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篆刻藝術的興盛得益于文人的加入,但這有一個前提——石質印材的大量引入,這才真正使得文人自篆自刻成為可能。隨著石質印材的大量使用,『好事』的文人篆刻家開始對石材『爭相議論』,這使『不能言』的印石從冰冷的自然之物成為了有溫度的文化之物,即透之『石性』,達人情性。筆者曾對徐悲鴻喜好雞血石做過專門研究,撰文指出:徐悲鴻的『雞血石』情結在與友人的書信中一步步表露出來,對雞血石的鐘情原因在信中也有涉及,但此中緣由是多重的,簡而言之即是對『石性』的了解[1]。趙之謙作為詩、書、畫、印史上罕見的通才,對『石性』的了解自不待言。但趙氏對『石性』的認知究竟如何?是否會因『石性』而出現巧奪天工之作?這些謎題,趙氏在邊款中留有線索,但謎底究竟是什么?需先理清另外兩個問題:其一,趙之謙篆刻所用印石的種類;其二,印石的來源。趙之謙篆刻的石料為何種類,現已無法確切統(tǒng)計,因為趙氏印作早已散落各處,有的僅留印蛻(原石已佚)。好在二〇一六年浙江省博物館舉辦的『吳風趙格·吳讓之趙之謙書畫印珍品展』,為解答這個問題提供了契機。筆者幸得觀展,并對所展趙氏印作的材質逐一作了統(tǒng)計(表一): 表一 “吳風趙格·吳讓之趙之謙書畫印珍品展”趙之謙篆刻所用石料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青田石 35 方;壽山石 12 方;紅田章、昌化石、象牙章、銅印各 1 方。 | 從表一可知,此次展出趙之謙篆刻作品共計五十一方(按:『鶴廬』一印有青田石和銅質各一方,銅質者應為仿品,故總數實為五十方)。根據展出原石和展覽所作解說,可發(fā)現其中青田石印章三十五方,壽山石十二方,紅田章、昌化石、象牙章各一方。青田石印章占此次展出作品的七成,壽山石超過兩成。由于趙之謙平生所刻印數已不得而知,傳世印譜以小林斗盦編的《中國篆刻全集·趙之謙(一)(二)》中所收錄的三百八十四方印為存印最豐的印譜。然此書還參有偽作,錢君匋在《君匋論藝》,張小莊在《趙之謙研究》中對此都有具體討論。當然,小林斗盦所集趙氏印譜除收入偽作外,還有遺珠之憾,但總數不會超過四百方。以表一統(tǒng)計所得的結論推算,趙之謙平生所刻青田石、壽山石為石料的印章應分別接近七成和兩成的比例(按:錢君匋在《豫堂藏印甲集》的序言中寫道:『記得距今三十年前,傳聞天津有一批趙之謙所刻的印……印的總數是一百零一鈕,大半是青田石和壽山石?!还P者的分析與之相符)。趙之謙一生清苦,在生活困頓時亦未鬻印于市,這與他生性不喜與人刻印有關。胡澍在《二金蝶堂印譜序》中言其『性不耐為人刻印,故交求者間得一二,非真知篤好,或靳不與』[3]。另外,王闿運在《湘綺樓日記》中記載:『叔贈余名印,同人以為奇遇,不易得也?!?span>[4]然而不鬻印于市的趙之謙,卻將篆刻作為自己人際交往的紐帶。通過對趙氏印作邊款中受印者信息的統(tǒng)計,其為胡澍、魏錫曾、沈樹鏞、錢式、朱志復、傅以豫、傅以綏、何澂、潘祖蔭等人刻印極多。這些人中有對其最為賞識的官場中人如潘祖蔭,金石之友如胡澍、魏錫曾、沈樹鏞等,弟子輩如錢式、朱志復等。一般而言,囑人刻印會提供印材,趙氏印作所用印石是否皆為囑印者提供?這便是我們需要理清的第二個問題。對于印石的來源,趙氏在邊款中有過一些交待(表二)。 | | | | | | | | | | | | | | | | | | | | | ……節(jié)子出佳石索刻,為遲兩日行,成之。撝叔記[14] | 從二所列的十一方印石的邊款中可知,除一方言明是自己花二百錢購得,其余十方的來處不一。由此,第二個問題也有了答案,即印石來源大致有三:索印者提供,朋友所贈,自己購得。有了上述兩個問題的結論作支持,關于趙之謙在印款中對印材的討論是如何體現其習『石性』就清晰多了。 、圖一 “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各見十種一切寶香眾眇華樓閣云”兩面?。ǜ娇睿?/strong>其在『星甫』一印的邊款中言:『此石澀而腐,刻成大不易。戊午九月,撝尗記。