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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骰彩紅成點 通渠鎮(zhèn)雖然人口不多,卻緊臨通關(guān)大道,客商往來,繁華熱鬧。酒店、車馬店、飯館、窯子林立,賭坊卻只有“豪雄賭坊”一家。老板名叫朱天德,傳說是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盜,手上有數(shù)十條人命,雖然年過半百,一身功夫好生了得。掌柜的是朱天德的一位族弟,精明強干,忠心耿耿,日常業(yè)務(wù)并不用朱天德操心。 豪雄賭坊一大早就開了門,賭客伶仃,朱掌柜并不著急。昨夜關(guān)門照例將近五更,早晨也照例客稀。要到近午時才有許多散客來到。真正的豪客卻往往是晚飯后才上座的。這個時候雖然開門,只有幾個嗜賭如命卻要在晚上工作的濫賭鬼,多半是妓院的龜奴,沒什么大氣候,只要幾個小伙計隨便伺候就行了。 門口卻有一個少年躑躅留連,似乎想進來卻又不敢。他穿得極其破舊,補丁打得看不出原來的衣服顏色,還有許多地方破得露出肉來。如果不是滿臉污穢,他應(yīng)當算是個英俊少年。他年紀似乎在十七八歲,也許稍大一些,但不會超過二十二。朱掌柜看得心里一動,想到自己年輕時貧困窘迫,便隨手摸出幾個銅板扔了過去。少年愣了一下,問:“是給我的嗎?”朱掌柜笑道:“廢話,這里除了你還有第二個乞丐不行?“ 少年搖搖頭說:“我不是乞丐。我是來賭錢的?!敝煺乒袷Φ溃骸澳阋瞾碣€錢?你拿什么賭?”少年道:“我沒有錢?!彼纯吹厣仙⒙涞膸讉€銅板,問道:“你給我這個,讓我去賭吧?”朱掌柜故意板起臉來搖搖頭:“你拿去買個燒餅吃,可以,想拿來賭,不行!”少年嘆了口氣,退了幾步,蹲在路邊。 朱掌柜并不去撿那幾枚銅板,回身進來對伙計笑著說這個少年,伙計們也覺得好笑,便有一個人跑出去看。一會兒回來笑說:“掌柜的說的沒錯,這小子就是討錢要來賭,給他吃飯的錢他還不要!”大家都好奇起來,便有幾個人連著出去試。胡胖故意問道:“想賭又沒錢,也是常事。你可有什么東西可以換錢?或者押在這里,等贏了再來贖,也是一樣?!?/span> 少年聽了一愣,下意識伸手到頸中摸索,卻停下不動。胡胖性子粗魯,見少年頸中微露紅繩,伸手便扯。少年急著攔阻,卻已被扯了出來,原來是舊紅繩上系著一枚銀鎖,又小又薄,顏色發(fā)烏,還癟了一塊。胡胖笑道:“這也不值多少錢。這樣吧,給你三百錢,贏了再來贖!” 少年急得雙手護住銀鎖,胡胖又高又壯,竟搶不下來。別的伙計看了也上來起哄搶奪,朱掌柜怒道:“混蛋!都會偷懶!快干活去,不許在這里胡鬧!”等幾個伙計回來,低聲道:“這后生濫賭不爭氣,可一樣是爺娘生養(yǎng)。那銀鎖不值錢,多半是爹娘從小給帶著的,或許是唯一的念物。你們哄來做什么?” 伙計們不敢多說,自去掃地擦桌、清理牌九骰子。然而這里賭客廖廖,伙計們閑極無聊,仍有人時時探頭去看。那少年蹲在門前,眼巴巴盯著,一步也不肯走開。過了一陣,伙計王三也走出去,一手拿著一小錠銀子,一手拿著一個銅板:“你看,你要是要賭呢,我給你這一個銅板,你要是買東西吃呢,我就給你這一錠銀子??墒侵荒苓x一樣。你說,你是要哪一樣?” 少年站起身來:“我要這一文錢?!苯舆^了那一枚銅錢,跟著便往里走去。圍著看熱鬧的伙計們個個好笑,心想這一個銅錢能賭什么。看那少年走近一張擲骰子的賭臺,大家也都圍了過來。 這張賭臺只有兩名賭客,一把擲出,少年把一文錢押在“大”上。開了果然是個大。于是少年贏了一文錢。大家一笑,少年滿臉嚴肅。再擲一把,他把兩文錢都押在“小”上,又贏了。 如此幾把,少年竟有贏無輸,看他面前堆的銅錢漸漸多了,也不過幾十文,折銀不過一兩。但把把都贏,大家都覺得奇怪,而坐莊的分明是賭場自己的人,又不象是在做弊。 又賭了一陣,少年一把未輸,手中已有一百多兩銀子。寶官頭上漸漸出了汗。倒不是輸了許多錢,豪雄賭場大輸大贏都見得多了,不在乎這一百兩銀子,但連著贏幾十把,卻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這時賭客漸漸上座,但有奇事可觀,參賭的并不多,大多圍在周圍觀看。少年對侍候的伙計說:“這一堆銀子太零碎了,麻煩你給我換個元寶來?!被镉嬇趿算y子欲走,少年又急忙補充一句:“只換一百兩的元寶,多的就賞……賞給你了?!北娙艘徽€場之中,豪客們賭到酒酣耳熱,隨手打賞本是常事,這少年窮衣破衫,出手竟也如此大方。但他出語吞吐,不知是不習慣說這樣的言語,還是心里舍不得。 伙計且不管他這一套,片刻回來,果然只給他兩只元寶。這時骰子擲下,少年把一百兩全押在“小”上,開色又是贏的。 寶官暗暗對伙計說:“快去請老爺來?!币贿吢啬ゲ洹;镉嬤€未走出門去,就見朱掌柜陪著賭坊的東家,帶著十來條精壯漢子,搶進門來。原來朱掌柜早已親自去請老爺了。 賭坊的東家姓朱名天德,朱掌柜便是他遠房族親。朱天德今年五十二歲,在江湖闖蕩三十余年,殺過人、劫過財,卻也機緣巧合,結(jié)交了官場大員。晚年回到家鄉(xiāng),開設(shè)賭坊,日進斗金,與當?shù)毓俑卜笱艿煤芎?。今天聽說怪事大起,心中大是不安:“這是誰來挑戰(zhàn)?華山派少年弟子眾多,是他們派人來鏟惡除奸?或者是上官家的那個孩子學(xué)成武藝來替祖父父親報仇?難道五湖派不遠萬里來征伐?還是……唉,我的仇人不知有多少,除了仇人也還不知有多少正道名門要殺我而后快。誰知道會是誰呢?” 待進門一看,原來是個相貌俊秀的窮小子。雖然不像有來頭的,但朱天德提防之心不敢稍減。細看這小子面容,似乎有幾分熟悉,但細想又似乎沒有見過。當下拱拱手:“小兄弟好手氣啊?!?/span> 少年不由伸手摟住贏來的四只元寶,想想又覺自己此舉太過小氣,便放開元寶拱手還禮,卻囁嚅著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朱天德微微一笑:“小兄弟還沒玩夠吧?請,請!”他要看看這小子究竟耍什么花招。 寶官看看主人臉色,又擲起骰子。連擲三把,少年面前的二百兩銀子又翻成了一千六百兩。但朱天德也看得明白,少年并非?;ㄕ腥∏?,而是豎著耳朵傾聽,從骰子落地時的聲音,分辨大小之間的細微差別。這聽風辨音的耳力,若非內(nèi)功極強的絕頂高手,怕是辨不出來。朱天德心下嘀咕:“這是哪一門派的青年才俊來顯本事來了?只不知他是為出名,還是求財,或是尋仇?”明白對方是武學(xué)高手,他更不敢怠慢,起身微一拱手:“小兄弟內(nèi)功高深,佩服佩服?,F(xiàn)中日已過午,老哥哥肚子早就餓了,小兄弟想來也不是很飽。