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寺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深通佛理,卻遲遲不皈依佛門。 他的文字后世發(fā)展成為博大精深的一門學科,幾與“紅學”齊名,在崇文盛世里他卻一直是個文學圈的邊緣人。 他出仕后一直在王公貴族府邸里,最終仍未顯達。 他就是劉勰,一個被時代辜負了的大家。 劉勰字彥和,東莞莒人,少時僑居京口。隨著宋武帝劉裕的橫空出世,彭城劉氏和王謝蕭袁桓郗諸大姓一起,成為江南的僑姓高門,與江南土著張顧陸諸姓并駕齊驅。東莞劉氏也享受過劉宋創(chuàng)業(yè)的紅利,劉穆之、劉秀之分別作過劉宋的司徒和司空,位高權重。一筆雖然寫不出兩個“劉”字,但一姓人家分支確實有強弱之分,不幸的是,劉勰偏偏屬于那條弱支。劉勰祖父是劉秀之的兄弟,其父劉尚做過低級軍職且早亡,因此劉勰家類似《紅樓夢》里賈代儒一脈,沒有分享到多少家族的榮光。二十歲時劉勰喪母,當時又沒有科舉制度,對于篤志好學的青年人而言,滾滾紅塵雖然徐徐展開,卻異常艱難。 天若有情。胸有大志又才華橫溢、不甘于沉淪湮沒的劉勰,終于得遇貴人,這個貴人就是僧祐。僧祐是個很有個性的主,十四歲時逃婚入定林寺,向律學大師法穎學習律學,苦學二十年終于精通律部,戒德高嚴,有名于當世,史稱“僧祐律師”。他受南齊、南梁帝王敬重,南齊竟陵王蕭子良、臨川王宏、南平王偉等皆拜于其門下,“凡白黑門徒,一萬一千余人?!鄙v還是位建筑大師,“為性巧思,能目準心計,及匠人依標,尺寸無爽?!?/span>齊武帝永明間僧祐在江南講佛學,與劉勰邂逅后攜其返回建康定林寺。 位于建康鐘山的定林上寺為佛教高僧曇摩密創(chuàng)建,是當時佛教活動的中心,香火極盛。這里不僅名僧輩出,而且王侯貴臣、名流處士如蕭子良、蕭宏、蕭偉、周颙、吳苞、張融等也經(jīng)常前往寺中聽講禮拜。定林上寺內除了供奉有僧祐之師法獻從西域所得的佛牙、佛像等,還藏有大量佛教經(jīng)論典籍、儒家經(jīng)典和諸子百家的著作。在書籍稀缺的時代,這里無啻于一座學術寶庫。 自幼篤志好學的劉勰像鯨歸大海,鷹返長空,迅速展現(xiàn)出其卓越的才華。入寺三四年后,他就為超辯、僧柔撰寫墓碑, 故《梁書》本傳說“勰為文長于佛理,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表氈铣R梁之際,碑禁未解,非王侯高僧者不得立碑。故安成王蕭秀卒后一人四碑,收割了爆表流量:“東海王僧孺、吳郡陸倕、彭城劉孝綽、河東裴子野,各制其文,古未之有也”。由于當時佛教興盛,僧尼碑遠遠多于王公碑。碑志這類大手筆的撰寫,最能體現(xiàn)文士在當時的江湖地位,故而南朝一流文士,如謝靈運,謝超宗、周颙,沈約、袁昂、謝舉、陸倕、王筠、王僧孺、周興嗣、徐陵、江總、周弘正都以為僧尼撰寫碑銘為榮。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边m逢崇佛盛世,有高僧名剎背書,又長于佛理,寫得一手好碑文。如果說宇宙的盡頭是一張度牒的話,這盡頭于青年劉勰咫尺之遙。 但是,繼承僧祐衣缽不是劉勰的終極夢想,他不走尋常路。
三十歲時劉勰的這個夢,像是一道天啟,喚醒了他兒時的初心,他開啟了寂寞卻注定偉大的事業(yè):撰寫《文心雕龍》。 ![]() 當時重佛輕儒,“家家齋戒,人人懺禮,不務農桑,空談彼岸?!蔽膲稀敖笃疲绾跣L;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鄙碓诜痖T的劉勰卻有儒家濟世之心,他想效法孔子之治“禮”“樂”,為文寫一部“經(jīng)”,讓文“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 ,以圖改變當時的文風,濟世救民。 “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為了撰書,他飽閱經(jīng)史百家著述和歷代文學作品。