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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德啟 是因為工作而養(yǎng)成的習慣,我常會觀察自己的想法。它為何在此刻萌生,又如何順著意識的河流緩慢發(fā)展,被攻擊、剪裁、包裹、消化,直到褪去妝容成為一顆皺巴巴的果核,鎖在抽屜的角落里,不再孕育生命,只是生命中某一瞬間的紀念品。 這樣講似乎有些抽象,不如舉個例子吧。 最近的某一日,我參加了一場婚禮??偣埠臅r三個小時二十七分鐘,停車場的計時器如實記錄下了這個數(shù)字。而我在這超過三個小時的時間里都陷入同一種思緒:我在想一個人。 我需要明確一下我的用詞,我并非是在“想念”一個人,我只是在簡單地“想”一個人。如我所言,那個人在我的腦海里因為某種原因而浮現(xiàn),而我在一旁靜靜地觀察,沒有觸碰,沒有打擾,只是觀察。 我不僅在觀察那個人,也觀察著正在觀察那個人的我自己。 收到請柬時我還從未聽過這酒店的名字,誰知竟是這般奢華的環(huán)境(如此說來沒聽過倒也合理)。我那早已停產(chǎn)的舊本田在停車場眾豪車的包圍下怎么都顯得格格不入,像個保安。倒不如坐地鐵來了,我想,以免有熟人要搭順風車時顯得尷尬。我把手上那塊無名的手表摘下放進扶手箱里,打算裝作一副“因為沒有戴表的習慣所以不買昂貴手表”的樣子。到底要不要把已經(jīng)包好的六百六十六塊禮金提高到一千?或者再多些?我坐在車里思考了很久。 新郎是我在大學期間為數(shù)不多的密友之一,甚至為了我而打架進了醫(yī)院,本被我理所當然地劃入了千元檔位里。但就在出門前刮落某一根胡子的瞬間,我對這段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懷疑——大學畢業(yè)后與他的聯(lián)系著實有限,在十幾年的清淡之后,我和他到底屬于哪一種關(guān)系?我不知道。少就少些吧,反正我也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或可以一起做此打算的對象,終究是收不回來的。 說起新郎,他和我一樣單身到了接近不惑的年紀,但此刻已比我混得好多了。據(jù)說他對事業(yè)的興趣始終大過女人,磕磕絆絆到三十五歲后終于紅火,算是大器晚成。隨后車子房子老婆紛至沓來,像一部非常守規(guī)矩的勵志電影。這樣一個男人到底娶了怎樣的女人?坦白說我是有些好奇的。消息靈通的同學群里說那女人已是二婚,至于其他,沒人能說出更多。 簽到時我認真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幾乎在我簽完名后給出禮金紅包的同一時間,我看見了新郎新娘的立板婚紗照。 “先生?先生!”排在我后面簽到的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好意思?!蔽沂掌饘ψ约核季w的觀察,步入禮堂。 說起來可真是俗不可耐的劇情,我竟與她在她的婚禮上重逢。 實在是一件怪事。她的名字雖說不夠特別,卻也沒有普通到“某麗”“某薇”這樣的程度。為何我在看到請柬的時候從未想過會是她?一同受邀參加婚禮的幾個熟人來招呼我,但我已經(jīng)毫無與他們敘舊的心思,目光始終游移著尋找她,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胖了還是瘦了?她什么時候離的婚?第二次結(jié)婚了,她是否已經(jīng)解決了自己在上一段婚姻里的種種問題? 這座城市對于“二婚”的儀式感始終含蓄,時間或場面上總要有些不同,提醒賓客這已經(jīng)是某人第二次嘗試獲得一段持久而親密的關(guān)系。我想她這次眼光不錯,至少從儀式上來看,我的這位大學密友是毫不在意她的過去的,給了她最盛大的典禮,最燦爛的亮相。她牽著一個女孩從花墻后緩緩走出——哦!那就是她的女兒吧!時間過得可真快,在我的回憶里她女兒始終是個孩子,是她在聊天中的一個沒有名字的注腳,如今竟已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我仔細觀察她女兒,確實像她,但眉目里還藏著另一人的影子,想來就是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前夫。 婚紗的造型很好地襯托出她背部的線條,她看起來不再是那種病態(tài)的消瘦,肌膚和骨骼之間充盈著一種健康的飽滿感。她走過花路的過程很平靜(畢竟已是第二次),新郎在臺上伸出手接過她來擁入懷中,些許的嬌羞從底妝下滲出來,宛如處子。