老哥哥做東,咱們到雁回頭酒樓,好好喝他三杯如何?” 少年本不想去,卻也不會拒絕,便忙著把一千六百兩三十二只元寶收入袋中。誰知他衣衫陳舊,早不結(jié)實,才放了四五只元寶,衣袋便吃不住破了個大口子,元寶滾落出來,砸在他腳上。少年忙彎腰去撿。 朱天德看在眼里,更是心驚,銀子砸腳,就是一般會點武功的人也躲得開去,但這少年不躲,分明是有意裝假,以隱瞞什么。心機深沉,思考周全,的是勁敵。 閑客與伙計看這少年手腳笨拙,便有人輕笑出聲。朱天德橫了一眼,命:“快替少爺拿個搭褳,把銀子裝起來?!被镉嫶饝?yīng),去拿了個結(jié)實的搭褳,替少年把銀子裝起來。少年雖由他動手,卻雙眼直盯,似乎唯恐他少裝了一只。朱天德心想:“氣度不雅,不是為成名,內(nèi)功如此高強,也不會是為財,難道是來尋仇的?”他在江湖上行走,早期年少輕狂,做過不少不省事的勾當,結(jié)下仇人無數(shù),也不能猜到少年是哪一家來頭,心中甚是忐忑。 少年隨著他來到雁回頭酒樓,一進樓門東看西看,似乎眼睛也不夠用了。等上了三樓,進入雅座,少年這才定下心來。朱天德有意結(jié)交,低聲吩咐下幾句,片刻便取來一身華貴的白色絲袍,請少年洗臉后換上。少年拙手笨腳,也想不出話來拒絕。但是換衣時露出內(nèi)衣,一般的污穢不堪。朱天德索性請少年去洗個澡,一面又命人準備了華貴的內(nèi)衣內(nèi)褲。 少年依言去了。一會兒服侍他的家人回來稟報:“老爺,那小子果然去洗澡了,只是手里拿著那包銀子不放,連洗澡脫光了也一定要放在手邊。這小家子氣,真不知哪來這樣好的運氣?!敝焯斓履樢怀粒骸澳愫f什么?”家人不敢多言,心中猜測:難道這小子竟大有來頭?怎么我沒看出來?老爺眼光,畢竟不同。 朱天德又問:“換了衣服,他還帶著什么東西沒有?你可看仔細了?”家人道:“我仔細看了,那身舊衣又破又臭,他自己也避之唯恐不及,什么也沒拿,全都扔了。只有五枚骰子,是離開咱家賭坊時順手拿的,還揣到新衣衣袋里。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其實少年還戴著一枚銀鎖,洗澡時也不曾除下。只是這家人以為那銀鎖既破舊又不值錢,便不放在心上。 朱天德心中一想:“少年聽風辨物,內(nèi)功驚人。拿了五枚骰子,不會是為了賭錢,而是為執(zhí)作暗器攻擊?!彼缫严氲竭@一層,給少年準備新衣時已吩咐家人,選了只有衣帶沒有鈕扣的,以免鈕扣被揪下來,在內(nèi)功高手手中,仍可做暗器。 朱天德看看左右無人,輕聲道:“你道他真是運氣?這分明是一門極厲害的內(nèi)功。這一遭,嘿嘿,說不定你老爺竟要栽個跟頭呢。”家人大吃一驚:“賭,也是內(nèi)功?”朱天德嘿嘿一笑:“骰子哪個面落地,聲音有極細微的差別,若不是有極高深的內(nèi)功,絕聽不出來。你沒看那少年在骰子落地時兩只耳朵都豎了起來?”家人明白了:“原來他內(nèi)功如此厲害,真是真人不露相?!敝焯斓碌溃骸叭?,小心伺候,不可得罪于他!” 其實就是沒這句吩咐,家人也不敢得罪他了。恭恭敬敬服侍少年洗澡更衣,打扮好了一看,不由暗暗喝一聲采。少年修眉重目,清秀俊俏,雖神態(tài)略顯拘泥,卻是少見的美男子。陪著他從澡塘往酒樓來,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眼光。 朱天德已叫了一桌酒席,便請少年上坐。少年不知推讓,依言坐下,挾了一塊糖醋鯉魚送到嘴邊,忽然停下不吃,神色甚是尷尬。朱一德知他疑心有毒,并不說破,閑閑問道:“小兄弟貴姓?是哪里人?是投親還是訪友啊?” 少年囁嚅了幾句,也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忽然鼓起勇氣,說道:“朱大爺,我聽說你買一個小老婆只花十幾兩銀子,今天我和你賭一場,用一千兩銀子賭你一個小老婆,你愿不愿意?” 朱天德一怔,哈哈一笑:“小兄弟取笑了。以小兄弟一表人才,難道還沒有名門淑女求配?要一個殘花敗柳,有什么意思?”心里嘀咕:“我哪里買過什么小老婆?根本沒影子的事,這小子定是隨口找個由頭來挑釁?!?/span> 少年正色道:“不用你管,我只想和你賭一把。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一直拿錢去賭,賭到你傾家蕩產(chǎn)為止。你看怎么樣?” 朱天德倒吸一口氣,心想這小子好不狠毒。小老婆什么的只是借口,找一個美貌女子送給他也花不了多少錢,可這面子如何栽得起?總要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總不成被他一句話就嚇住了?于是笑道:“那也好,不知小兄弟愿賭什么?” 少年道:“擲骰子?!敝焯斓聠枺骸笆窃谶@里擲,還是另找地方?”少年道:“我身上沒帶骰子,回賭坊去擲吧?!敝焯斓滦南肽媚俏迕渡訁s不承認,果然是要用作暗器。要找人多的地方,看來決不是為一個女人,確是來挑場子的。當下緊一緊手腳,起身道:“請!” 眾賭客已經(jīng)都聽說了這件事,雖然財坊中人頭攢動,但議論紛紛,下場賭博的比平時少得多。忽然看到朱天德和這少年并肩回來,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朱天德與這少年一起來到最中間一張大賭臺前。 朱天德忽然心頭一動,問道:“小兄弟,你今天一天都是在擲骰子。我們換個玩法,推牌九如何?” 少年搖搖頭:“我不會推牌九,還是擲骰子吧。”這樣的賭壇高手居然不會推牌九,誰聽了也不相信。朱天德心里又加了幾分戒備,于是回頭對朱掌柜使了個眼色。朱掌柜忙拿來一副骰子。 這副骰子做過手腳。骰子做手腳,原是老賭徒慣技,里面可注鉛或水銀。這樣的骰子在行家手中,可以隨意擲出想要的點數(shù)。朱掌柜拿來的骰子比較高級,里面注的是水銀。朱天德使個眼色,命人把這副骰子推到少年面前,道:“小兄弟遠來是客,請!” 少年接過骰子,想了一想,問道:“我先試兩把,行不行?” 朱天德一愣,本想不許,但看周圍賭徒圍得水泄不通,如果不許,勢必影響賭坊聲譽,只得說道:“請!” 少年用力搖了一番,輕輕擲下,側(cè)耳側(cè)聽,接著掀來色盅看了看。然后又試了一把,便把骰子還給朱天德。 朱天德奇道:“我先擲嗎?” 少年搖頭:“你是開賭坊的,我不跟你對擲。你來擲,我猜大小好了?!彼肓讼耄盅a充道:“你是開賭坊的,我是賭客,賭什么花樣當然是我選,對不對?” 朱天德額頭有點見汗了。朱掌柜慌忙插過話來:“你說得不錯??墒琴€坊的規(guī)矩,愿賭服輸,只有賠銀子的,哪有用人做賭注的?” 