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東 

新疆生態(tài)學會副秘書長

李維東自然生態(tài)保護服務工作室創(chuàng)始人

IUCN/SSC兔形目專家組成員

演講實錄：

1983年7月，我?guī)ш犎ヌ焐阶鲆粋€考察，當時我是醫(yī)生，是從事鼠疫防治的，這是國家甲類1號傳染病。我們要調查自然疫源性疾病，要采標本，有疫源地，我們要消滅疫源動物，這是我們的主要工作。另外為了防護安全，我們是衛(wèi)生系統(tǒng)一支特別的，配槍的工作隊。這些年我們確確實實在鼠疫防治工作中，欠了很多的血債，我后來做野生動物保護，也是為了償還過去的債吧。

我們這次的考察，也是一次機緣巧合，因為伊犁鼠兔，就在那一個地方，等著我們。

這是伊犁鼠兔最西面的一個棲息地，我們在尼勒克海拔3200米的天山主峰上，跟這個物種相遇了。當時我一看這個物種，真驚呆了，我在這里工作了這么多年，我知道這里的山山水水，每一種動物，但是這個物種沒見過，而且是特別漂亮的一個物種。

出于職業(yè)的本能，這也是我們要調查的一個內容，所以我們當時就采集了標本。當?shù)氐哪撩褡孀孑呡呍谀莾荷?，竟然他們也沒有見過這個神奇的物種。我們回來做了標本，通過檢索表和標本核對，我查了我所有的資料，包括當時前蘇聯(lián)的資料，找不到。最后求助于中科院動物所的馬勇先生，幫我查了他們所有館藏的鼠兔標本，也查了國內外的資料，還是沒有。最后，我們初步判定，它可能是一個新的物種。

因為我們不排除個體變異，所以我們就開始了，天山的伊犁鼠兔尋找之旅。

我們整整跑了三年，在1985年8月14日，在我們原來發(fā)現(xiàn)伊犁鼠兔的東面20公里，一個叫切柳賽的地方，又采到兩只標本。那是座平頂山，采到標本以后，我們正準備往回走，沒想到一下子烏云籠罩。這個地方海拔 3400米，整個被烏云罩住了，我們找不著回家的路，沒辦法，找了個山窩，堆了一堆石頭，我們三個人，在那你抱我，我抱你，熬了一夜。

等我們回到山下的時候，這一天，正好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我作為一個男子漢，三十而立的時候，完成了我對伊犁鼠兔歷史使命的一個真正的任務。

到了年底，我?guī)е鴺吮荆ㄎ艺淼恼撐馁Y料，平生第一次來到了北京，在中國科學院，我們完成了一個令世人矚目的大事，這個新的物種終于誕生了。

1986年我與中科院動物所的馬勇先生，兩人一起把這個物種命名成：伊犁鼠兔，拉丁名是0chotona iliensis，0chotona是它的屬名，iliensis是它的種名，從此世界動物史冊上，又多了一個中國人命名的新的物種。

說了半天大家都很想問：你研究發(fā)現(xiàn)這個新物種到底是老鼠，還是兔子？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大家看看上圖，老鼠是嚙齒動物，嚙齒目是兩個門齒永遠生長；兔形目動物兩個門齒后面有兩個小門齒；另外鼠兔沒有外尾，它的尾巴只有4毫米左右，比毛還短，根本看不著尾巴；更關鍵第三個它的糞便，因為兔子和老鼠消化系統(tǒng)不一樣，所以兔子的糞便，大家都知道是圓的，而伊犁鼠兔糞便也是圓的，跟老鼠完全不一樣，所以說伊犁鼠兔不是鼠，它屬于兔。今天咱們在這討論完這個事以后，大家個個都成為分類學家，別的不說，最少嚙齒目和兔形目，大家絕對可以分開。

你別小看這些便便，通過它的糞便，我們可以來了解它的食物，它可以吃啥，它的食性，我們可以分解它的糞便，在顯微鏡下可以看到都是啥植物。另外我們還通過糞便分子生物學，去做遺傳學的研究。

因為好多物種，比如我現(xiàn)在要做大熊貓，我要抓一只大熊貓，采集它的材料的話，很可能會給它造成損傷，而且可能致命，尤其像伊犁鼠兔更是。

今天在這里還告訴大家一個我們的小秘密，在很久以前就有人說，在天格爾峰有一種黑鼠兔，但是我一直都沒有見到。而我們在2014年，在天格爾峰這一帶，放紅外相機的時候，當年就見了好幾只黑色的鼠兔，它們跟伊犁鼠兔經常在一起交流。因為伊犁鼠兔是個獨行俠，從來沒兩只在一起，而黑鼠兔也在里面穿插著，所以這只來了，那只走了，那只來了，這只走了，最后黑鼠兔也露頭了。

但是這對我們來說，尤其搞分類的，這時候就傻了。你說，這黑鼠兔是算啥？新種，還是伊犁鼠兔毛色變異？我們現(xiàn)在對這個物種的判定不清楚的時候，有糞便分子生物學了，通過這個方式可以做一些更新的工作。

