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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璞:長沙往事

 深摯若恒 2022-08-22 發(fā)布于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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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左文襄祠

左文襄祠這個地名,如今你在長沙市地圖上是找不到了,知道它的老班子人也都走得七七八八??梢话俣嗄昵八陂L沙卻是一處名勝,清代名將左宗棠的祠堂乃爾。一九三八年的長沙文夕大火將它夷為平地,抗戰(zhàn)勝利后得以重建,它的后半部分是后來的長沙市工人文化宮,前半部分則變成一條小巷,名之曰左文襄祠。

一九六〇年我家搬進(jìn)這條小巷時,它的名字已被改為“群力里”。可那個時候你跟人問路,說群力里好多人都會搖頭說不知道,說左文襄祠反而有人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北門正街上的那條巷子啰?!?/p>

左文襄祠看上去頗寬大,其實是條死巷。一共只有九個門院。巷子的盡頭是工人文化宮的高墻。據(jù)說那地方原是祠堂的后花園。不止一次,有那不知究里的賊人,被人追趕時倉皇逃進(jìn)我們巷子,結(jié)果只好在那堵高墻下束手就擒。

不過左文襄祠即使改了時髦的名字叫作群力里,變成一條此路不通的小巷,名將祠堂的威儀也還猶存。巷子里那九個院門,個個都有堂皇的實木大門。大門上的油漆雖已剝落,厚實沉重的黃銅門環(huán)尚在。夜里,遲歸的人叩動門環(huán)叫門,“哐哐哐——,哐哐哐——”那銅木碰撞的聲音,悠長而深遠(yuǎn),靜夜里聽來驚心動魄。有一陣子,我們巷子里一聽見這聲音就發(fā)抖的居民大有人在:

“抄家的來了!”

黑暗中我媽這句驚恐萬狀的低語,好多年以后還常讓我從噩夢中驚醒,顫抖不已。曾幾何時,我們每次聽到那一聲緊似一聲的撞門聲,都覺得是沖著我家來的。一家人立即翻身起坐,面面相覷:

“來了?來了!”

“不是打我們院子的門,好像是五號?!?/p>

“不,是二號?!?/p>

我們壓低聲音交換著這樣的信息,窺測風(fēng)向,評估形勢,互相安撫。等到終于證實那片喊打喊殺聲是在別個院子里震響,大家才松了口氣,回到床上。

這一心理固然有失忠厚,但當(dāng)時我們一點也不為之抱愧??謶衷且环N最要不得的心態(tài),使人變得自私。

話雖如此說,我總覺得我家在文革中逃過了抄家這一劫,是跟我們住在這么一條不同尋常的巷子有關(guān)。若我們?nèi)宰≡谙娲郝飞夏亲挥谪毭窨哌吷系募t磚房,一定首當(dāng)其沖,被那班早就對紅磚房虎視耽耽的鄰居們打砸搶抄了。進(jìn)駐我們街道的工宣隊長是名只有小學(xué)文化程度的大媽,我猜她連左宗棠是誰都不知道,可了解了巷子居民的階級成分之后,她便一針見血地斷言:“叫什么群力里,叫牛鬼蛇神巷還差不多。”

原來他們作過了統(tǒng)計,巷子里的無產(chǎn)階級只有五家,其余的人家多少都跟地富反壞右沾了邊。便是那五家無產(chǎn)階級,后來也查出有一家的男主人作過工賊,另一家的女主人作過妓女。

舊社會的殘渣余孽好像都沉淀到我們這個小巷了:八號左老師是左宗棠孫女,二號宋娭毑是宋教仁媳婦,七號黃老師是黃興侄兒,住我家對門、跟我們共享一個堂屋的劉姑,是國民黨名將劉興的長女。她那一臉慈祥的老媽,我們稱之為婆婆的,是劉興的發(fā)妻。而劉姑的公爹,也曾官至國民黨湖北省主席。有鄰若此,我們家自然便小巫見大巫了。

劉興四九年跟著他的老長官唐生智和平起義,被安排到湖南省文史館作了一名館員,并得以保留他的一處宅院。他與他的姨太太(我們叫她姨奶奶)及多名兒女住在那里。每月一次,他由他那位風(fēng)韻猶存的姨太太攙扶著來看他的發(fā)妻,并送來家用錢。