少年點點頭:“不錯。所以我和朱老板商量,如果他不同意用人做賭注,那也可以?!?/span> 朱天德哼了一聲:“沒什么不同意的。來吧?!彼遣辉府攬霭咽虑檎f明,否則賭客們都知道這一把賭注是自己一個小妾,就更丟人了。這少年身份來歷十分神秘,朱天德并沒有勝他的十足把握。但一場賭可以輸,自己還要在這里立足,面子是不能丟的。 賭場幽深昏暗,油燈晝夜不滅。朱天德站在上首,在燈光搖曳下,臉色陰晴不定。少年站在下首,臉恰藏在陰影之中,看不出臉上表情。朱天德肚子里暗暗罵了一聲,手下人怎么搞的,偏把燈點在這個方向,我明敵暗,正是江湖中的大忌。 少年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自從少小離開家,到如今已是十一年了。十一年來,他躲在山上,吃野果,飲山泉,并沒有象人們傳說的那樣,遇到一個半個劍仙,教會自己用劍氣殺人。更沒有采到靈芝仙草,吃了便登仙界、有異能。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找到傳說中武藝高強的老和尚。老和尚本不想收徒,經(jīng)不住少年在寺外跪了七天七夜,險些饑渴而死。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只得答應(yīng)傳授武藝??墒巧倌杲K日想著報仇,與佛家好生之德有悖,少年始終不曾剃度。老和尚圓寂之后,他離寺下山,自己能感覺到身體的變化,并沒有使勁,怎么跑得這樣快?隨手一拍,就把一棵樹打倒了。雖然那棵樹只有碗口粗細,可他很清楚,村里力氣最大的崔大力也拍不倒這樣一棵樹……他知道自己是練成了一身上等內(nèi)功,那么,他離開深山,要做一件事,一件十三年來睡里夢里無時或忘的一件事…… 朱天德并不伸手去拿骰子,卻對朱掌柜使個眼色。朱掌柜慢慢拿起色盅,舉過肩頭,在右耳邊停住。他仔細地看了看少年的眼睛。少年雙目微閉,腦袋略側(cè),果然在仔細傾聽。朱掌柜緩緩地搖起骰子,一下,兩下,三下。終于越搖越快,骰子和色盅的撞擊聲連成了一片,三顆骰子敲出爆豆般的聲音,急如密雨。少年似乎反倒從容了些,只管仔細聽著。色盅終于落到桌上,朱天德緩緩說道:“九是小,十是大,你下注吧?!?/span> 少年沉吟著,不肯開口,眼光從色盅上轉(zhuǎn)到朱天德臉上,又朱天德臉上看到色盅上。旁觀的人等不及了,叫了起來:“快下注呀!”少年扭頭看了一眼,說話的立刻閉上了嘴。如果是平時,賭客紅了眼,把誰能看在眼里?今天有人居然敢挑戰(zhàn)朱天德,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家都只觀戰(zhàn),沒有參賭。沒有參賭,就不會紅了眼,自然是把朱天德放在眼中的。這少年是朱天德的對手,大家也得高看他一眼。 少年開口了,說道:“這一把,是九點,可不是小。因為現(xiàn)在色盅里,只有兩顆骰子,另一顆已經(jīng)碎了?!?/span> 此語一出,震驚四座。朱天德臉色灰敗,緩緩伸手去揭色盅。手指快要碰到色盅了,忽然往下一拍,把色盅連里面的骰子擊了個粉碎。少年身子猛地一抖,又勉強穩(wěn)住自己,抬頭來看朱天德。 這一瞬間,朱天德又按捺住心神,仰天哈哈一笑:“小兄弟,真有你的,這樣的話你也敢說!好,好,好。沒有別的,請你到我宅子里,讓你老嫂子親自下廚,給你炒幾個小菜,咱們好好談一談。如何?” 少年猶豫了半天,才下定決心,道:“好!” 朱天德起身道:“那老哥哥先走一步,請小兄弟慢慢趕來,如何?” 少年急道:“不,我跟你一起走!” 朱天德冷了臉:“怎么,不相信我?不瞞你說,我朱某在江湖中也算小有名氣,在這通渠鎮(zhèn)更是有家有口,難道你還怕我逃走不成?” 少年囁嚅道:“不,不是。我,我不認識你家。” 朱天德松了口氣。如果這少年是存心來跟自己過不去,那不會不事先打聽好自己的一切情況。朱宅在通渠鎮(zhèn)是最有名的,便是十里八村,隨便問個小孩子也能指路,他居然連這也不知道,可見經(jīng)驗不足,而且也不是專門來挑自己的場子。只要好好應(yīng)付,給足他面子,也許就會就坡下驢。于是朗聲大笑:“這倒是老哥哥我疏忽了。其實我家也好認,出門左轉(zhuǎn),第二個路口往右一拐,那條街叫紅葉大街,街口兩棵大楓樹,最好認不過了?!?/span> 少年道:“好??墒悄慵沂羌t葉大街第幾家?” 這話一出,朱天德越發(fā)放下心來,旁邊的人也忍不住嘻笑出聲。有個快嘴的說道:“紅葉大街就朱老爺一家,哪有第幾家?” 少年點頭:“好,我隨后就來?!?/span> 于是朱天德先走。少年無所事事,舉止不安。賭客們圍在周圍,議論紛紛。少年越發(fā)局促。勉強等了片刻,就離開賭場。走了半里路,忽然想起未拿銀包,急得回身往回走。走了幾步,忽然想起:“我來是為圖大事,貪著那千數(shù)兩銀子做什么?”毅然向左一轉(zhuǎn),走不幾步,只見一條街口兩棵大楓樹,到秋天應(yīng)是滿樹殷紅,想到就是紅葉大街了。但此時猶是一眼青翠,在酷暑里讓人看了舒服。 少年凝注片刻,緩緩走進大街。果然只有一扇朱紅大門,門邊站著四名精裝漢子。一個穿長袍、手帶玉扳指、管家模樣的人站在門首,一看少年就忙著迎上前來:“少爺來了,老爺早就命我在這里等候了。少爺請進?!卑焉倌曜屵M客廳,噓寒問暖,甚是熱情。 少年不語,只游目四顧,一草一木,都要看到心里。這里的許多東西,他都沒見過,甚至沒聽說過。可是他覺得很熟悉。因為在想象中,已經(jīng)來過許久次了。十三年了,他日思夜想著這個地方,要來到這個地方,以至于一切都在想象中模擬過千百次。桌椅齊列,都是沉重的紅木家俱,四壁疏疏,掛著幾幅畫,都是些“桃園結(jié)義”“風塵三俠”之類。但桌上空空如也,不僅沒有瓶花香爐等擺設(shè),連茶杯茶也沒有一個。他自小貧困,沒見過富貴人家的生活,看不出其中異樣,不知道朱天德已吩咐下人把一發(fā)擺設(shè)收起,以防少年暗器傷人。只是因為千萬次想象這宅子、這人家、這家人的生活,反覺得一切盡皆熟悉。 相反的是朱天德。朱天德這個名字,他知道也很久了。朱天德是綠林大盜,殺人不眨眼??墒且娏嗣妫麉s覺得完全陌生。他殺人如麻,欺男霸女,為富不仁,怎么,也長著一雙眼睛、兩只耳朵?他的眼睛里,竟也會流露出恐懼、意外種種人的表情?他甚至會爽朗的大笑,會親熱地稱妻子為“你老嫂子”。聽說多年修煉的妖怪會化作人形,朱天德一定更難對付。少年在想象中緊了緊腰帶。 過了許久,朱天德從內(nèi)堂走了出來。他換去了長袍,穿著一身家常短打,白紡綢汗衫,灰青散腳綢褲,腳上是一雙低幫布鞋。