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歷史的光環(huán)籠罩在某一個時點，這個時點就一定是全社會的高光時點。被光環(huán)籠罩的人散發(fā)出熠熠的光彩，榮耀和名利相伴而來。世人們用盡心智想進入光環(huán)之內(nèi)但是大多數(shù)人終究不得其門而入。也有一部分人，生前未能進入光環(huán)之內(nèi)，死后卻倍享尊榮被光環(huán)籠罩。陳子莊是此類人的代表之一。既是之一就一定還會有這樣的人。

我的老師羅巨白先生是一位優(yōu)秀的詩書畫家。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拜于陳子莊門下學習中國畫。自跟隨陳子莊先生學習中國畫之后，先師的勤奮我是自小目睹的。先師跟我姐夫是一個單位。小時候我到姐夫那里玩，經(jīng)常看到夜里集體寢室內(nèi)，一盞昏黃的燈光下，一張赭黑色的方桌，羅先生坐于桌旁揮毫作畫。那時人小也不懂繪畫，只是覺得畫的好看，因此常?？粗蠋煯嫷缴钜埂Ｉ细咧泻蟀萘肆_先生為師，才算是對中國畫有所了解。再后來一二十年間里，羅先生從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工人成長為省內(nèi)外受人尊重的得到畫界高度贊譽的知名藝術家，這一切我是親歷者。到現(xiàn)在雖然又過去了幾十年，印象還是很清晰。

要想在繪畫上有所成就，只知勤奮是遠遠不夠的。善思者善得，思想的火花往往是照亮前路的明燈。如果糊里糊涂方向弄反了，越勤奮反而離正道越遠。我們知道中國畫經(jīng)過上千年的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已不是單純的繪畫。他的理論及筆墨技巧早已深入涉及到哲學范疇。中國畫的技法技巧，現(xiàn)在已經(jīng)非常豐富多樣。凡是堅持繪畫而善于勤思者，到了最后都有可能形成一套自己的技法技巧。而藝術的包容性對所有畫家形成的技法技巧，可以照單全收，全盤接納。因此幾乎所有的國畫大家到中晚年都會有一套自己獨特成熟的筆墨語言。關鍵是堅持和選擇的路子正確與否決定了你未來成就的高低。因此正確的思考顯得尤為重要，它讓你事半功倍。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說：人因思考而偉大。而上一輩的老先生們不同于今人，他們大多是含蓄內(nèi)斂的，他們的許多想法，除少數(shù)的由鉛字記載留存下來外，其他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還是可以窺見其端倪。

羅巨白先生正是這樣一位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畫家。他常說：“繪畫不難于筆墨而精于思想，筆墨可學思想難及”。最初先師按子莊先生要求，習練的是工筆花鳥。子莊先生說：“學畫之法，初起時當棄其粗心，養(yǎng)其耐心，而能取形準確。若粗心未去，步法步驟，必失其真形，成之表面，久之落于形式，流為習俗，深入于心，難于救棄?！惫识鴱膶W習工筆入手，是培養(yǎng)其耐心，摒棄粗心的有效手段，也是其他任何畫法的基礎。為了使自己的工筆花鳥不同于別家，我親眼目睹了羅先生做了大量的艱難探索。一次次的失敗，一次次的重來。終于羅先生的工筆花鳥，有了一些自己的氣象。陳子莊先生曾夸獎道：“羅巨白的工筆花鳥照這樣畫下去一定是全國一流。”之后子莊先生的一些工筆作品就由先師代筆。

先師在工筆花鳥上的成功，除得益于陳子莊先生的教導，也是他善思善得的結果。陳子莊先生反對將工筆與寫意截然分開。他曾經(jīng)對弟子們說：不要過分強調(diào)工筆和寫意，工筆也好寫意也罷，都只是藝術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而已。實際上以細筆畫和粗筆畫來區(qū)分更為妥當。這句話不管正確與否但卻打開了羅先生的思路。他大膽在工筆花鳥中引入寫意畫的筆墨意趣，由是一種非常具有寫意趣味的工筆畫在羅巨白先生不懈努力下成功胎娩。