他們?nèi)讼鄷那榫埃以谛≌f和電影看到的這一類場景完全掛不上勾。只見那位菩薩面孔的劉家婆婆與那低眉斂氣的劉家爺爺一團(tuán)和氣地對坐在一張小方桌邊,相敬如賓,一邊品嘗劉姑煮的紅棗蓮子羹一邊閑話家常;姨奶奶則站在我們堂屋里,抱著劉姑的小孫孫看這位正房大小姐煮食,交流著菜市場南貨鋪的商品信息。

劉姑沒我媽這么害怕抄家,當(dāng)我們一家瑟縮在屋子里窺測窗外階級斗爭動向時,她大大咧咧站到堂屋門口看熱鬧,并不時將最新情況向躺在屋里的她老媽報導(dǎo):

“他們進(jìn)了八號……在喊口號……在打門……喔喲,有個人上了屋頂……”

我也想出門去看看熱鬧,但被我媽死死拉住。

“怕什么,”我掙扎著仍要出去,“連劉姑都不怕?!?/p>

“劉姑她當(dāng)然不怕了,”我媽道,“官要作得大,事要犯得惡,最倒霉的總是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p>

巷子里后來發(fā)生的事,證明我媽這話有幾分道理。左家宋家黃家都還沒被抄家,先就被抄得驚天動地還出了人命的,反而是六號門院那名風(fēng)燭殘年的瘋子胡奶奶。

我們驚悉:這個一年四季彎腰駝背撿垃圾的孤寡老婆婆,竟然是個暗藏的國民黨特務(wù)。她兒子跟蔣介石逃去了臺灣。她自己每天撿破爛其實是在收集情報。在她家霉?fàn)€的地板下面,還真的挖出了一根金條!而胡奶奶也因為對抗革命小將而被毆打致死。一夜階級斗爭的腥風(fēng)苦雨過后,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去六號打探虛實。尸體已然不見,只見胡奶奶那間小房間里被挖開了一個大洞,地板上,院子里,到處是暗黑的血漬。

不過劉姑家終于也在劫難逃。來抄家的不是劉爺爺所在的省文史館,也不是街道上的革命造反組織,是她大兒子(我們叫聾子哥哥的)所在的區(qū)辦工廠造反派。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和平的一次抄家。一群戴紅袖章的男女與接待他們的聾子哥哥坐在堂屋里,在親切友好的氣氛里商討著抄家事宜。

這回連我媽都敢走出房門看熱鬧了。聾子哥哥笑容可掬,跟平時一樣,不管別人說什么他都含笑點頭,他幼時得過腦膜炎,落下了耳聾的殘疾;領(lǐng)頭的那名臂佩紅袖章身挎忠字袋的中年女子也面帶笑容,對劉姑解釋般地道:

“我們也是沒得辦法,有人檢舉阿劉他爺爺是個反動大軍官,家里連碗筷都是金的。我們只好來看下子啰。伯母您老人家放心,阿劉人好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看一看就走。”

他們是如此的文明,而劉姑又是如此的禮讓。先是要請他們吃芝麻豆子茶,他們不肯,劉姑就喊聾子哥哥去城門口的和記米粉店端粉。她一邊將一口大鍋和一張五塊錢大票子塞給兒子,一邊誠懇地游說那幫抄家者:

“和記的米粉全長沙第一你們是曉得的。真的好吃咧!連光頭粉都是噴香的!”

“莫客氣莫客氣!”

女領(lǐng)隊邊推托著邊拉住聾子哥哥,向她那班人馬一聲呼喝,急急撤了,這才沒有把一場抄家事件演變成一次友誼會餐。

不過劉姑的話倒一點也不夸張,我后來浪跡天涯,到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卻再沒吃過和記米粉店那么好吃的米粉了。越南河粉、香港河粉,好是好吃,可跟我們街上的和記米粉哪兒能比呀!即使蓋澆是上好的牛腩,加上生菜,放了日清麻油,也吃不出和記米粉那種噴噴香的味道。

其實我最享受的還不是米粉本身,而是站在和記粉店廚房里觀看米粉制作的過程。買外賣者都被允許進(jìn)入廚房,圍在那個大案板旁現(xiàn)場直觀。只見那位“神氣碌蕩”(我媽給他下的評語)的老師傅把醬油、香醋、麻油、細(xì)鹽、蔥花、香菜末、酸菜末、剁辣椒這些配料一一甩到我們擺放到案板上的大小鍋盆里,再放上一大勺骨頭湯把這些調(diào)料沖開,最后才把米粉從大鍋里撈放到里面。光是看著那種紅是紅綠是綠白是白的顏色就讓人流口水了,更別說還可以自助加放他家的自制辣椒。

辣椒有三種,油辣椒、白辣椒和刴辣椒,它們在案板上擺成一溜,隨你放。

我總是每種都加上一點,然后趕緊蓋上鍋蓋,端起來就往家里飛奔,要最大程度地保住鍋里的濃濃香味呀!