衣衫都是上等料子,輕柔薄軟,隨風飄搖,似乎到了自己家中,閑散隨意。少年自然看不出他在薄薄衣衫之下,還能藏得下兵器,但緊張之情,毫無放松。 朱天德很熱情,也很親熱,沒有與少年行禮,卻揮揮手讓他坐下,自己也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道:“說了半天,還沒請教小兄弟貴姓?” 少年沒想到這個問題,一時呆住了,答不上來。幼時聽過的美女蛇的故事在腦海里打了個轉(zhuǎn):把名字隨便說出,美女蛇會乘夜來吃你的腦髓的。他轉(zhuǎn)眼看了看天色,經(jīng)過這一番擾攘,也還人到中午,離夜晚還有時間。他會在夜晚來到之前了結(jié)整個事情,不需要再等,也不能再等。十三年,他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 朱天德等不到回答,解嘲地呵呵一笑:“小兄弟,你別怪老哥哥攀大。你畢竟年輕,二十來歲的年紀,閱歷經(jīng)驗還差得很遠。若得我指點,三五年內(nèi),進益不會小。嗐,我倒不是跟你套近乎,實在是看著你就覺得親近。我也說不出什么緣故,好象認識你已經(jīng)許久了,多年以前就是最親近的人。” 少年更加警惕。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自己雖然顯露了一手驚人功夫,可也不足以讓這名滿江湖的梟雄如此客氣,簡直有點討好。他縱橫南北多年,簡直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嚇唬孩子的啼哭。他見過多少大世面,會對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這樣懇言卑詞?一定藏著巨大的陰謀。要小心了,一個疏忽就會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他,不過是沾滿鮮血的雙手再濕一次。 朱天德見少年再三不理,心里也有點急躁,可還是壓住火氣,越發(fā)的誠懇:“小兄弟,你有話不妨說給老哥哥聽聽。冒冒失失地前來,是求財呢,還是為揚名?不是老哥哥說你,你這借口找得不好啊。我已經(jīng)是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你最多也就二十出頭,與我爭一房姬妾,傳出去不怕人家笑話嗎?” 少年聽到“姬妾”二字,全身一緊。朱天德不知他為何如此,只道說出真病,故意漫不經(jīng)心地宕開話題:“不是求財,不為揚名,難道是尋仇而來?我退隱江湖已經(jīng)十多年了,不會跟你本人有什么過節(jié)。說吧,你是誰的兒子?還是你師父與我有仇?” 少年許久不言,開口時嗓子有點干澀,需要咳一聲才說得清:“不,我就是想同你賭一場,用我所有的銀子,賭你一個小老婆。” 朱天德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得很!看不出來,少年,你倒是倔強??墒瞧仗熘?,愿賭服輸,從沒有聽說過限定對家的賭注的!我開賭館,不錯,你拿錢來賭,我沒二話可說!可是要拿我的家眷做賭注,那得我同意才行!我賭輸了銀子,砸鍋賣鐵賠你,沒有二話!要我的老婆,你倒是張得開嘴!”他穿著家常的短衣,像個閑適的富家翁,可是幾句話說出口來,眉張眼瞪,忽然變成了一只吊額金睛的大蟲。 少年猝不及防,嚇得身子往后一縮,然后一鼓勇氣坐直,穩(wěn)了穩(wěn)心神,淡淡說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千金買美人,也不失江湖豪氣。朱大爺可是舍不得?哈哈,寧不叫人好笑?” 朱天德心念一動:“朱大爺?現(xiàn)在人們都叫我朱老爺,大爺這稱呼可有多所沒聽到了。我想想,至少是十三年,從十三年前我歸隱開始。這樣看來,他是我歸隱之前結(jié)下的梁子。十三年前?十三年前他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能有什么仇怨?還是替前輩出頭。他的相貌真是很熟,多半是哪一個故人的兒子。我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 想到這里,他把心一橫:“好,你既不說,我也無法。既然你找上了我,總是有原因的。我縱橫江湖幾十年,殺人殺得多了,今日被你尋仇,也不算無辜。小老婆什么的,你且不必提。咱們男人的事情,刀劍上解決。若你殺了我,這一家一當都是你的了!” 他豪氣四溢,卻也微有些英雄遲暮的悲涼。少年也分辨不出,被他豪情所攝,囁嚅道:“殺了你?殺人?這……” 朱天德看出破綻,緩了一口氣,慢慢說道:“小兄弟,你若不想以命相搏呢,凡事好商量。若真的要動起手來,只怕你我二人之中,至少有一個不能站著出門了。” 少年囁嚅著:“我……我只要跟你賭一場,并不想……并不想殺人什么的。” 朱天德哈哈一笑,內(nèi)力貫注, 窗紙震得唰唰直響,連房梁上的灰絮也掉下一縷,正落在少年面前。少年往后猛一縮腳,心下大懼:“他……他這樣老了,內(nèi)功還這樣深。我的修為,未必比得上他?!?/span> 朱天德也是一愣:“灰絮落下,輕悄無聲,事先又無征兆。他卻輕易躲過。這放在平時也罷了,但在此心神緊迫的關(guān)鍵時刻,他還能顧此,可見內(nèi)功精純,已不在我之下?!倍送瑫r想到:“如果當真動起手來,必須一劍封喉,不可給他喘息還手的機會?!?/span> 恰在此時,從后庭傳出腳步聲音,帶著環(huán)佩叮咚。朱天德臉色一變,厲聲喝道:“我與客人有話說,婦道人家沒事出來做什么?”說到后一句時,聲音卻微微發(fā)顫了。 少年愣了一愣:“敢在此時走向前庭的,不會是姬妾,一定是他的正妻。他對老妻尚且如此,呼呼喝喝,粗暴無禮,平日里對侍妾兇狠,可想而知?!币荒罴按?,怒氣上涌,從進入朱宅便生出的怯意一沖而散,忽地站起身來:“朱大爺,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若輸在我手里,你這一家一當,一人一犬,全都歸我了!” 后門處有衣衫簌簌,金玉丁冬。原來朱太太雖受了丈夫喝罵,并沒有離開,這時聽得少年的話,竟嚇得全知顫抖。朱天德眼中閃過一絲軟弱,但立即硬了心腸:“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小兄弟,你若勝得了我,不僅是一家一當,一人一物,就連我這條命也一并歸你了!” 他的話說得硬,少年反倒軟了下來:“我并不是要你的命。