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漢初年淮南王劉安講過一個故事: 昔者楚莊王既勝晉于河、雍之間,歸而封孫叔敖,辭而不受?!^其子曰:“吾則死矣,王必封女。女必讓肥饒之地,而受沙石之間有寑丘者,其地確石而名丑。荊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睂O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饒之地,其子辭而不受,請有寑之丘。楚國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祿,惟孫叔敖獨存。(《淮南子·人間訓》) 孫叔敖是楚莊王的功臣,照理可以受封肥沃的領地,但他偏偏選擇“寑丘”,那個地方多沙石、甚至地名都丑,誰都看不上。但是后來呢?選擇肥沃領地的其他功臣的后代很快都消亡了,只有孫叔敖的子孫保存下來。因為肥沃的土地大家都想得到,所以會爭斗,貧瘠的土地沒有人想得到,所以沒有性命之憂。 復旦大學陳正宏教授寫了一本書《血緣:〈史記〉的世家》,世家是什么呢?就是一些世代興盛的大家族。一些世家大族的興盛,一個家族之所以長期存在,有精神層面的構成元素,在培養(yǎng)優(yōu)良家風方面,肯定有一些值得我們參考的地方。我們來看幾個例子。 “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犇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保ā妒酚洝翘兰摇罚?/span> 《史記》“世家”第一篇《吳太伯世家》,講了一個兄弟謙讓的故事。太伯和他的弟弟仲雍都是周朝周太王的兒子,他倆還有一個弟弟叫季歷,季歷有個兒子姬昌,很得周太王的喜歡。周太王很想把王位傳給姬昌,那就要想辦法把自己的位子先傳給季歷。太伯、仲雍看出周太王的心思,就跑到南方當時的蠻荒之地去了,讓弟弟季歷可以放心地繼承王位。后來季歷果真繼承了王位,他的兒子姬昌也繼承了王位,姬昌就是后來有名的周文王。這就是吳氏家族“德讓”的故事,后代吳氏家訓中多有“德讓”的訓辭,許多地方的吳氏家族的祖廳門楣上就有“德讓遺風”四個字??鬃釉唬骸疤ㄌ┎淇芍^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保ā墩撜Z·泰伯》)說的就是這種謙讓美德。 “丁丑,崔柕立莊公異母弟杵臼,是為景公。景公母,魯叔孫宣伯女也。景公立,以崔柕為右相,慶封為左相。二相恐亂起,乃與國人盟曰:'不與崔慶者死!’晏子仰天曰:'嬰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從!’不肯盟。慶封欲殺晏子,崔柕曰:'忠臣也,舍之?!R太史書曰:'崔柕殺莊公’,崔柕殺之。其弟復書,崔柕復殺之。少弟復書,崔柕乃舍之?!保ā妒酚洝R太公世家》) 齊太史三兄弟,面對篡位的權臣崔柕,齊太史堅守史官的職守,堅持寫下“崔柕殺莊公”,崔柕就把齊太史殺了。齊太史的弟弟繼任史官,又這樣寫,崔柕又把他殺了。齊太史的小弟弟接著任史官,又堅持這樣寫,崔柕害怕了,只好放了他。齊家三兄弟堅守的是史官的實錄精神,所謂“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不虛美,不隱惡”(班固《漢書·司馬遷傳贊》)。這種實錄精神,不僅是一種史學精神,更是一種職業(yè)道德,也是人格精神。文天祥《正氣歌》中“在齊太史簡”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周公恐天下聞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其群弟流言于國曰:'周公將不利于成王?!芄烁嫣?、召公奭曰:'我之所以弗辟而攝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三王之憂勞天下久矣,于今而后成。武王蚤終,成王少,將以成周,我所以為之若此?!赏蹰L,能聽政。于是周公乃還政于成王,成王臨朝?!保ā妒酚洝斨芄兰摇罚?/span> 這個故事是說周武王去世之后,他的兒子周成王年紀太小。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看到這種情況,就代替周成王管理王朝事務,這就給人留下口舌。周公旦不顧天下人的流言蜚語,等周成王長大成人,就還政成王。這個時候天下人終于知道,周公旦是大公無私。司馬遷稱這個故事為“揖讓之禮”。(《魯周公世家》)唐代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贈君一法決狐疑”:“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敝芄┑倪@種精神,是一種擔當精神,也是一種信守諾言的品格。 上面所說的謙讓、盡職、守信,是古人認為立身處世堅守的基本道德規(guī)范,也是許多家族存世立教的基本信條。 家規(guī)家訓的目的不在于“軌物范世”,而是“整齊門內,提撕子孫”,正因為是對同宗同祖的親人們說的話,所以比較真誠,比較可信,所謂“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命而行,行其所服。”(《顏氏家訓·序致》)就拿《顏氏家訓》來說,這部書一共有20篇,有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風操、慕賢、文章、名實、涉務、省事、止足、誡兵、養(yǎng)生、歸心、書證、音辭、雜藝、終制等,涉及家庭內外、士人立身處世等多方面的內容。對于后世而言,在明確其固有的歷史局限的前提下,其中有許多思想內容,至今仍然有現(xiàn)實意義。 