寒冷的冬夜,一家人圍在火爐旁,一人一小碗米粉,埋頭在香噴噴的熱氣里,外面那個正在發(fā)瘋的世界似乎也不那么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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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紫東園

不止一次,我在夢中迷失在一條小巷,那巷子細(xì)小曲折,兩邊的房子皆是東倒西歪的棚戶,我在其中左沖右突著眼看就要走出去了,一抬頭,卻又是一溜棚屋擋在眼前。終于,我絕望了,正待大叫出聲,有個人飄然出現(xiàn),幽幽問道:“去哪里?”

紫東園?!蔽覜_口而出。

這時我便醒了,煥然起坐,口中喃喃:“真怪!”

是呀,為什么不是我家所在的群力里而是紫東園呢?

我家附近的那些巷子,無論從名氣上看,還是從長短大小來看,紫東園都排不上號:西園、西園北里、紅墻巷、湘春巷、長春巷……每條巷子都有文化有歷史,可為何令我夢魂牽繞的卻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紫東園呢?

近日,無意中看到一篇談饑餓年代大興食堂的文章,才似有所悟,是的哦,我剛到長沙的那一年,我們的食堂就在紫東園。而我等凡夫俗子最難忘的記憶,不是大都與吃有關(guān)嗎?

那是在一九六〇年,大躍進(jìn)正在風(fēng)頭上,吃食堂之風(fēng)刮遍全國,別說農(nóng)村了,長沙城里也號召家家戶戶吃食堂。說是號召,其實跟所有的運(yùn)動一樣,容不得個人意愿,皆以行政手段強(qiáng)制推行。大街小巷都成立了食堂,想不加入也不行,因為糧本上的定量基本都要上交倉堂,人們都集中到食堂吃飯,自以為提早進(jìn)入共產(chǎn)主義了。

我們巷子不知是因為太小,還是因為找不到作炊事員的合格人選,便與巷子斜對面的紫東園合辦一個食堂,地點設(shè)在紫東園。

記得那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宅院。有個大堂屋。大概因常年不見陽光,臟兮兮的泥地上總是滑溜溜的。里面放了兩三張方桌,卻沒有凳子。這地方顯然容不下二十多個院子數(shù)百號人吃飯。所以大多由各家派人來打了飯菜回家吃,長沙話叫作“端飯”。

如此,每逢快到吃飯時間,巷子里就會響起“端飯去喔!”的呼叫,于是各家的端飯使者——基本是孩子——便從各個院門呼嘯而出。在那饑餓的年代,這真是一天里最歡欣鼓舞的時刻,大家端著、捧著、提著各式打飯菜工具,朝著紫東園奔騰雀躍而去。

我便是那支端飯大軍里的一員。紫東園食堂時期,我們還剛來長沙,寄居在三舅家,兩家人加在一起有七個人吃飯,派出的端飯使者總得二人以上??墒遣还軒兹丝傆形业姆荨_@一來是因為我向來愛跑腿,二來我有食堂情意結(jié)。這大概與小時候在北京父親機(jī)關(guān)里的食堂體驗有關(guān)。那是在一九五六至五七年,我們住在機(jī)關(guān)外面的宿舍,平時都在家里吃飯,只有到機(jī)關(guān)看電影的晚上,父親才會帶我們?nèi)ナ程谩?/p>

隔了這么久的歲月,我仍然記得吃食堂那天的歡天喜地情景,吃的是什么早已忘記了,回想起來,其實我最享受的不是吃食,而是站在那一大塊飯菜牌前目不暇給的興奮。

“想吃什么?”平時高高在上的父親這時變得不恥下問了,念及我不識字,還體貼地念出那些飯食菜肴名:花卷、肉包、菜包、糖三角、烙餅、?油餅、油餅??印象中我這輩子吃過的所有美食都曾在那時被父親一一念出,單是這份親情已令我受寵若驚,更別說這么多美食當(dāng)前,且可讓我自由選擇了。