我只是……只是要你一個侍妾。古人可用侍妾換馬,可用侍妾送人,你何必舍不得?” 朱天德冷冷一笑:“換馬送人,都要自己甘心。你上門來砸場子,我就輕易依了你,今后如何在江湖中立足?就算是退隱江湖,不算武林中人,我朱某人也還是天地之間一須眉,連自己枕邊之人都不能庇護,還有什么面目頂天立地?不如死了干脆?!?/span> 這話看似硬朗,其實已有軟弱之意。朱天德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服軟認輸,只不能接受讓出妻妾這種方式。換一個條件便可商量。少年處事輕淺,毫無經(jīng)驗,卻聽不出來,只在心中暗暗琢磨:“枕邊之人?你說得倒是好聽!想你為富不仁,身邊還會少得了美貌姬妾?想來你的大小老婆,沒有十個,也有八人,偏要在這里假惺惺!”他倒沒有什么言語可說,但目光堅定,顯然不會改變主意。 珠簾一響,有人從后堂走出來。朱天德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你來干什么?”轉(zhuǎn)頭看時,卻是個四十多歲的仆婦,雙手捧著盤子,上面放著四盤菜,一壺酒,顫聲道:“是太太……太太命我來的!” 朱天德皺皺眉頭。少年大半天水米未進,早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聞到酒菜香氣,肚子竟不由得“咕?!币宦暋V焯斓侣犜诙?,想起離開賭場時曾說過“讓你老嫂子炒幾個菜,咱們好好喝一杯”,只得說道:“小兄弟餓了,先吃點飯菜再說吧?!毙睦飬s在埋怨妻子:“唉,你白費這心思做什么,他已是鐵了心腸,要我聲名掃地,無可挽回了!”朱天德歸隱之前,刀頭舔血,殺人如麻,仇人多得不可勝數(shù)。如今能安安靜靜隱居山林,過十幾年閑散日子,只因余威尚在,一般人不敢上門挑戰(zhàn)。如今這少年志在必得,就算他所說是真,只求勝,不殺人,但朱天德落敗的消息一旦傳揚開去,便會有無數(shù)仇人借勢殺上門來。到時候不僅命不能保,只怕妻兒也會遭連累。要想活命,唯一的機會就是勝過那少年。但這少年來勢洶洶,內(nèi)功深厚,勢難化解??磥斫袢罩?,竟是雙雄不能俱生。 想到兒子和剛過了周歲不久的女兒,朱天德心腸軟了,只得再次示弱,努力化解:“小兄弟餓了,來,咱們先吃點東西,再說恩仇如何?你嫂子是本地人,有兩味本地的小菜,做得滋味甚好,你不可不嘗一嘗?!闭f著當先坐下,提起筷來,每樣菜都挾了一筷吃了。 少年見主人先動筷,微覺無禮,想了一想,才明白是表示菜中無毒,于是也吃了起來。酒壺茶碗,均是白瓷描青,酒壺上五只展翅的蝙蝠,有個名目叫做“五福臨門”。菜碗上卻是牡丹圖案,叫做“花開富貴”。少年不懂這些,只看四樣小菜,當真是本地特色,用心調(diào)制。少年自父母死后,離家十一年,再沒吃過這樣的味道,食指大動,不等朱天德客氣布菜,連連揮筷。朱天德這時已經(jīng)放下筷子,看著少年一臉饞相,只是微笑。 少年也不是一味貪吃,心中正自轉(zhuǎn)念:“他對我,也算不錯了。一個名滿江湖的巨盜惡霸,讓自己的正室親自做菜招待我,也夠抬舉我了。要不然,把真相說出,與他化敵為友,如何?”心里想著,低頭看著,有一味菜是雙椒炒肉,其中青紅二椒,都用快刀橫切,炒在菜中,是一個一個的紅綠小圓圈。少年忽然心里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小時家貧,吃不起什么好東西。姐姐做菜,總是用最便宜的東西,用心翻出許多花樣來。我記得她切辣椒時,也是切成這樣的小圓圈。” 一想到姐姐,他就不由瞪了朱天德一眼:“若不是十三年前你恃強強買我姐姐做妾,爹娘怎會在兩年之內(nèi)相繼傷心而死?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不共戴天!姐姐被你霸占,已經(jīng)十三年了,是早已被你折磨而死,還是仍是苦苦掙扎偷生?難道又被你轉(zhuǎn)賣他人?我若說出真相,你定不會把姐姐下落告之,卻會狡言相欺。說不定把我騙走,卻想出狠毒的法子報復(fù)姐姐。哼,我可不能上你的當!” 打定了主意,少年咬一咬牙,拋下筷子。朱天德殷勤勸道:“小兄弟血氣方剛,怎么只吃這一點?難道還跟我客氣嗎?” 少年一怔,也覺得尚未吃飽。劇斗在既,難道要餓著肚子打斗?可是無故拋下筷子,怎好揀起?靈機一動,提壺斟酒:“我來敬朱大爺一杯,多謝款待?!?/span> 酒倒在杯中,亂轉(zhuǎn)不止,顏色發(fā)渾,微有腥臭之氣。少年還未察覺,朱天德已是臉色一變,夾手搶過酒杯:“這酒不好,不是待客之道,叫小兄弟見笑了?!闭f著將酒潑灑,急呼仆婦換酒,卻對仆婦做了個嚴厲的眼神。 這仆婦跟隨朱天德夫婦多年,早已忠心耿耿。她知道太太在酒中下了毒藥,以暗助老爺對付強敵,卻被老爺識破,嚴厲制止,只得端走酒壺,另換新酒。 少年不解其中關(guān)竅,卻看到那個特殊的眼神,心想:“好酒壞酒,不過三杯兩杯。生死一線,還有心思顧及這些?是了,他一定是讓人在酒中下毒去了。他剛才先試吃了菜,就是讓我放心,好在酒中下毒。我可不能上他的當。”又提筷在手,狼吞虎咽,風卷殘云,把四盤菜都吃了大半。 準備打斗,不敢吃得過飽,少年放下筷子,雙手一拱:“已經(jīng)吃飽了,也不必再賜酒,就請教朱大爺?shù)墓Ψ虬伞!彼轮焯斓戮浦邢露静怀?,再想出其他辦法暗算,急著要動手。 朱天德無可奈何:“好罷。小兄弟執(zhí)意如此,老哥哥只好奉陪。請劃下道兒來罷。” 少年道:“還是擲骰子好了。你來擲,我來猜。猜大小也可以,猜單雙也可以,幾局幾勝都可以。你勝了,我的命歸你,剛才賭贏的銀子也歸你。我勝了,可要你一個小老婆??墒怯醒栽谙?,不能是你想給我哪個就給我哪個,要我滿意才行。” 朱天德緩緩站起,挺直脊梁。他連臉上的笑容也未抹去,肚子還是那樣大,全身也還是長滿胖肉,不知怎的,那肉忽然繃緊了,個子好像平空長高了一截:“小兄弟,你不肯報出姓名,只以小老婆為借口。我猜不出你是誰家之后,與我有什么怨仇,你已是占了先機。可是你既有備而來,就該預(yù)備好了,事先多去打聽打聽。我朱某人哪里有幾個小老婆容你挑來揀去?還有,我朱某雖開了賭坊,十指卻從沒碰過骰子骨牌。四鄰八鄉(xiāng)都知道,你打上門來,卻連這也不知?” 少年一愣,紅了紅臉,心里在想:“沒有幾個小老婆?那姐姐呢,多半是早被她折磨而死了!”一念至此,臉色變得雪白,眼圈卻紅了。探手入懷,掏出五枚骰子,揚手擲出,喝道:“你不摸骰子?那咱們賭什么?” 朱天德見這五枚骰子迎面飛來,上二中一下二,不似兵器帶著尖刃,卻帶著尖利的風聲,心知不好,哪里還敢伸手招架?