我們一直在尋找著黑鼠兔，就在上個月，我們又看到了黑鼠兔，而且是親眼看到了黑鼠兔，這一次我們拿著更高級的相機，把它拍了下來，今天我在CC講壇上第一次對外公布天格爾黑鼠兔的影像。

現(xiàn)在我們已經鎖定了它是鼠兔，更關鍵的是采集到了47份鼠兔的糞便，包括伊犁鼠兔的糞便。通過中科院動物所的支持，把糞便的DNA提出來了，從這里面提出來了46份，通過DNA擴增 PCR技術，現(xiàn)在正在做線粒體基因和核基因的分析，我們現(xiàn)在正在等待，到底這是個什么物種，最起碼是一個毛色變異的物種，也許可能又一個新的物種發(fā)現(xiàn)了。

多少年來，我一遍遍地走過了天山南北，盡全力當好鼠兔的鏟屎官，因為伊犁鼠兔，一直是通過它的糞便，來跟我們溝通。通過糞便、足跡、還有儲存的食物，告訴我們它還生活在這里，這也是我們最欣慰的事兒。

2014年7月，我們在精河布設紅外相機時，又跟伊犁鼠兔相遇了，而這次相遇，是我們間隔了整整二十二年。我們從1992年之后將近有十年，我們再沒有動伊犁鼠兔，因為我們當時采取了一種不宣傳，不建保護區(qū)的方式，把人為對伊犁鼠兔的影響降到最低。但是過了十年之后，等于是發(fā)現(xiàn)之后的二十年，我們再去看的時候，伊犁鼠兔幾乎就再沒有了。我為了給它拍張照片，我的相機都換了好幾代了，每次上去找它都是失望而歸。就那一次，就那么一刻鐘的時間，我拍了一組，我認為是我這一生拍的最好的照片。而且可愛呆萌的鼠兔照片，一下子傳遍了世界各地，《美國國家地理》說它是現(xiàn)實版的，像泰迪熊一樣的鼠兔。

一說起伊犁鼠兔，尤其它這么萌的，我們就想起了前不久在川西高原，大規(guī)模滅殺鼠兔的事兒。他們說因為鼠兔在高原跟羊爭草了，所以要大面積地滅殺，我知道了以后，非常非常生氣?，F(xiàn)在，生態(tài)文明建設已經到這個地步的時候，還在干這種蠢事。所以我當時就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物種存續(xù)委員會，兔形目專家組的中國專家，對這個問題提出了質疑，表達了我們的觀點：我們是堅決反對這種大規(guī)模的滅殺行為。因為鼠兔本身就是個很特別的，全世界一共只有三十種左右，并且60~70%的鼠兔在咱們中國，而中國60~70%的鼠兔是在青藏高原，川西高原也是屬于青藏高原的一個邊。鼠兔本身就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底層物種，對它上面的藏狐、猛禽，都有致命的影響。而且它對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對生態(tài)穩(wěn)定，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好多物種還沒有真正研究的時候，就采取這種大面積滅殺是不可取的。

高原鼠兔和伊犁鼠兔為什么不一樣呢？它們的生態(tài)生物學的特征不一樣，棲息地類型的不一樣。鼠兔分兩種棲息類型：一種是草原棲息型的，還有一種裸巖棲息型的。草原棲息型的鼠兔，種群數(shù)量大、密度高、繁殖力強、壽命短、種群波動大，這就真正有點像老鼠。

而巖棲型鼠兔正好和它相反，它的數(shù)量特別特別稀少，我前面整整研究了十年，我一共見了不到二十只鼠兔，而且我們在那里定位觀測那么多年，所以說數(shù)量是特別少的，包括我們現(xiàn)在都是很難見到的。所以說這種巖棲型鼠兔，跟草原棲息型鼠兔完全不一樣。

伊犁鼠兔的數(shù)量少，到現(xiàn)在已經作為了國家的瀕危物種，而且2005年進入中國瀕危物種紅皮書，2008年進入IUCN國際瀕危物種的紅色名錄，2021年伊犁鼠兔被列為國家重點保護動物了。它除了數(shù)量少以外，也是中國特有的一個物種，IUCN 專門把7月24日這一天，作為伊犁鼠兔的物種日。

一開始它的數(shù)量不到三千只，今年是發(fā)現(xiàn)伊犁鼠兔的第四十年，我們在做伊犁鼠兔種群數(shù)量的最后調查。這個時候正好我們也申請了，阿拉善 SEE絲路項目中心的項目，對伊犁鼠兔做一個綜合性的評估，也是全域調查。