紫東園食堂的飯菜牌自然不能與之相比。事實上,它只是一塊長寬不過兩尺的小黑板,不用看,我們也大抵知道上面寫的什么。飯食總不外乎稀飯干飯,搞不好還只有紅薯。份量也沒得選,每人都按定量吃。菜則一湯兩菜,大多是清湯寡水的酸菜湯,有點蛋花漂在里面的日子便是節(jié)日。菜呢都是素菜。難得有肉菜時,不僅比素菜費(fèi)得多,且要收肉票,一個月才能吃一兩次。

可即算如此,也有可供猜測的余地。比如單是蘿卜就有多種可能,是炒蘿卜還是燉蘿卜呢?切絲還是切片?放了豆豉還是沒放豆豉?凡此種種,都是小伙伴們一路熱議的話題。

而到了食堂當(dāng)謎底揭曉,少不了又是一番口舌。若是出乎意料之外,竟是清水煮蘿卜,里面一粒油星子也看不到。大家就各種牢騷咒罵,當(dāng)然都是針對廚師,因為掌握了集體財產(chǎn)的人就會多吃多占已成大家心目中固定觀念。

“多吃多占”,這是我們那套話語體系的俗語,是我們那種公有制與生俱來的癌腫,由于人人都覺得自己被“公家”虧待,便都抓住任何機(jī)會占“公家”便宜。后來我在香港,每逢聽見香港朋友不齒于“大陸人”的種種缺公德行為,便不由得要為之辯護(hù):“不是我們大陸人特別惡劣,任何人在那種制度下都會變成那樣?!?/p>

不過紫東園食堂的掌門人還是有點良心的,清水蘿卜之外,有時竟會亮出一鍋骨頭蘿卜湯,大家見到,就別提有多么喜出望外了,盡管不是人人買得起,但能聞到點肉香味也是好的呀!

許多年之后,當(dāng)我讀到一些記錄那個饑餓年代的文字,才知道我們真是幸運(yùn)的一群。雖然總是處于饑腸轆轆狀態(tài),總歸每餐都能吃到糧食。

我們一家人則屬幸運(yùn)中之幸運(yùn)。這都?xì)w功于我媽的高瞻遠(yuǎn)矚。她好像預(yù)見到了后來會發(fā)生大饑荒,跟別人家的媽不同,從小她就一再告誡我們“君子嘗食味,小人脹死不知足”、“不要吃得太多,把胃脹大了就縮不回來?!?/p>

她的原意也許是防止我們好吃,認(rèn)為好吃與懶做總聯(lián)在一起,是最要不得的品性。誰知歪打正著,造就了我們都食量偏小。在那饑餓年代,這簡直成了人人羨慕的特異功能。別人家每月定量都不夠吃,我家則每月定量都綽綽有余,還能去支持別人。這讓我媽成了巷子里人緣最好的人之一。

所以我對紫東園食堂的飯食沒什么意見,讓我受不了的是那些清湯寡水的菜,“豬飼料!”我曾氣憤地一言以蔽之。

回想起來,紫東園食堂只有一樣菜令我念念難忘,那就是豆豉辣椒。我想,我無辣不歡的飲食習(xí)慣,大概就是起自于此吧?

在大興安嶺時,家中原只有父親一人是吃辣的,我媽炒菜常給他另外裝出加了辣的一小碟,我試過之后發(fā)現(xiàn)比無辣的好吃得多,就算爛凍白菜加了辣也變得可以下咽了,便漸漸加入父親的陣營,讓家中吃辣與不吃辣的力量對比變成2:3。父親的特供也有了我的份。

可是到了長沙后,沒了父親,這對比變成1:3,我成了絕對少數(shù)派。且我媽認(rèn)為吃辣沒營養(yǎng)又上火,跟煙酒一樣是一種有害無益的飲食嗜好。家中炒菜便再無加辣的特供。即便吃食堂也要照顧大多數(shù),盡量撿不辣的菜買。

然而豆豉辣椒卻是例外。份量小且便宜,一份只要一分錢。而我只要有了這一小碟豆豉辣椒,就再不用吃別的菜,二兩飯風(fēng)卷殘云便下了肚。所以我可以自作主張買一份,并成為我獨(dú)享的一道美食。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時不時自制這道小菜。它的原材料既少,作法也簡單,只需豆豉、紅辣椒末、油和鹽即可。作法是放油少許,把豆豉加辣椒末放鍋里炒出香辣味后起鍋,再起油鍋燒到出煙,放鹽,將這油鹽澆到炒好的豆豉辣椒里去。一陣吱吱聲之中,香氣四溢,久久不散。就別說吃到嘴里的美味了。