只得急運內(nèi)功,胖大的身子卻靈若貍貓,嗖地一下躥開三尺。 少年閱歷雖淺,內(nèi)功卓絕,尤其在聽聲辨物和暗器上下過苦功。這五枚骰子落空,力道不減,繼續(xù)向前飛出,擊中墻壁。他在力道上用了巧勁,骰子一遇堅硬的墻壁便反彈而回,卻化為橫排,其中三枚仍是沖著朱天德而來。 朱天德隨手抓起桌上茶碗,對準骰子揚手飛出,同時側(cè)步抽身,讓開三尺。一枚骰子與茶碗相撞,將茶碗擊碎,骰子也落地。另外兩枚仍是帶著凌厲的風聲飛來。朱天德大胖身子,年紀也是不小,雖然看起來動作仍是敏捷異常,畢竟不能與少年相比,竟被一枚骰子擦過肩膀。 骰子貫注真氣,力道十足。雖然只是擦過肩膀,也打得朱天德一陣疼痛,倒退了幾步才站住,不由得伸手撫肩,臉上也露出痛楚的表情。 少年只想著一擊而中,卻沒想到未能重創(chuàng),微微一怔,就不知該如何繼續(xù)。恰在這時,一個高大的小伙子沖了進來,不容分說,舉劍向少年劈來。少年急閃身躲過,小伙子揮劍橫劈,然后又進步直刺,旋即挽個劍花,側(cè)削一劍。 少年一一讓過。匆匆之間,來不及細看小伙子長相,只覺得身量只比自己低一點,卻粗壯得多。一把長劍,寒光閃閃,似乎鋒利異常。劍法也嫻熟輕捷,只是力道輕飄,顯然內(nèi)功不強。 看清這一點,少年穩(wěn)住心神,心想:“這后生如此拼命,顯然與朱天德關(guān)系非淺。說不定是他的徒弟或者兒子。我該如何對付他呢?我本來連朱天德也不愿殺死,何況這樣一個年輕人?可是他出手狠毒,毫不容情,若留他性命,必然會與朱天德聯(lián)手,我未必能取勝。況且殺朱而留他,他一定會千方百計報仇。我雖不怕,姐姐卻難以自保。只好斬草除根了?!?/span> 打定主意,少年往懷里一摸。他身無長物,身上的衣衫是朱天德剛剛送的,自然沒什么東西。只有從賭場中帶了五枚骰子,已經(jīng)全部擲出,這時懷中再無一物。只得一面躲避,一面四下張望。 這是客廳,房子很大,排著桌椅,上罩桌袱椅墊,都是體積大、分量輕,沒什么攻擊力。剛才擲出的骰子,散落在地,兩枚不知所蹤,三枚離自己很遠。只有主座上擺著飯菜,盤碗未撤,卻有朱天德扶桌而立。那小伙子揮劍在側(cè),少年不敢冒險攻擊朱天德,唯恐腹背受敵。眼光掃過,忽然彎腰撿起砸碎的兩片茶碗渣片,運足內(nèi)力向小伙子擲去。 這次擲法與前面發(fā)射骰子手法不同。上次運了內(nèi)功巧力,骰子不僅凌厲,還能遇硬回彈。這次小伙子長劍閃閃,少年終是心虛,碎瓷片竟不能同時拋擲,一前一后飛出。小伙子雖學(xué)了劍術(shù),于暗器一道并無經(jīng)驗,揮劍打開第一片,恰被第二片打中面門。雖然力度不及上次的骰子,但碎瓷片何等鋒利,當下深深嵌入,連眉骨也被打裂。小伙子大叫一聲,急伸手抓住碎片,用力拔出。朱天德大呼:“孩兒不可!”卻已來不及。只見鮮血崩濺,腦漿流出。小伙子壯大的身子慢慢倒在地上。 朱天德?lián)屔锨皝恚研』镒颖г趹牙?,用手拭去臉上血污。少年定睛看著,才發(fā)見這小伙子雖生得高大,其實年輕很小,最多十三四歲,也許更小,還只是一個孩子。少年不由心生歉意。轉(zhuǎn)念一想,朱天德稱他為“孩子”,自然是極親近的晚輩,多半是其兒子,不共戴天,殺了他也沒有什么。 朱天德心痛如絞,需要調(diào)動平生幾十年的冷酷方可克制:“這孩子跟著我學(xué)了幾天武藝,雖然身高體壯,但于武學(xué)一道,天賦不算太高。加上我與他母親溺愛,十二歲了,連基礎(chǔ)也沒打好。少年縱然不殺他,我仇人眾多,個個不共戴天,自然要斬草除根,這孩子也絕無生路,不過遲早的事。唉,你是我朱某人的兒子,雖然武藝不精,但入了此道,便要愿賭服輸。只是我那女兒,才剛過了周歲,難道也要被牽累喪命?” 越想越傷心,越想越擔心,終于咬了咬牙,說道:“少年,你為取我性命而來,我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犬子魯莽送命,是他咎由自取??墒撬赣H一介婦人,憐子心重。可否讓我把兒子尸體送到后面,與他母親最后見一面?” 以他身份,說出這樣的話,已是將身段放到最低,可算匍匐在地,央求于人了。少年情不可卻,猶豫說道:“這個……你干嘛不把令正叫出來,就在這里見面呢?” 朱天德本意,并不是讓妻子見兒子的尸體,而是安排女兒逃走,如何能答應(yīng)當著少年見面?橫了橫心,繼續(xù)央求:“少年,我已是風燭殘年,兒子也死了,活著又有何益?況且這一座宅子,我不過去一去后堂,你還不放心,怕我逃走嗎?” 少年聞言,仍是猶豫不決。這時從通往后堂的門廊處傳來婦人的聲音,是大悲之后、大難將臨時反常的鎮(zhèn)定:“老爺不需見我,我也不需見兒子。咱們馬上要在陰間相聚了,不爭一時片刻。你所擔心的事,我已了然,現(xiàn)在就是去辦理。辦完之后,來陪老爺同赴黃泉?!?/span> 這話語的確是本地口音,少年聽在耳中,竟有些親切。想當初與父母姐姐一起,天天講得就是這樣的話。可是父母棄世,姐姐生死不明,都拜這朱天德所賜。一念至此,心腸轉(zhuǎn)硬:“朱大爺,你太太請你放心,也不用見面了?!?/span> 朱天德暗嘆一口氣,心想:“這話也不錯。郭老四是我生死之交,這交情外人不知,太太卻明白。他在我家住了這幾天,太太與他也熟悉了,自然知道把小女兒托付給他,才是唯一生路。我雖舍不得太太同死,但當下情勢,我死之后,她也難以獨活,只怕還會受辱。只有殉節(jié)而死,方能留得尊嚴?!鄙钌畹叵蚝罄忍幙戳艘谎?,也不再叮囑什么了。 這時已是午后,陽光斜射入廳堂,照得朱天德雙眼微瞇,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少年背對著陽光,臉上一片陰霾。朱天德兒子橫尸當?shù)兀L劍跌在身邊。二人眼光同時看向長劍,兩條閃電同時撲向長劍。閃電在空中相遇,雙掌相對,擊出雷霆般的轟鳴。兩條閃電倏地擦身而過,朱天德手中多了一把長劍,胸前衣服卻多了一個掌印。 朱天德抬起左手,護在胸前,卻開展作掌,不敢撫傷。少年右手握拳,舉在面前,左手卻抓緊衣襟一角,不斷地捏緊,捏緊,顯然緊張到了極點。朱天德忽然想起,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也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年,面對刀刃,也是緊張得不停揪衣襟……朱天德殺了他。朱天德與他無冤無仇,只是為了他囊中那些銀子。只有八十幾兩銀子,另還有幾貫銅錢。擦掉劍上淋漓的鮮血,朱天德轉(zhuǎn)向進了賭場。前半生所得的不義之財,幾乎全送在骰子和酒杯中,那可是幾十條人命換來的。