為了彌補教材的不足，陳氏門人在子莊老師的帶領下寫生成了他們學習的重要手段。先師勤于寫生善于寫生，在寫生中琢磨創(chuàng)作的方法。無論走到哪里，先師總是隨身攜帶著繪畫工具?？吹娇扇说幕ú?，哪怕是無名小花也會停下來仔細觀察描摹。中國畫作為有高度審美要求的畫種，它的寫生不是對自然的復制。因此先師的寫生，總是在描摹物象的同時，仔細的觀察體會物象的物理物性。他深知寫生只是手段，不要為寫生而寫生，最終要藝術的運用到創(chuàng)作當中。寫生時盡量做到準確把握物象的生長規(guī)律，結構特性創(chuàng)作時才能心中有數(shù)，恣意發(fā)揮。因此先師寫生時是盡量做到對自然物象準確地提煉和歸納，在寫生中對物像的物理，物性進行了解參詳。這樣的寫生極大的提高了先師的創(chuàng)作效率，而且使作品充滿了鮮活的氣息。到了后期，面對四尺六尺等大幅工筆花鳥創(chuàng)作，先師可以不用底稿，直接創(chuàng)作。

國畫發(fā)展到今天，大師、巨匠如林，要想在這些前輩大師中闖出一條生路，殊非易事，在傳承了千年的古老工筆花鳥上，闖出新路更是難上加難。但是在這個強調(diào)個人風貌的網(wǎng)速時代，沒有個人的東西，注定成不了氣候。只有你成功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筆墨范式，哪怕是一點點，你才具有成為大師的潛質(zhì)。由此畫家們?nèi)巳硕荚诿χ鲂?。結果卻是人人都想出新卻人人都不新。許多人忙過一通之后，回過頭來檢視才發(fā)覺所謂的創(chuàng)新大多是拾人牙慧，沒有多少自己的東西。原因很簡單，能堅持在一條前路不明的道路上孤獨前行的人本不多。而真正能夠形成個人風格又具有藝術高度的更是屈指可數(shù)。先師是這些不多的人當中的一員。先師的寫意畫尚具有強烈的陳子莊的風格烙印，而工筆花鳥則跳出了前人窠臼開創(chuàng)出具有自己典型風格的新工筆畫，完成了人生的自我涅槃。

先師的畫不以華麗的色彩和嘩眾取寵似的光影吸引人。反而以沉郁的筆調(diào)古拙的色墨構畫出典雅高古的效果。西方繪畫的喧鬧色彩迷蒙光影，在這些畫上是見不到的，它承肇的只有厚重的中國畫傳統(tǒng)和在傳統(tǒng)基礎上創(chuàng)造的新意。先師的工筆花鳥除立意與構圖外，設色也與別家不同。他畫的葉子總是一半深，一半淺，花頭也并不是統(tǒng)一的深淺。這些都是先師在長期的探索中總結出來的方法。當時由于物質(zhì)的匱乏，要想找到學習教材，是非常不容易的，而子莊先生的工筆畫得甚少，他多是對學生們的工筆畫作口頭指導，要畫好還要靠學生們自己摸索。這種學習方式學出來就是自己的東西。因此先師的工筆花鳥畫后來成為非常有個人特點的具有高度審美層次的工筆畫流派。繪畫史學者陳滯冬先生評論稱：“如果說成都地區(qū)有一個繪畫流派存在的話，那么不管從理論性，創(chuàng)作實踐以及地方獨特性說來，從陳子莊倡導到羅巨白所傳承的這一繪畫體系，才夠得上稱為一個傳派的水準”。

先師的畫不因為沒有借助西方繪畫的斑斕光影而失色，反而更體現(xiàn)出樸素的中國畫的風神雅韻，為人們打開了更高的審美空間。這些畫又因引入了粗獷豪放的寫意風格，一下子讓文文弱弱的工筆畫頓顯出活潑潑的生趣。讓寫意畫的精神、趣味在工筆畫中復現(xiàn)。被人譽之為“工筆畫中的寫意畫” 。先生的繪畫就像其為人，低調(diào)樸實雖然沒有著意鋪設斑斕的色彩，卻在冷逸中顯露出高貴。

如果用色彩與風骨來衡量羅巨白先生的繪畫，顯然先師的畫更著重風骨。這個風骨不僅是畫家的選擇，更是畫家的風格與情懷！

鵬鳥與山雞終非一類。昊天鷹揚不炫五色之彩，叢林雉集終是百尺之徒。劉勰在《文心雕龍、風骨》中說：“翚翟備色翾翥百步，鷹隼乏采翰飛戾天?！睒銓嵉谋硐笙绿N藏著更大的能量和張力。

