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肉菜飯作者:吳斌峰 我和老婆閑在家里,兩人籌劃著中午吃什么。 “要不,燒一次咸肉菜飯?反正冰箱中有咸肉。”老婆提議。 “可以啊,看我的。” 咸肉切成薄片,洗凈,熱水一泡,和在淘好的米中,放入電飯鍋按下煮飯鍵。切好青菜,油鍋一炒,馬上盛起(青菜要盡量生脆些)。離煮好米飯只剩三五分鐘時,趁著飯還稀爛,倒入青菜,用鏟子在鍋里攪拌一陣,讓飯粒、咸肉、青菜均勻混合,米飯時間到,正好起鍋。 老婆邊吃邊稱贊菜飯香,我卻覺得不過如此,似乎跟兒時吃過的咸肉菜飯比缺了點什么。哦,那時是糯米煮的飯,現(xiàn)在家里可沒有,還有什么不一樣的呢?我也說不清楚。 其實,小時候也沒吃過幾次咸肉菜飯,那時咸肉太珍貴,糯米也稀有,哪里吃得到咸肉菜飯?記憶中第一次吃到咸肉菜飯,是母親“軋夜稻”后帶回來的…… 那是1980年前后,我五六歲。一天晚飯后,母親囑咐我:“今天晚上軋夜稻,生產(chǎn)隊里煮咸肉菜飯,我會帶回家給你嘗嘗。今晚,你可別睡得太沉?!?/p> “好啊!那我就不睡了!”我不知道咸肉菜飯是什么,只知道肉可是一年都難得吃到的,而且從母親欣喜的表情中可以猜到,那一定是我從來沒有吃過的好東西。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生產(chǎn)隊里集體勞動,為了搶收搶種,趁著天氣晴好,連夜把稻子脫粒,再曬干。如果錯失良機,遇到連續(xù)陰雨,稻谷會發(fā)霉,那可誤了大事。煮一鍋咸肉菜飯,每個參加勞動的人分幾勺或一碗當(dāng)夜宵,是生產(chǎn)隊長對大家挑燈夜戰(zhàn)的犒勞,是對大伙兒“軋夜稻”保搶收的獎勵,也是對喜獲豐收的隆重慶祝。當(dāng)然,在那個年代,這樣的物質(zhì)獎勵和慶祝方式一年最多一兩次。而每一次,都會令村里的男男女女興奮得奔走相告。 大人都去“軋夜稻”了,我一個人在家實在無聊,加上對咸肉菜飯的無限向往,我決定去打谷場看看。來到打谷場,只見一個100瓦的大燈泡吊在上面,把整個場地照亮。兩臺脫粒機像兩頭怪獸,又長又寬的皮帶一頭連著馬達,一頭連著脫粒機滾筒。飛速旋轉(zhuǎn)的滾筒揚起漫天灰塵,再落下來,鉆到每個人的脖子里、鼻孔里、耳朵里;“轟隆轟隆”的巨響蓋過了一切,面對面說話壓根聽不清楚。影影綽綽中,大人們在忙著不同的活:有的用鐵耙在翻滾的脫粒機前清除稻草,有的從稻堆往脫粒機旁搬運稻把,還有一排人站在兩臺脫粒機前“軋稻”。母親在哪里呢?所有的人都包著頭巾,可我還是根據(jù)頭巾的顏色和身形很快找到了母親,她正站在脫粒機前,雙手緊握稻把摁到翻滾的脫粒機上,再將稻把向左翻轉(zhuǎn)一下,向右翻轉(zhuǎn)一下,谷粒已經(jīng)脫盡,然后右手把稻草用力擲向旁邊,左手已經(jīng)抓起下一個稻把。 我眼巴巴地望著母親,心里有些失落,哪里有什么咸肉菜飯的蹤影,其實應(yīng)該是另有一批人在小隊長家張羅咸肉菜飯,我駝背的爺爺就是其中之一。母親沒有看見我,倒是邊上的婦女看到了,大聲在她耳邊喊:“你兒子在那邊……”母親明白我的心思,趕緊過來,拍打一下我身上的灰,湊到我耳邊大聲喊:“先回去睡吧,這里都是灰,我們要干到半夜。飯我?guī)Щ厝?,會喊你起來吃!”我只好摸回家去,先上床睡了。開始當(dāng)然不想睡著,但是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真正睡意襲來時,又豈是外在誘惑和內(nèi)心意念能夠阻擋的! “醒醒,醒醒……坐起來……”睡夢中,母親把我搖醒,讓我坐起來背靠著床的圍欄。睜開惺忪睡眼,我看見母親從她的頭巾里端出一個碗,坐到床沿上,又把頭巾攤開鋪在被面,怕我掉下飯粒弄臟了被子。那碗飯確實不一樣:青菜裹著飯粒,肉塊嵌在當(dāng)中,紅白相間,肥肉的油脂已經(jīng)滲進飯粒,昏黃的燈光下,每一顆飯粒都閃著油光,每一片菜葉都噴著香氣。母親用筷把菜飯喂進我嘴里,飯粒是溫?zé)崤窜浀模巳~是清香甘甜的,肉塊是咸香肥美的。母親微笑著,輕聲問我:“好吃嗎?”我?guī)缀跏情]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應(yīng)一句:“嗯,好吃?!毖氏聨卓?,濃烈的睡意襲來,我頹然倒下,又睡著了。母親托住我的后背,再次把我扶起,不停搖晃,不停拍打,笑著呼喚:“醒醒,醒醒……再吃幾口……醒醒,說好不睡怎么困成這樣……”于是,我勉強睜開眼睛,努力振作一番,強打精神咽下幾口,馬上又迷迷糊糊地歪倒睡去。這樣,扶起,搖晃,拍打,呼喚,吃幾口,倒下去,又扶起,搖晃,拍打,呼喚……經(jīng)過幾次循環(huán),可能是母親總算滿意了,才自己吃完剩余的菜飯,再洗臉,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嘴里還含著一口菜飯沒有吞下,這才依稀記起昨晚母親和我之間幾個回合的“較量”。 之后,只要生產(chǎn)隊里“軋夜稻”,有咸肉菜飯,母親都要用頭巾包了帶回家,盡量讓我多吃幾口,再自己吃。 多年來,我一直不理解當(dāng)年母親為什么如此執(zhí)拗:從早上勞累到半夜,一碗咸肉菜飯三口兩口就能吃完,為什么還要用頭巾包回家?滿面灰土,一身疲憊,站都站不穩(wěn)了,為什么還要耐著性子喂我?guī)卓陲??強烈的睡意中填鴨式地喂幾口飯,又能增加什么營養(yǎng),她真就不懂嗎? 四十多年過去了,打谷場和脫粒機早已不見了蹤影,坐在床沿上喂我吃飯的那張微笑的臉也已變得皺皺巴巴。想起兒時那些倒下扶起、扶起倒下的夜晚,想起咸肉菜飯的誘惑和強烈睡意的對抗,我常常啞然失笑,笑得淚眼婆娑…… 我知道,現(xiàn)在無論用什么食材,都煮不出記憶中的那碗咸肉菜飯的滋味了。 2023-03-18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