伊犁鼠兔的數(shù)量，在發(fā)現(xiàn)它二十年的時候，一下子少了百分之五十七點多。到目前為之，下面這張圖上能看到的是伊犁鼠兔的分布點，只剩了天山一號冰川，還有一個精河伊犁鼠兔保護地，這兩個區(qū)域還有，其他的區(qū)域已經都沒有了。這個數(shù)據是我們這么多年，每隔四年一次大的調查積累出來的，今年又到了我們新的一次調查，為了這些數(shù)據，我們上了不知道多少趟山，我們的模式標本產地 2002年就沒有了，到現(xiàn)在我們這趟就是為了這個地方，伊犁鼠兔會不會從別的地方再回來。

所以伊犁鼠兔的情況，通過我們的調查，尤其是我們最后要得出一個關鍵的結論，四十年之后，伊犁鼠兔到底是個什么情況。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你們想想，氣候變化對野生動物的影響到底是啥，對瀕危物種影響到底是啥，你能拿出數(shù)據來嗎？我們是通過定位觀測，六個區(qū)域，十四個定位觀測點，就是我們原來有伊犁鼠兔的地方，通過這么多年，它的變化研究，拿出了一個氣候變化，對一個瀕危物種影響的實例，所以說我們這個工作，在這里面起到了關鍵的一個作用。

同時我們也放了很多紅外相機，你們大家可以看看，在它的周圍有很多很多比它級別還高的動物，像雪豹、棕熊、雪雞、兔猻，這些動物里面好多都是食肉動物，關鍵還有猛禽，這是胡兀鷲，這是說明我們這個區(qū)域的伊犁鼠兔棲息地，生物多樣性的豐富程度，還有一個就是其他物種的數(shù)量，種類，比伊犁鼠兔多得多。所以這對我們來說，確確實實是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但是我今天說的問題，還不是天敵對伊犁鼠兔的影響，而是氣候變化對伊犁鼠兔的影響。

雖然伊犁鼠兔發(fā)現(xiàn)比較晚，它是一個古老的殘留物種，而且這種物種，隨著氣候變化，只有在山上往高海拔退，現(xiàn)在我們能見到是海拔2800~4100米高的裸巖區(qū)里。伊犁鼠兔已經到山頂上的裸巖峭壁上了，這個時候伊犁鼠兔幾乎再沒有退路了。鼠兔退到每個山頂上了，它的分布區(qū)就不連了，每個鼠兔都在一個山峰上，這就是一個高度片段化的結局，對它的種群繁殖是影響很大的。

第一張照片中間的就是我，這是1988年，我從伊犁尼勒克發(fā)現(xiàn)鼠兔之后，我們跨了450公里沿線走到那兒，把伊犁鼠兔最東面的分布區(qū)找著了。第一次去看到的一號冰川是這樣的，在我二十五年之后，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月份，拍到照片，看看冰川幾乎快沒了。

2019年，我們在中國環(huán)境科學學會開會的時候，我跟冰川院士秦大河做了一個交流，我就想問問他對我們的一號冰川怎么評估，冰川還能維持多長時間？他給的結論是說：這個冰川保護不好或者不保護，可能三十年之后就全沒了，要是保護的好，最少最少還能堅持五十年以上。伊犁鼠兔在一號冰川還有，這里天格爾峰是比較高的，所以鼠兔還可以退，它還可以退到4100多米，勉強還能堅持下去。要是氣候再變化，冰川也沒有了，鼠兔也沒地方退了，問題就大了。

一般來說，人類是借助山地的冰川和湖泊，來判定氣候的變化，而我們是通過物種的種群變化，來說明氣候變化對這個物種的影響。

冰川要是再退，我們最關鍵的問題：這是我們新疆首府烏魯木齊的母親河的源頭，新疆是缺水的地方，就靠這個固態(tài)水庫，再加上一些降水來補充綠洲里面的水，源頭的水都沒有了以后，我們人何去何從？所以從冰川的退縮，伊犁鼠兔種群的消亡來看，我們真不知道伊犁鼠兔，在這還能活多少年。

伊犁鼠兔是氣候變化的一個晴雨表，通過系統(tǒng)的研究，我們已經看到伊犁鼠兔跟氣候的關系，我們也看到了人與氣候中間的關系，而且看到了人與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之間的關系。

在去年世界聯(lián)合國生物多樣性締約國大會上，作為一個典型案例展示，在上面我講的最關鍵的話是：如果伊犁鼠兔沒了，這就意味著我們的生存環(huán)境也沒了。

為了伊犁鼠兔的保護，我已經付出了大半生的時光，甚至為了剛才那一組數(shù)據，付出了血的代價。把伊犁鼠兔作為了國際瀕危物種，而且作為咱們國家的重點保護物種，我的歷史使命 這幾步都已經完全完成了。但是伊犁鼠兔的命運還是令人擔憂，冰川要是退了，我們與冰川共存的伊犁鼠兔，也意味著要消失，要是母親河干涸了，我們這些在這生活的人又何去何從？

伊犁鼠兔沒有了退路，我們人類又何以為家？這些是令人擔憂的事兒，期望在大家共同努力下，讓伊犁鼠兔和冰川不要在我們的面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