此前他協(xié)助僧祐整理定林寺里的佛經(jīng)并撰寫了《法苑集》、《弘明集》等一眾佛學典籍,在博通、深研佛理的過程中,他也掌握了佛家因明學(邏輯學)。調和佛儒是當時流行的思潮,劉勰自己也在《滅惑論》中說:“至道宗極,理歸乎一;妙法真境,本固無二?!士揍尳淌舛榔??!?/span>海量的知識積累,佛家的縝密思辨,劉勰這種似儒似釋、非儒非釋的心境都是《文心雕龍》的淵藪。 ![]() 沒有經(jīng)費、沒有團隊、沒有宣傳,劉勰一人經(jīng)過五六年的努力,一部煌煌十卷五十篇,約三萬七千多字的《文心雕龍》噴薄而出。這部書論述了文學的基本原則、各種文體的源流演變、創(chuàng)作論、批評論。它雖是文學理論之作,卻氣如江海,文如錦繡??纯此拈_篇畫風:
《文心雕龍》以文賦形式撰寫,以文論文,開后世孫過庭以書法寫書道、司空圖用詩論詩等先河。整書體大思精,籠罩群言,隱括千古,包舉宏纖,后世更由此衍生出一門“龍學”,與“紅學”齊名。 山房寂遠,泉松清密,劉勰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時外面的紅塵并不這么詩情畫意。南齊末帝蕭寶卷就是個混世魔王,他喜歡田獵,就在這定林寺外,這位殺虐成性的暴君指揮手下,將一位病重躲在草中的老和尚作為靶子射殺。 完成了《文心雕龍》的劉勰想以文濟世,他不想效仿名士陶弘景那樣隱于茅山,自怡悅于白云。理想固然豐滿,現(xiàn)實卻是骨感十足的。除了當權的暴虐,門第森嚴的世族制度割裂了士族和庶族,讓庶族出身的劉勰苦不堪言,他寄予厚望的《文心雕龍》脫稿后卻未為時流所稱,知音難逢,只好束之高閣。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天監(jiān)初梁武帝蕭衍代齊而立,給劉勰送來一道光明。登基之初的蕭衍為了緩和士庶之間的矛盾,不惜背負怨愛小人而疏士大夫的非議,主張“唯才是務”,嘗試任用出身寒微的人。歷侍齊梁三代君王的沈約是當時文壇大咖,他篤信佛法,又喜歡獎掖后進(吳均、何遜均受其提攜),自然成為劉勰干謁的最佳人選。劉勰于是在沈約車前擋駕,毛遂自薦,把《文心雕龍》呈上去。沈約慧眼識寶,贊不絕口,劉勰及其《文心雕龍》才漸為世人所知。 天監(jiān)二年(503年),年近四十的劉勰告別呆了十五年的定林寺,總算重新踏入紅塵。 ![]() 劉勰的職場履歷很簡單,除去五年的掛職鍛煉(太末令),他多數(shù)的時光在王府里度過。幾任老板性格都不錯,臨川靖惠王宏寬和篤厚,南康簡王績生活儉樸、躬事約儉,昭明太子蕭統(tǒng)更是風評極佳的賢者。此外臨川王、太子生母丁貴嬪都是僧祐的俗家弟子,其實和劉勰是佛家同門,因此劉勰生活算是安逸。 在東宮里的那段日子或許是劉勰紅塵中最愜意最值得回憶的時光。東宮藏書三萬,太子本人酷愛文學,平素里賞愛無倦;又有眾多俊才云集,文學沙龍不斷。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有賢主為知音,有嘉文共絲竹,紅塵之樂,莫過于此吧? 正史對劉勰的仕途惜墨如金,這也契合他當時的官職。無論王府記室(秘書),還是車騎倉曹參軍(倉庫保管),直到東宮通事舍人(負責呈遞奏章,傳達詔命)、步兵校尉,多是七品或從六品的低微小官。 南梁天監(jiān)之際是南朝文學的鼎盛期,蕭氏父子、沈約、范云、江淹、丘遲、沈約、柳惲、何遜、吳均、庾肩吾等群峰競起,這些文人騷客與劉勰多有交集,卻與他無互動唱和之作,劉勰像個透明人般存在。 后世大神般存在的劉勰當時竟然于顯達無緣,緣由還在于“庶族”這個終生粘在他額上的標簽。出身庶族的人縱使功高位隆,也難免遭南朝世族輕視,劉勰家道中落且“過立試吏”,妥妥的一個“迍敗之士”。雖然劉勰受蕭統(tǒng)的賞識,但是他不在蕭衍敕選的“東宮十學士”名單里。入選名單的王錫、王筠、王規(guī)、謝舉、張緬、陸倕、劉孝綽、到洽等,皆出自世族大戶和“新出門戶”。 