長詩，開篇即寫婚姻之美：“梧桐枝上雙鳳凰，藕花洲畔雙鴛鴦。鳳凰分飛不復聚，鴛鴦驚散難成雙。弘農(nóng)名媛才而淑，良緣恰締中山族。椿庭愛若掌中珠，旋賦桃夭諧鳳卜。記得盈盈十四春，嚴親初賜玉釵珍。于歸釵亦藏奩具，仍向妝臺伴玉人?！敝芮僭姡骸坝浀卯斈昊T下，同心七寶上頭初?！睂懠盎橐龊秃稀埾骟拊?，對湯母少女時代及婚后生活情形進行想象：“山川之秀鐘靈氣，奇男合配奇女子。楊家有女方及笄，侍父宦游天萬里。昆池得玉倩良工，寶釵新琢何玲瓏。賜兒挽髻嬌相稱，無暇竟體與兒同。幾年掌上勝明珠，詠絮名高待字初。蘭陵才子如瓊樹，少年學可賦三都。同鄉(xiāng)舊好聯(lián)姻眷，三生石上牽紅線。滇南官舍甥館開，燈光掩映如花面。畫眉何幸遇仙郎，玉釵恰好助新妝。從此閨中同唱和，花前月下斗篇章。明年夫婿思歸急，膝前拜別牽衣泣。鹿御同扶行路難，夢魂常繞椿萱?zhèn)?。勝水名山處處通，新詞日日寄鱗鴻。才子錦心才女筆，江山收拾錦囊中。阿翁作宰連江地，佳兒佳婦欣相侍。堂上調(diào)羹視舅姑，閨中鼓瑟隨夫婿。官齋方喜慶團圝，忽而遷官去鳳山?！碑斎?，閨秀詩歌也寫夫死之后的思念、忠貞，如汪端詩：“三十九年萬千路，釵鈿飄零恨誰訴？寒濤碧血，戰(zhàn)骨不還，孤城月黑，望夫有山。半世長辭膏與沐，愁譜離鸞彈別鵠。琉璃易脆往事非，釵頭玉燕飛不歸。”梁德繩四首之三：“六珈象服詠山河，去燕難招恨轉(zhuǎn)多。惆悵清風林下杳，絳紗韋逞涕滂沱。”但整體顯得比男性描寫得豐富、逼真些。

四

余話

《斷釵吟》刊本中題詩728首，詩余33闋，并非題詩的全部。根據(jù)筆者目擊，《斷釵吟》刊本之外，尚有張穆《題湯雨生將軍貽汾太夫人唫釵圖戊戌八月通州試院》所作一首，載于其《殷齋詩文集》詩集卷一；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十八所載儀祖茂才《湯太夫人斷釵圖為雨生都督題》一首；李星沅《題湯太母斷釵吟卷》一首，載于其《李文恭公遺集詩集》卷四；孫雄《題湯雨生太夫人斷釵吟二首》，載于其《道咸同光四朝詩史》甲集卷七；葉名澧《斷釵曲四首為湯雨生都尉貽汾母夫人賦》，載于其《敦夙好齋詩全集》初編卷十《薇省集二》。閨秀之作，張紈英《題從外祖楊太宜人斷釵圖卷兼呈雨生舅氏》四首，固然在《斷釵吟》刊本內(nèi)，然其人尚有《題從外祖母楊太人斷釵圖卷兼呈雨生舅氏》五律一首，載于其《鄰云友月之居詩初稿》；宗婉《題湯雨生都督太夫人斷釵吟圖》七古一首，載于其《夢湘樓詩稿》。前引陳康祺《壬癸藏札記》卷二所云：“道咸二朝名人集中，為《斷釵吟圖》題識者，余所見不下五六十家?！笨梢姟稊噔O吟》征詩題詩活動，以節(jié)母的一枝斷釵，撥動了嘉慶、道光、咸豐數(shù)朝幾百名詩人的心弦，母愛為詩壇注入了厚重的意蘊，而圍繞著才與德、故物有限與情思無限等對立面所展開的思考，也獲得了多數(shù)詩人的積極參與，從而凈化了詩壇風氣，豐富了詩歌的主旨及表現(xiàn)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