[15]『星譽私印』邊款言:『石有沙性,不易印?!籟16]從此二印的邊款中可知趙之謙對這兩方石質甚劣的印石頗為不滿。但趙氏印藝高超,即便印石不佳亦能鐫刻如志,有時還能得意外之喜。其在『臣趙之謙』一印的邊款中言:『石碎,而碎甚有致。悲盦志?!籟17]一方質地一般的壽山石竟因『石碎』而得『甚有致』之實,趙氏對『石性』的掌控能力可見一斑。除此之外,石質不佳的印材在趙氏鐵筆之下還能化腐朽為神奇。這在為曹葛民所刻『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各見十種一切寶香眾眇華樓閣云』(圖一)兩面印上表現得最為精彩。其在邊款中言:『葛民丈命刻是印,石有剝落,遂改成《石屋著書圖》,寄意而已,不求工也。同治丁卯七月,趙之謙記。』[18]因刻款時石有剝落,趙氏隨石之性而成《石屋著書圖》,雖言『寄意而已,不求工也』,但因對『石性』的拿捏有度及深厚的繪畫功底而成就的此圖款,不可不謂奪天工之巧。縱觀篆刻史,這一場景似曾相識,因為趙氏此印與鄧石如名作『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朱文印在創(chuàng)作上有異曲同工之妙。鄧氏在邊跋中這樣記道:『一頑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口,寓樓無事,秋多淑懷,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爐。頃之石出,幻如赤壁之圖,恍若見蘇髯先生泛于蒼茫煙水間。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蘭泉先生吾友也,節(jié)《赤壁賦》八字,篆于石贈之。鄧琰又記。圖之石壁如此云?!籟19]鄧氏所刊之石本無可喜之處,卻因置于火上,出現了赤壁圖,如見東坡泛游赤壁之狀,故而選東坡《赤壁賦》中的八字鐫之于石。應該說趙氏為曹葛民所刻之印與鄧氏為畢夢熊所鐫之印還是有些不同,但不管是趙氏的因石成款,還是鄧氏因石成印,二者皆能隨石之性,化腐朽為神奇,俱成印林佳話。于『劣石』如此,于『佳石』何如?趙氏在『華延年室收藏校訂印』的邊款中言:『同治丙寅二月,將赴臺州,節(jié)子出佳石索刻,為遲兩日行,成之。撝叔記?!?/span>[20]因傅栻索刻之石是『佳石』,趙氏果斷將自己原已擬定的行程往后推遲。另外趙氏還因佳石而打破自己已十年不刻印的『規(guī)矩』。其在『賜蘭堂』一印的邊款中言:『不刻印已十年,目昏手硬。此為潘大司寇紀皇太后特頒天藻,以志殊榮,敬勒斯石。之謙。』[21]破十年不刻印之例,與索刻之人是好友潘祖蔭有很大關系,因為在趙氏藝徒和仕途上,潘氏為其提供了非常多的幫助。當然,皇家御賜之物,石料上乘,與趙氏自壞『規(guī)矩』亦不無關系。
從上述『劣石』和『佳石』之例的討論可知趙之謙是位深諳印石習性的印人。當然,趙氏在篆刻上的成就和地位世所公認,習『石性』這一點本就毋需贅言,但趙氏一生刻印不滿四百方,卻『為六百年來摹印家立一門戶』『印外求印』更是澤被后世,其身后追慕者甚眾,如黃牧甫、吳昌碩等都受其沾溉。趙氏篆刻中飽含的情感溫度與其倡導的印學理念同樣珍貴,但這一點卻被人遺忘在角落里已逾百年。趙之謙曾在三十五歲時為好友胡荄甫刊過一方『胡澍之印』(圖二),其在邊款中言:『印不直(值)錢,產自青田,路七八千。入悲盦手,刻貽其友,曰可長久。長久伊何,患難再過,安平日多。托身皇都,求口可糊,君書我圖。同治癸亥二月?!?/span>[22]趙氏在邊款中言明了此印材質,對印石的評價直呼『不直(值)錢』,但恰是這不值錢的印石,趙氏想通過自己刊刻,贈與胡澍,愿其留存久遠(寓指友情長久),更希望胡澍作書時能用自己刊刻的印章。初看此款,溫馨之景立現眼前,但從是印的刊刻時間,聯(lián)系趙氏生平,此畫面卻不禁令人淚目。趙氏辛酉難后『家破人亡』——妻子和二女、三女皆亡于戰(zhàn)火。想到胡澍也遭此劫難,還一直幫助自己,此時案頭正好有一方青田石,石頭雖不值錢,但情誼真摯,遂刻此印,成此數言。為何案臺上產自青田的這方印石會勾起趙氏如此思緒?