可是紫東園食堂時期除了辣椒末以外,油、豆豉、鹽皆屬計劃物質(zhì),要憑票供應(yīng)。尤其是油,每人每月最多二兩。所以紫東園食堂的豆豉辣椒往往是紅鍋的,一粒油星也看不到??杉词惯@樣的豆豉辣椒也不常有,有也“數(shù)量有限,先到先得”。

不幸湖南人嗜辣者十之八九,食堂里與我有此同好者占絕對多數(shù),豆豉辣椒總是供不應(yīng)求。記得那時一群端飯的小伙伴走到紫東園巷子口總要吸吸鼻子,一聞到有豆豉辣椒的香味,便拍起手來同聲一呼:“有豆豉辣椒,沖呀!”遂爭先恐后朝食堂奔去。我體育課成績門門運(yùn)動不及格,只有短跑成績總在前十名,大概便得益于當(dāng)年的紫東園歷練。

長沙的大街小巷在我的記憶中大都是灰黯陰沉的,唯紫東園閃灼著一點光亮,因為豆豉辣椒。

這究竟說明我的少年時代跟紫東園食堂的菜單一樣乏善可陳呢,還是說明人的需求一旦降低到動物的水平有多么可悲?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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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西園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泵孔x李白《長干行》的這一句,就會想起我家旁邊的那條巷子,西園

是不是西園當(dāng)初的命名與李白這句詩有關(guān)呢?不得而知??傊矣洃浿械奈鲌@是全無詩情畫意的,偶爾夜半夢回,出現(xiàn)在夢境中的西園要不就陰雨綿綿要不就熱浪滾滾,空空的巷道里只有我急急的足音,我走呀走呀,卻似乎總在原地踏步,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那條深淵似的巷道。

我家附近的巷子中,西園是最長的一條。確切地說,它是由兩條巷子組成,在西園中間支出了一條別巷,叫作西園北里。其門牌號數(shù)比西園少,但如今卻比主巷西園更有名。大概是因為旅游商業(yè)的需要吧,據(jù)說很是發(fā)掘出了一些名人故居。

我說“發(fā)掘”,是因為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五年,我常在那里奔走時的西園,這些名人都聞所未聞,也許是因為那年頭新舊名人都變成了牛鬼蛇神吧?而當(dāng)時,身為待業(yè)青年,對我來說最大的名人就是我們的居委會主任。

那位團(tuán)團(tuán)大臉五短身材的大媽住在西園北里一號,每逢她召見我或是我去拜見她,心里的那份誠惶誠恐,是空前的,也是絕后的,因為此前和此后,我都從未象當(dāng)時一樣,痛感自己的前途命運(yùn)操控在一個人的手里。

九十年代我曾在一篇小說里寫到我和母親烈日下去主任家請求工作的往事。那篇小說的題目是《恐怖故事》,恐怖,確乃我憶及當(dāng)時情景的第一感覺。后來我看了許多回憶大陸歷次運(yùn)動的文章和書籍,才愧感自己孤陋寡聞、承受力太低。

比起書中那些蒙難者,我的西園往事遠(yuǎn)未達(dá)到恐怖級別,甚至可以說是幸運(yùn)的。不管怎么說我還沒被打被關(guān)被殺,沒餓著沒凍著,甚而至于可以在大街小巷走來走去。難怪八十年代我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上訪,那位接待者聽我把我家回國三十多年所遭受的迫害一一道來,竟淡然一笑道:

“你們家算走運(yùn)的了,都活著嘛?!?/p>

見我一臉驚異,他便給我講了個其他上訪者的故事,那家人死的死瘋的瘋,碩果僅存的一位也給整成了殘疾人。

“人家可是北京和平解放的功臣喔?!边@位看上去頗為憨厚的接待干部最后補(bǔ)充道。

所以后來我寫作《灰房子》那篇回憶時,“思想覺悟”就有所提高,不僅能夠從自己的角度去思量往事,也能從大媽主任的角度思量了。畢竟,她只是那臺嚴(yán)酷的專制機(jī)器上的一顆小小螺絲釘。

可諒解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西園在我的記憶中仍然光明不起來。畢竟,我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就蹉跎在那些為了圖表現(xiàn)找到份工作,沒日沒夜地挖防空洞、做磚、寫大批判稿、承包宣傳欄的愚行中了。