所以歸隱之后,朱天德立誓戒賭,雙手再不曾碰過骰子??墒撬廊瞬荒苤鼗盍耍鞘菐资畟€人呢。他們臨終,也在掛念妻兒吧。想到這里,朱天德幾乎要棄劍認輸,血債血償??墒恰瓘d廊之后,珠簾掩映,是他的太太。太太只有三十多歲,老夫少妻,雖說不上多么恩愛,十幾年相處也算是相濡以沫。如果朱天德死了,縱然這少年不會對女眷下毒手,從前的仇人怎肯饒得了她?更何況,還有個小女兒,兩個月前才過了生日,難道也讓她跟著殞命?……朱天德把心一橫:“只見活人受罪,哪里有死鬼戴枷?哪怕是一線生機,我也要全力爭取?!辈皇菫榱俗约海菫榱死掀藕⒆?。 少年見朱天德手中拿著長劍,如虎添翼,心下更增膽怯。轉(zhuǎn)念一想:“十三年骨肉分離,十一年顛沛流離,所為何來?”膽氣上沖,伸手便去抓身邊的椅子,準備作為兵器。不想朱天德家道殷實,家具全是厚重的紅木,分量沉重異常。少年一抓之下,竟未抓起,忙運起內(nèi)功,雙手使勁,把椅子搬了起來??墒沁@樣分量的兵器拿在手中,如何能運用自如?更不用說攻擊了。一想及此,少年頹然松手,又把椅子放回了原處。 朱天德看中這機會,長劍一揚,刷地直刺過來。少年不認得這一招叫作“開門見山”,也不知這一招雖是學(xué)武最常見的招術(shù),卻因其簡單直接,最能發(fā)揮力量。雖不認得,卻也本能地看出來者不善,只得側(cè)步抽身,讓開兩步。他內(nèi)功深厚,動作自然敏捷,朱天德的長劍便落了空。 朱天德就勢變招,化劍為刀,平推橫劈,叫做“推山趕岳”,是刀法中的招術(shù),攻擊少年的腰部。少年仍是不識,只得再搶出兩步,讓過劍鋒。 朱天德手腕一抖,使出“舉火燎天”,卻是由下而上,削向敵人右半邊肩臂。三劍一氣呵成,連貫無間。若是換了別人,動作稍慢一點,萬難避過。但少年何等敏捷?輕輕讓開兩步,第三劍仍是落了空。 客廳雖大,經(jīng)不得少年連連避讓,已到邊緣。朱天德若再攻一劍,少年便無可閃避。但朱天德何等樣人?早已想到,縱然不能向旁邊躲閃,以少年的身手,上縱高躍,毫不為難。他連避三劍,可見于劍法招式,修為極淺。他的長處在于內(nèi)功高深,一旦手有兵器,威力驚人。但現(xiàn)在他赤手空拳,自己卻手執(zhí)鋒利鋒利長劍,他必不敢近身攻擊。 在賭場之中,少年通過側(cè)耳傾聽,能分辨骰子落地是大是小。聽力驚人,可見他于暗器一道,必然精通。所以朱天德安排他洗澡更衣,讓他把原來藏在身邊的東西都放下,便不再有暗器可恃。從賭場帶來五枚骰子,家人以為是要賭大小,朱天德卻明白他是以之為暗器。如今這五枚骰子已全部拋出,紅木家具沉重龐大,能就地取作暗器的唯有桌上擺設(shè)。朱天德事先連這也想到了,在少年進入之前,就命人把桌上擺放的茶具、陳設(shè)全部收起。所以整個屋中,可用的只剩下剛才吃飯用過的餐具。少年剛才傷害兒子,就是用了其中一件。所以朱天德連攻三劍,逼得少年離開那張桌子,然后自己側(cè)退三步,攔在桌前。 少年要等他擺好姿勢,才知道已失地利之便。同時看一地下,凡他踩過的地方都留有白色印跡,是剛才沒有的。凝神一想,已知端底,原來朱天德三腳踩碎了三枚骰子,骨制的骰子碎成粉末,沾在足底,移步時留下白色痕跡。還余兩枚骰子不知所蹤。少年回思擲出時的方向,定睛看時,卻見側(cè)面墻壁上嵌著四點猩紅,原來發(fā)射時力大,將骰子打進墻壁里。 少年一想,沉步右進,向那骰子走去。如果朱天德要阻止,勢必離開桌子,自己可趁機搶奪桌上杯盤。朱天德也料到此處,凝立不動,只盯著少年走到墻邊,用力一拍,將骰子震出墻壁。 就在他伸手去接、眼光略移之時,朱天德將手一揚,一個方方正正的小東西,帶著四點猩紅,向少年飛來。原來是剛才打傷朱天德的那枚骰子,被收在懷中,這時取出。 少年聽得風聲,自然一讓。從墻壁中擊出的那枚骰子便沒接到手。兩枚骰子在空中相遇,力道十足,互撞得四分五裂。朱天德與少年同聲惋惜嘆氣,嘆息自己失去最后一樣利器。但也不無慶幸,對方的最后一樣暗器也失去了。 這時雖然桌上還有杯盤,且距朱天德較近,但不敢擲出。因為事到如今,他看出自己經(jīng)驗豐富,但是內(nèi)功氣力準頭而論,比少年略遜一籌,沒有一擊必中要害的把握。一旦擊不出要害,盤碗只會摔碎,鋒利的碎瓷片到了少年手中,自己便向鬼門關(guān)走近了許多。 少年環(huán)顧左右,再無一件兵器,大急之下,突出右拳,向朱天德面門打來。朱天德左手舉掌招架,右手卻舉劍輕削。少年拳猶未到,已被劍鋒逼得后退,衣襟還被削了個大口子,只得退開站定。 廳堂幽深,陽光斜射,照得朱天德微瞇雙眼,似乎深不可測。少年卻是背光,面色陰暗,不知他在想什么。仍而看仔細了,他左手揪住撕裂的衣襟,不停地撕掉,竟然“哧拉”一聲,撕了一塊下來。他愣了一下,低頭看看,卻不隨手扔掉,反把這塊破布捏在手心中,不停團弄,越揉越緊。 朱天德看出他內(nèi)心緊張異常,忽生憐憫:“這傻小子,比我兒子大不了幾步?!币幌氲絻鹤?,心便硬了:“我兒子已經(jīng)死了,他還要殺我,連累妻子女兒。只得拼個魚死網(wǎng)破。他內(nèi)功雖強,經(jīng)驗缺乏,又無招術(shù)可言。好吧,我有五成把握勝他?!?/span> 少年兩只手都攥成拳頭,越攥越緊,忽然大吼一聲,墊步上前,舉拳向朱天德砸來。這一招倒是常見,卻并非任何一家門派的武功。若硬要給它起個名字,便是人們常說的“王八拳”了。朱天德雖在情勢危急之下,也不禁好笑,舉劍輕輕一撩。饒是少年內(nèi)功深厚,肉拳碰上,也只有受傷的份兒。 少年急收右拳,然后內(nèi)力已使得十足,收剎不住,竟然一個踉蹌。朱天德何等機敏,當下轉(zhuǎn)手,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半圓,削在少年肩上,衣衫破處,一大塊肉皮被削去,鮮血如注。 少年也真算強橫,忍痛之下,還有余力出左拳擊中朱天德的胸腹。只是力道已弱,只打得朱天德一陣疼痛,卻并未受傷。少年已退開數(shù)步,又回到原地。 朱天德低頭看看,伸手揉一揉,只覺疼痛漸輕,知道并未受傷。抬頭看時,卻見少年整個一條左臂,都被鮮血浸濕,左手仍舊握拳,滴滴答答,在地上點出紅點,漸漸連成一片。朱天德看了,沒來由的心里一痛。 他前半生殺人如麻,殘暴異常,所殺者多是無辜之人。這時卻為仇人受傷而心痛,自己也疑惑不解,似乎這少年與自己有什么親密的關(guān)系,自己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是我的兒子嗎?呸,我前半生快意恩仇,只愛醇酒,不戀婦人,哪里會有這樣一個兒子?可是他的相貌真的好熟。我在哪里見過他?