彭城劉氏出身的劉孝綽,其職場軌跡與劉勰高度相似,但每個時間節(jié)點職位都高于劉勰。劉勰最后在東宮任通事舍人時,劉孝綽任太子洗馬(從五品,負責太子教導)兼東宮管記。稍晚于劉勰的庾肩吾(庾信老爸)也做過東宮通事舍人,最后卻能封武康縣侯,其原力在于新野庾氏的出身。 除卻階層固化的因素外,非文學出身也是劉勰的軟肋,大學里中文教授肯定不如社會上作家知名度和熱度高。東宮建造樂賢堂,太子著畫工先畫劉孝綽像;太子的詩文交給劉孝綽結集并作序;《昭明文選》是太子與劉孝綽合作完成……昭明太子在東宮里最推崇的依然是劉孝綽、殷蕓、陸倕、到洽、王筠等,原因在于“劉孝綽辭藻為后進所宗,世重其文,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諷誦傳寫,流聞絕域?!?/span>也許,在蕭衍父子及一眾文人眼里,劉勰是個精通佛理和文道的學究,只能敬而遠之。 敬而遠之的更有劉勰的文道。雖然劉勰明白雅俗共賞的道理,《情采》、《麗辭》、《物色》、《聲律》等“剖情析采”諸篇與宮體詩的風格合拍,但他推崇的“原道征圣宗經(jīng)正緯”的文道與當時馳騖于唯美主義的宮體風畢竟背道而行。天監(jiān)初關于為文的標準和樣式,在文士中曾展開過辯論。裴子野認為文章為教化之器,應尊儒法古,講究敦厚拙樸;蕭綱則認為“立身須謹慎,文章須放蕩”,“不尚麗靡之詞,無篇什之美”。蕭統(tǒng)折衷,認為為文應“麗而不浮,典而不野”。顯然劉勰更認可裴子野一路。不過,決定文道文風的有時是君王的情趣。蕭統(tǒng)后入主東宮的簡文帝蕭綱、梁元帝蕭繹,隨后的陳后主都喜歡寫宮體詩,上行下效,宮體詩遂以大盛。宮體詩雖文詞雅懿、文體清峻、清麗秀逸,卻無關民生,這與劉勰的文道相抵牾。 寶相莊嚴、微言大義的文風與風花雪月的宮體文賦違和,原道征圣、明經(jīng)尊儒的文道與崇佛的帝王意志相悖,理性客觀的文學評論與感性浪漫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離。紅塵里的劉勰就是這樣的尷尬,顯達固然無望,匡世濟民的夢想愈發(fā)遙遙。 在蕭衍眼里,劉勰永遠是個長于佛理的大家。 天監(jiān)七年(508年),“仍選才學道俗釋僧智、僧晃、臨川王記室東莞劉勰等三十人,同集上定林寺,抄一切經(jīng)論,以類相從,凡八十卷?!边@是第一次劉勰奉敕重返定林整理佛經(jīng)。因為史料文獻缺乏,劉勰仕途的最后一節(jié)永遠闕失了?;蛟谏v坐化的天監(jiān)十七年(518年),或在蕭統(tǒng)意外身故的大通三年(531年),他奉敕再次返回定林寺整理佛經(jīng),這也是他與紅塵的訣別。 從紅塵中走了一遭后,劉勰已經(jīng)大徹大悟:紅塵既無可戀,重歸黃卷何嘗不是個理想的歸宿呢?整理佛經(jīng)既是僧祐生前未竟的事業(yè),也是劉勰責無旁貸的使命。此前他居定林寺十五年,卻一直沒有剃度,又用了七八年時間專心撰書,估計在外人眼里這屬于不務正業(yè)。僧祐以一個博大、寬容的胸懷默默支持著他完成夙愿,甚至重返塵世。僧祐于他,是師、是兄,更是一生的知音!
云輕月明,松靜泉清,兩心契闊,一心治學,這才是他和僧祐共同的前塵,也是理想的歸宿。 對于內心抗拒了半生的佛家,劉勰總算釋然了。檻內檻外,莫非一體,紅塵黃卷,其實同歸。撰經(jīng)完成后,他獲得梁武帝蕭衍的敕許,改名慧地,出家于定林,重歸青燈黃卷、寂寞人外的生活。翌年卒。 無非青埂峰下客,離去歸來皆大荒。 劉勰類似《紅樓夢》里被僧道攜入紅塵走了一遭的那塊頑石,幸福的生活自然于他無緣:無妻無子、無產(chǎn)無業(yè)、無富無貴無名。但他追求的是一種有意義的生活。
作者:甘棠散木 文中插圖來源:南北朝 楊子華 北齊校書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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