不要溺愛小孩:“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復制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長,終為敗德?!保ā额伿霞矣枴そ套印罚?/span> 善擇友:“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也?!闭f明“君子必慎交游焉”。(《顏氏家訓·慕賢》) 勸學:“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人生在世,會當有業(yè):農(nóng)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jīng)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nóng)商,差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才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保ā额伿霞矣枴っ銓W》) 盡忠守職:“國之用材,大較不過六事”:一是“朝廷之臣”,二是“文史之臣”,三是“軍旅之臣”,四是“藩屏之臣”,五是“使命之臣”,六是“興造之臣”?!叭诵杂虚L短,豈責具美于六途哉?但當皆曉指趣,能守一職,便無愧耳?!保ā额伿霞矣枴ど鎰铡罚?/span> 居安思危:“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zhàn)陳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jīng)務也?!保ā额伿霞矣枴ど鎰铡罚?/span> 重農(nóng)務本:“古人欲知稼穡之艱難,斯蓋貴谷務本之道也。夫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種之,茠鉏之,刈獲之,載積之,打拂之,簸揚之,凡幾涉手,而入倉稟,安可輕農(nóng)事而貴末業(yè)哉?”(《顏氏家訓·涉務》) 守道崇德:“君子當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敝鲝埦又?,反對“躁競得官”。(《顏氏家訓·省事》) 《顏氏家訓》是我國較早的家規(guī)家訓,對族人的日常行為作了種種規(guī)范和訓導,對于人品修行的重視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如《顏氏家訓·勉學》:“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于行耳?!薄额伿霞矣枴っ銓W》:“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shù)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對于“人己之學”,《顏氏家訓》更有明確的表述: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顏氏家訓·勉學》) 有意思的是,顏之推提出,古今學者所謂的“為己”“為人”內涵指向有所不同,但無論古今,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我們“講論文章”最終的目的是為了“修身利行”。 盡忠報國:“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戒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顏氏家訓·養(yǎng)生》)“求道者,身計也;惜費者,國謀也。身計國謀,不可兩遂。誠臣徇主而棄親,孝子安家而忘國,各有行也?!保ā额伿霞矣枴w心》)這是忠孝難于兩全的思想,關鍵時刻主張棄孝盡忠。 六朝時期中原變亂,許多中原大家族舉家南遷,在思想上仍然保持著中原文化的思想觀念。《顏氏家訓》的主導思想就是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為了在相對陌生的南方生存發(fā)展下去,這些大家族特別重視對家庭成員的教育。顏之推回憶自己從小就受到嚴格的家教:“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guī)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顏氏家訓·序致》)又如梁代蕭繹《金樓子》有“戒子篇”,收集了史上訓教子孫的一些善言名言,如合稷廟堂金人銘“無多言,多言多?。粺o多事,多事多患”等。 有良好的中原文化根基,又有嚴格的家庭教育,當時許多大家族人才輩出。當時著名文學理論家劉勰就說:“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lián)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數(shù)也?!保ā段男牡颀垺r序篇》)劉勰說王、袁、顏、謝、何、范、張、沈等家族都是當時有名的大家族,出現(xiàn)許多人才。唐代劉禹錫有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保ā稙跻孪铩罚┤匀挥袑α姸嗉易迮d衰的感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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