趙之謙出生于浙江紹興,《行略》載其『先世自浙江嵊縣遷郡城大坊口,遂為會稽人』[23]。趙氏所生之地與盛產青田石的青田縣離得并不遠。另據《行略》『府君幼即能書畫篆刻』[24],趙氏在這得天獨厚的地域條件下,早年練習篆刻時可能多用青田石。從上文對趙氏印石石質和印石來源的討論的結論來看,其實兩個問題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趙氏刻印的印石多從他人處得來,青田石怎會如此之多?極有可能是贈石者和索印者知曉趙氏喜用青田石刻印。趙氏在一通信札中就表露過對青田石的喜愛,其言:『近復得青田石,古色蒼然?!?span>[25]此外,趙氏曾為沈樹鏞刻『沈氏金石』,此印原有黃易舊款,趙氏篆刻曾服膺黃小松,黃易舊款對青田石贊不絕口,其言:『琢石為印,肇煮石山農。正、嘉間,文氏踵其法,所取盡青田,俗所謂燈光凍者。后來無石不印,求其堅剛清潤,莫青田若也。是石有異,為雪筠兄刻三字。石交難得,珍重珍重。乾隆丁酉上谷初夏,杭人黃易制。』[26]從黃易款中對青田的評騭可見其對青田石之喜愛非常。而趙氏款曰:『均初得此石,上有小松題款,而印文已為人磨去,甚足惜也。憶小松曾為吾家竹崦翁刻「趙氏金石」印,因師其法,為均初作此,少補缺陷。后八十七年,同治癸亥十月,會稽趙之謙記。同觀者,仁和魏錫曾。』[27]上文關于第一個問題趙氏印材種類,已表明趙氏刻印多用青田石,從『沈氏金石』來看,趙氏于黃易贊譽『求其堅剛清潤,莫青田若也』沒有視若無睹的可能,但款中『石交難得,珍重珍重』當更有記憶點。于是,趙氏喜好青田石有石材本身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可解思鄉(xiāng)之苦、思人之苦。故勾起刊刻『胡澍之印』的創(chuàng)作沖動是這方來自故土的青田石,讓孤身在京城的趙氏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孤獨、感恩和期許,遂有此印溫馨之景讓人淚目。這里還可引證一例,趙氏曾在兩方印作的邊款中引入漢畫像,此舉極為特別,這兩方印一是贈予好友魏錫曾,一是贈給好友胡澍。筆者曾從漢畫像刊入時間、所本、目的對此二印做過專文考論,其中認為漢畫像刊入的目的既簡單又復雜。簡單是因這僅是文人間的雅事,復雜是因刊入的漢畫像寓意深刻,情誼真摯的東西最難琢磨。[28]由是,趙氏篆刻中的溫度又高了幾度。人生的苦難和歡樂,讓趙之謙留下了最為真情的藝術作品。其實,在生活遭遇不幸和仕途坎坷之際,于文人而言,往往正是其學術和藝術方面自我完善并獲得成就之時。對趙之謙來說,人生百味,但始終不變的是那一顆真心,正如文中所引,有『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各見十種一切寶香眾眇華樓閣云』的『寄意而已,不求工也』;有『華延年室收藏校訂印』的『節(jié)子出佳石索刻,為遲兩日行』;有『賜蘭堂』的『不刻印已十年,目昏手硬』;有『胡澍之印』的『刻貽其友,曰可長久』……這些不朽之作皆源出一詞——因石展性。所謂『性』,除開對石質拿捏有度的高超技藝,更多的是人之性情、人生態(tài)度、人生境界。趙之謙篆刻之石上的文字及圖畫是其精神氣格的對象化顯現,包孕了其在特定時代以及特定的社會、歷史、民族、自然宇宙生存環(huán)境中的實踐體驗,是其藝術『人化』的結果。尤其是其篆刻呈現出的逆境中對友人的珍惜之情,對藝術的執(zhí)著精神,是『石不能言最可人』的典型代表,人性的溫度讓其藝術作品更真實,更具東方之韻。趙之謙篆刻中被世人遺忘角落已逾百年的情感溫度與其倡導的印學理念同樣珍貴。或許這種『溫度』是『為六百年來摹印家立一門戶』的畫外音,是『別有狂言謝時望,但開風氣不為師』的潛臺詞,更值得后人敬仰、珍視和學習。
[1]吳浩、 羅紅勝《徐悲鴻的『雞血石』情結》,《中國書法》 二○一六年第九期, 第一六一至一六四頁。[2]錢君匋《錢君匋論藝術》, 西泠印社出版社, 一九九○年版,第九九頁。[3][23][24] 趙之謙《趙之謙集》 (第四冊),浙江古籍出版社, 二○一五年版, 第一 二五六頁, 第一 二四二頁, 第一二四六頁。[4]張小莊《趙之謙研究》 (下),榮寶齋出版社, 二○○八年版, 第六四二頁。[5][6][7][8] [15][16][17]小林斗盦《中國篆刻叢刊·趙之謙(一)》,二玄社, 一九八一年版,第一九頁,第五九頁,第九七頁,第一二七頁,第六一頁,第一七一頁,第九五頁。[9][10][11][12][13][14][18][20][21][26][27]小林斗盦《中國篆刻叢刊·趙之謙》 (二),二玄社, 一九八一年版,第六三頁,第五一頁,第六一頁,第九九頁,第七頁,第一○三頁,第一三一頁,第一○三頁,第一七五頁,第六三頁,第六三頁。[19]韓天衡《歷代印學論文選》(下冊),西泠印社出版社, 一九九九年版,第七二四至七二五頁。[22]趙之謙《趙之謙集》 (第一冊),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二二九頁。[25]趙之謙《趙之謙集》 (第二冊),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二六六頁。[28]吳浩《趙之謙漢畫像二印考論》, 《中國書法》二○一七年第十二期,第七七至八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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