七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人也許對上述行徑不明所以,這里我不妨一一加以解說。

挖防空洞:六十年代末中蘇在珍寶島打了一仗之后,毛澤東發(fā)出全民備戰(zhàn)(當(dāng)時叫戰(zhàn)備,以示我們是給蘇修侵略的一方)的指示,其中有“深挖洞”之詞。全國頓時興起挖防空洞熱潮。別的地方是由誰出錢出力來挖我不清楚,我們街道是由各居委會組織居民義務(wù)勞動。我們待業(yè)青年自然首當(dāng)其沖,成為挖洞之主要勞動力。

做磚:由挖洞衍生而來。造防空洞人力物力既是全由老百姓承擔(dān),所用磚頭自然亦跟大躍進(jìn)之土法煉鋼一樣,土法做磚。長沙話叫扮磚。各家各戶都派有交磚定額。有那實在無力完成指標(biāo)的老弱病殘人家,主任就把其定額指派給我們待業(yè)青年完成。

寫大批判稿:這一行徑比較好解釋,它與如今網(wǎng)絡(luò)上的“伍毛”寫手的行徑類似,為“捍衛(wèi)毛主席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舞文弄墨搖旗吶喊矣。只是當(dāng)時我們都是“自干五”。我不知道其他“自干五”的動機(jī)為何,我自己是因前途命運(yùn)被人綁架了不得已而為之。這當(dāng)然不能成為我為自己行為開脫的理由,但我為之是遭到了報應(yīng)的。后來我以寫作為生時,花了很大功夫才漸漸擺脫那種革命大批判文風(fēng)。

宣傳欄:這大概不用解釋。因為不久前我去中國大陸,仍可在機(jī)關(guān)學(xué)校工廠墻上見到這種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的墻報。

如此這般,一九七五年我終于在一好友幫助下找到一份工之后,就再也不去西園了,就像我再也不去硯瓦池、茅亭子、新開鋪和如意街等等我曾在那里掙扎求存的長沙街巷。唉,一生中住得最久的地方就是長沙,不堪回首的記憶最多的地方,也是長沙。

前年回長沙,幾位老友不約而同對我道:“你應(yīng)當(dāng)去西園看看,修得幾多漂亮了呢!”

經(jīng)不住她們的游說,就去了。果不其然,西園面目全非了。原先的彎曲巷道被拉直,原先參差不齊的院墻也修成一樣高,刷成一樣的顏色,大大小小式樣不一的宅門全部整成了一種樣式。西園北里更是喧賓奪主,變成公館一條巷,每個宅院都儼如舊時大戶人家,一律青磚灰瓦白墻油漆木門,門口還張掛著大紅燈籠。我看了不由得笑道:“張藝謀的徒弟遍天下喔!”

真的,像這種所謂民國老巷式景點我在中國大陸至少看過了五處。

同來的朋友有那毫無幽默感的,說得好聽點,特別認(rèn)真嚴(yán)肅的,聽我如此說,便覺得應(yīng)盡一點導(dǎo)游的責(zé)任,解說道:“跟《大紅燈籠高高掛》那個院子還是有不同的,我們這里的大院好多都是文化名人故居咧!”

老友建平也在場,她是當(dāng)年跟我一道在西園作過待業(yè)青年的,擁有一些與我相近的共同記憶,她指指不遠(yuǎn)處一面墻壁道:“那就是我們那年搞宣傳欄的地方。記得啵,搞得還蠻轟動呢。辦事處干部都來參觀了,聽說連李老師都被他們叫來看了,還點頭說字寫得還可以。”又指指前面一個宅院道,“那就是李老師的故居,如至今他老人家也成了大名人咧!”

她說的李老師便是書法家和篆刻家李立,被他點評的是我們宣傳欄的美術(shù)字。嘻嘻,那都是在下我的手筆哦。記得當(dāng)時我還問了一句:“他講還可以的是哪種字體?隸書還是魏碑?”口氣中不無得色。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但那時哪里知道他是大書法家,只知道他在中學(xué)教美術(shù),字寫得蠻好。

我問建平:“那唐主任家那個院子呢?也變了名人故居?”

“那倒沒有,”建平道,指指拐角處一個院門,“吶,就是那個院子。莫看外面裝修得那樣漂亮,里面倒沒怎么變。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

我忙搖頭又?jǐn)[手:“不要不要!”

腳下早不由分說徑自向那巷外的馬路一溜煙逃去,好像生怕走慢了一步就會被人抓回頭,回到那個拼命走也走不出去的恐怖時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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