一點也想不起來,至少是十年八年以前的事了吧?十年以前,他還是不滿十歲的小孩子,相貌與現(xiàn)在大有不同。就算偶然見過,也不會到現(xiàn)在還如此熟悉。難道是與哪個重要的人相貌相似嗎?” 朱天德一一回憶他的仇人??伤某鹑耍喟胍彩墙趾乐?,竟想不起誰長了一張俊秀清逸的臉。正茫然間,少年右手握拳,又沖了過來,仍舊是“王八拳”,竟毫無變化。朱天德舉劍一撩,也是用同樣的招術(shù)化解。少年也同樣遇劍后撤。只是這一次,他早有準備,沒再打個踉蹌。忽然左手一揚,一件東西破空飛出,向朱天德面門襲來。 少年動作迅捷,遠勝朱天德。長劍不及回撤,朱天德便用左手舉起,把那暗器擋開。少年看了,吃驚非?。骸八植恢牢覕S出的是何暗器,怎敢用手去擋?如果是飛刀匕首,豈不受傷?萬一淬有毒藥,他就是自己送了命了?!?/span> 朱天德何等老道,豈會冒此危險?他事先準備充分,知道此時少年身邊已無暗器可用。但見他把撕下的衣襟揉在手中,不斷團弄,雖是緊張之下無意識的動作,卻也不由留心。等少年肩頭受傷,鮮血順臂膀流下,自然也打濕了團在手心中的一塊布。少年用內(nèi)力將其揉緊,便可作彈丸打出,貫注內(nèi)力,也算一件兵器。既然早已料到,自然敢用手去擋,同時想到:“他最后一件兵器也奈何不了我,看來我的勝算,可又可增加三分了。” 然而就在這時,少年伸手在頸中一探,揚手又打出一件暗器。這一次卻用了十成內(nèi)力,挾風雷之勢,直擊朱天德面門。朱天德萬料不到,心下大駭,回劍一拔。劍身與暗器相遇,撞出金屬之聲,卻拔打不開。朱天德只覺雙眼一黑,鼻子一酸,眼淚鼻血,一起噴出。 這倒不是朱天德慮事不周。他向伺候少年沐浴的下人詳詢,下人也細細回稟。少年已換上了朱家準備的新衣衫,衣衫用衣帶系起,連一個鈕扣也沒有。除了五枚骰子,少年連一個銅錢、一塊碎銀也沒帶在身邊。但是少年頸中系著一枚舊銀鎖,在賭場前曾被伙計笑謔,因朱掌柜一念之仁,不許打它的主意,所以還留在少年頸中。下人不以為異,沒有向朱天德稟報。 銀鎖雖舊,畢竟還是金屬,又貫足真氣,打得朱天德眼花繚亂。少年趁機搶上,一把搶過朱天德手中的長劍,就勢橫斬,便要把朱天德的腦袋割下來??墒歉畹揭话耄灰娂t光乍現(xiàn),熱血四射,嚇得少年手一軟,便割不下去了。 朱天德手中一空,已知大限來到。但他這樣周密的人,豈無后著?右臂一抖,藏在衣袖中的一把短劍便落到手中,就勢前刺。他雙目已迷,不能視物,頸項中又疼痛,不知受了多重的傷。只覺刺中有物,便用力往下一劃。這樣一來,少年就算傷得不深,創(chuàng)口也會很大,多半難以活命。 二人重新分開。朱天德抬手拭去臉上眼淚鼻血,只見一枚敝舊的銀鎖,帶著被拉斷的半根紅繩。朱天德嘆了口氣:“不意朱某竟死在嬰兒的飾物之下!”然而不知怎的,那銀鎖看在眼里,竟有些眼熟。再仔細看時,雖然癟了一塊,但還能看出鎖片上寫的是一個“美”字。 這不過是一枚普通的銀鎖,朱天德卻覺得似曾相識。初娶不久,他也曾送一枚這樣的銀鎖給她。一般的鎖上寫字,總是“富貴安康”或是一個“?!弊?。這枚銀鎖上卻寫了個“美”字。朱天德看著好玩,又因為妻子名叫小美,就隨手買下來送她。這枚銀鎖并不值錢,當時小美也不是他的妻子,不過是花十六兩銀子買下的侍姬。朱天德也從未動過家室之念,不過是因為偶見一個小姑娘被賭場失利的父親賣到了娼寮。朱天德加了一兩銀子轉(zhuǎn)買下來,本來那老鴇還有話說,一聽說朱天德的名字,嚇得吐了吐舌頭,再不敢說什么了。朱天德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惡名還能做善事…… 小美也覺得他是做了件善事。她把他當神一樣崇拜。朱天德初嘗了女性的溫情,也知道有家有室原來也是一件快事。他并沒有沉溺于情欲,但日子久了,年紀漸老,對報復(fù)和死亡的恐懼越來越重。這恐懼不能對任何人說起,卻瞞不過枕邊之人。多少次從夢中驚醒,是小美替他擦拭額上的冷汗。并沒有什么明媒正娶的儀式,也不曾海誓山盟,他早不把小美看做姬妾。她是他的妻,他們伴侶,他的親人,他最溫暖的家。別人提到要用他的“小老婆”做賭注,他只想到是故意挑釁,從來沒考慮過是在說小美,更沒想過是沖小美來的……小美嫁過來一二年,父母相繼去世,唯一的弟弟下落不明……弟弟比小美小得多,現(xiàn)在算來,也該有十八九歲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哀。朱天德于悲哀之外,又感到幾分滑稽。他緩緩問道:“我已是必死,只有一事不明。你究竟是何人?你放心,左右無人,你的來歷不會被人聽去了,連累家人。只讓我做個明白鬼罷了?!?/span> 少年低頭看看,腹上血洞儼然,腸子也流出來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其實這樣的傷,若遇到外科圣手,仍能起死回生??墒巧倌瓴⒉恢?。就算知道,倉惶之間,上哪里去找這樣一位大國手?就算能找到,身邊沒一個著己的人,誰送他去求醫(yī)?就算有人相送,路途顛簸,也難活著走到…… 少年并不知道。他只道自己要死了。死到臨頭,偏偏一時還不能斷氣,左右又的確無人,于是朱天德的問題,他也不再拒絕:“你我的確見過一面,那是十三年前。我姓古,名叫小壯,你想起來了嗎?” 于朱天德,這答案并不意外,只算是印證了猜測。只是來得太晚了一點。而少年還在憤怒地傾訴,或者是痛斥:“你強占了我姐姐,害得我爹娘憂憤而死。我家破人亡,親人離散,都是拜你所賜。我姐姐呢,她在哪里?是被你折磨死了,還是被你轉(zhuǎn)賣了?” 朱天德臉上,現(xiàn)出“造化弄人”的感慨:“我這一生,殺人無數(shù),做了許多壞事。至今而死,已是上天垂憐于我,而對他人不公了。只是有一件壞事,我卻從來不做,那就是欺凌婦女。偏讓我死在強占婦女這罪名上,真是……唉,罷了。小壯是小美的弟弟,我就是他嫡親的姐夫了。小美決心殉死,多半已然實施。若對他說出真相,讓他不能安心,愧悔而死,又有何益?” 古小壯等朱天德說出姐姐下落,久等不到回答,忍不住怒道:“是不是你玩弄過的女子太多,早已不記得古小美這個人了?”朱天德不理。探頭去看,卻見朱天德雙目微瞑,氣息全無,面容竟十分安詳。 古小壯頹然坐倒:“他死了,我總算是報了仇。可是想再見姐姐一面,卻不可能。也罷,姐姐多半已被他折磨而死,到了陰間總會見到的?!彼涯抗馔断蛟鹤樱粋€微顯佝僂的中年人,手中拉著個剛會走路的紅衫女孩,正匆匆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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