以中國文化為代表的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不追求事事明白。講究順天應人，物我兩忘。禪宗神秀做了四句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常常勤拂拭，不使染塵埃。而六祖慧能也做了四句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獨嘉恵能，將衣缽傳授與他。事實上神秀的四句偈本已不錯。但是輸在說得太清楚，我是我物是物，兩不相沾不能混一，終究與佛法有隔。到底不如慧能空空如也，天人一體才是層次更高。

繪畫同樣是這樣。它既有藝術價值，也有商品價值。他們一個含蓄一個外露。大多數(shù)人更喜歡具有商品價值的畫。這些畫要么是名人作品價值高，要么就是色彩艷麗，描摹工細寫實符合普羅大眾的審美。反而高具藝術價值的繪畫，很多人是看不懂的。他們需要觀者具有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賞識。這就是著名的“陽春白雪和者寡，下里巴人應者眾”現(xiàn)象。兩種繪畫前一種就像是神秀的四句偈清清楚楚，一看就知好壞,后一種才更像慧能的偈語，不仔細琢磨深入玩味體味不出其高妙。羅巨白先生的繪畫是屬于后者。下面我試對先師的幾幅早期及中期的作品做一個比較闡述。

梨花小鳥

玉蘭雙鳥

上二圖，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80年代初。這是先師的工筆花鳥畫風格正在形成當中，還未成熟的作品。以礬絹的余料畫成六幅小品，如今保存下四幅。因為是早期探索式的畫法，因此有的畫所鈐印章并不是先師本人印章（當時先師正在習練篆刻，手邊有幫別人刻的印章）。因此這批畫中用的都不是同一方章。雖然先師此時的工筆畫的風格還沒完全成熟，枝干的刻畫尚嫌硬瘦，不如后期的拙樸柔韌，但從此二圖中我們已可以明顯的看出，此時的他的花鳥畫已大不同別家，已有了明確的個人印記。

到了上世紀90年代末期，這時是先師工筆花鳥畫的成熟時期。下圖是先師具有代表性的一幅畫。

芙蓉清秋

畫的芙蓉，創(chuàng)作于1998年。說是芙蓉，但是與真實的芙蓉不盡相同，真實的芙蓉不會是陰陽葉片，也不會有柔韌繞干的那種細枝。雖然不與真實的芙蓉完全相同卻又寫出了芙蓉的神貌。此時先師的工筆花鳥已形成了典型的自我風格。枝干構成了畫面的主體，老干虬曲盤結蒼茫古拙，新枝綿柔堅韌生機畢現(xiàn)。構圖不以滿勝而以疏朗風致出奇。俗語云：“滿可藏賊”，而疏簡的構圖更考驗繪畫者的功夫和能力。這幅畫在造形方面充分的借用了寫意畫的變形夸張，落筆大膽別致用意新奇。枝干處，沒有冗余的花葉遮擋，磊磊落落如少年公子，英姿勃發(fā)。旁出數(shù)枝花葉，瀟瀟灑灑迎風凌波將芙蓉花在深秋里拒霜抗寒的品格表現(xiàn)得貼切細致。所染葉片半深半淺，這樣的處理方式給人以陰陽相生“萬物負陰而抱陽”的啟示，亦加深了畫面濃厚的裝飾效果。整幅畫將秋天的明凈爽利，繽紛多姿和畫者的情感結合的完美無缺。畫面沒有做任何的肌理效果，也沒有做景片似的烘托渲染，僅以洗煉的筆墨勾畫物像，讓芙蓉花的清俊俏麗展露無遺。觀此畫讓人頓有高曠出塵，凡慮盡消的感覺。通過這幾幅畫和兩個時期的比較，我們可以粗略看出羅巨白先生工筆花鳥的發(fā)展脈絡和價值。但是由于篇幅和筆者水平有限，羅巨白先生繪畫藝術的優(yōu)點和價值，還有待于更加深入地挖掘和發(fā)現(xiàn)。此文的觀點只是筆者的一些粗陋看法，以后有機會我們再做進一步地分析。后面再放一些圖片供大家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