同桌的其他老同學們窸窣著談論起眼前這個二婚帶孩子的女人,總之是一些帶有世俗評判的探討,但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之中,聽不清他們的話語。 “久等了。”新郎對她說。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槎Y就是如此,這些掌聲早已在今晨備好,測過體溫,摘了口罩,在這一刻無論新郎說了什么,總歸是要傾囊相送。她氣色不錯,我很欣慰。我知道她已經(jīng)看見了我,雖然她的肢體和眼神從未出現(xiàn)過任何變化,但我就是知道她已經(jīng)看見了我。我和她之間有這樣的默契,我確信。 好吧。我得承認,我與她是“那一種關(guān)系”。 到敬酒的環(huán)節(jié),新郎拉著她來到我所在的桌子熱心介紹起一幫老友,而她一副與我毫無瓜葛的樣子,還裝模作樣地笑著問我叫什么,從事什么工作。 “真的?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呢!”聽到我的工作,她作出如此評價。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蔽野蛋悼嘈?。 “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嗎?”她對我的興趣稍有些濃,但旁人若不細致感受總歸是看不出來的。這問題我本不愿回答,但身邊的人已七嘴八舌地替我回答起來,我被情勢所逼只好說出自己依然單身的事實。她沒再多說什么,兀自舉杯結(jié)束了這一段看似毫無意義的寒暄。我也如此配合著她,碰杯的時候輕輕用了些力,杯與杯的震動中傳達著只有“那一種關(guān)系”的人之間才能懂得的東西。我差一點就要加她的微信,但并沒開口。倒不是因為不合時宜(仔細想想也的確不合時宜),只是忽然想起來一件相關(guān)的事情,于是作罷。 對我這年紀的人來說,參加婚禮已很難被感動,即便是她的婚禮也一樣。不過這場婚禮的歌單倒是頗為驚喜,很有些懷舊的意味。說來倒也不奇怪,畢竟她和新郎都與我同齡。羅大佑我很喜歡,《戀曲1990》是主題曲,倒是應景,周華健那首《明天我要嫁給你》也不能免俗地反復出現(xiàn)。沒什么心思社交,她顯然也不愿與我相認,倒不如聽聽歌。我躲在甜品自助臺吃過分甜膩的布丁,等待一個離開的時機。 這時,現(xiàn)場的音樂換成了鄭智化的《水手》。 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總是以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兒……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歌怎么樣?我選的。”不知何時她已挪步到我身邊。我用余光看她,她若無其事地拿著一塊小蛋糕,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容。我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腕,雪白纖細,連接著玉蔥般無瑕的手。她這雙手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不知為何直到今日才真的被我看見。我心里動了一下,趕緊把目光挪向遠處,新郎還在忙著應酬親戚領(lǐng)導,想來她也是忙里偷閑。不得不說,在自己的婚禮現(xiàn)場播放《水手》實屬高明,是我喜歡的——幾分戲謔幾分真實,暗藏在嘈雜喧鬧的底色之中,又毫不張揚。 “結(jié)過婚的人才選得出這樣的歌?!彼娢覜]說話,又補充道。 “對了,我離婚了?!彼^續(xù)說。 “很顯然,也再一次結(jié)婚了?!彼ζ饋?,大概覺得自己站在甜品臺旁獨自傻笑有些奇怪,很快收起了笑容。 “第一次見到你父母,你和你媽媽之間緩和些了?”我問她。 “工作狂……”她先愣了一下,隨即嗔怒道。 “不過是恰巧觀察到?!蔽艺忉專鋈惠p輕發(fā)出“噓”的聲音。一曲《水手》快要播完,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不再說話。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沒錯吧?就是這樣,一遍又一遍,無限地重復下去?!彼÷曊f。 我用最輕的力氣點了點頭,沒再回應她。歌曲尾聲的那兩句歌詞被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以至于展現(xiàn)出一種全然不同的力量,猶如神諭:不要問,不要問,為什么。 “你這個發(fā)型不好看?!彼鋈徽f,隨后便和身邊的其他賓客寒暄起來。她不知道自從我家樓下的理發(fā)店歇業(yè),我已經(jīng)自己給自己剪了大半年的頭發(fā),自然是不好看的。如此說來,其實她連我到底住在哪兒也不知道。 這段沒頭沒尾的對話我并不介意,我與她之間的交流早有著一套暗語:眉毛、鼻子、嘴角、脖頸、指尖、瞳孔的大小與方向、蹺二郎腿的姿勢……幾乎我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參與到了這一套暗語之中,以至于并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來表達我們在某一時刻的想法。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測,我直接說吧:我從未和她上過床。甚至連進入電梯前用手輕扶她肩膀的那種還算得體的觸碰都不曾有過。 如我所說,我們之間,是“那一種關(guān)系”。 這種關(guān)系該如何描述呢?要用簡單的語言描述它也是可以的,但簡單的代價是不夠精確。而精確也有代價,它冗長復雜,以至于顯得模糊。我盡力而為。 兩個人類之間的關(guān)系品種浩如繁星,但非要以書面形式來規(guī)范的并不多見。《婚姻法》當然是其中一項,但我想不是每個結(jié)婚的人都會把它擺在床頭作為指導,男男女女違反它的事例也早已見怪不怪。我與她則不同,在和她的交往中我需要嚴格遵守《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心理學工作倫理守則》,這本神奇的小冊子用非常簡單的語言清晰地劃清了有關(guān)兩個人的一切界限(鑒于它的名字實在太長,就叫它《守則》吧)。 為了搞清楚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她自己甚至還買過另一本書:關(guān)于《守則》的解讀本。是的,這些都是扎扎實實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東西。 作為一名心理咨詢師,我常被人誤解為精神科醫(yī)生。我總要花很長的時間去解釋這其中的不同,直到她告訴我她的一種感受—— “你以后就這么和別人說吧,精神科醫(yī)生就像是修電腦的,而你們心理咨詢師就像是調(diào)試代碼查修BUG的。硬件出了問題,靠改代碼是修不好的;軟件出了問題,靠修硬件也是無濟于事。” “像我,就屬于一邊修電腦一邊改代碼的那種?!彼檬持篙p輕敲了敲自己的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總之就一個字——貴!”她笑起來。 “你的比喻很好?!蔽艺f。 她一直是個機敏的人,有過人的語言和表達天賦,我常想她或許不該從那家IT公司辭職去做一個家庭主婦。但我不能以我自身的喜惡來判斷她,唯有保持中立,我才能真的感受她,進入她,成為她。 她:“你總是沉默?!?/p> 她:“對,就像這樣。一直沉默。” 她:“你平時并不是這樣的吧?” 我:“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她:“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對一個什么樣的人說出我的心里話?!?/p> 我:“我們之間存在一種關(guān)系,你只需要了解和這段關(guān)系相關(guān)的我就足夠了?!?/p> 她:“那是什么呢?” 我:“我是一個專業(yè)的、有經(jīng)驗的、可以為你提供幫助的心理咨詢師。” 她:“僅此而已?” 我:“僅此而已。” 她:“對我來說,這不夠?!?/p> 我:“我們坐在這里的目的是為了幫助我了解你,進而由我?guī)椭懔私饽阕约骸H绻菫榱俗屇懔私馕?,你原本不必花這些錢的?!?/p> 她:“你剛才是試圖開了一個玩笑么?你平時也這樣么?” 我:“這不重要?!?/p> 在心理咨詢師里,我屬于精神分析的流派。 說起“本派”的創(chuàng)始人,我常以他的名來介紹他為“西格蒙德”,聽者往往露出敬重的模樣。但若叫他那個更為人熟知的姓“弗洛伊德”,則往往獲得一種微妙的笑容——你是不是個騙子? “你知道么?你像個機器人,沒一點人味。你是不是騙我錢呢?”她起初就這么說過,左眼是玩笑,右眼是懷疑。而我一如既往保持著沉默,我這些無處不在的沉默是她在咨詢初期的最大困擾。 精神分析甚至在行業(yè)內(nèi)部也被如此詬?。鹤稍儙熯^于冷漠、耗時過長、花費也高,長程的精神分析咨詢往往要花費數(shù)年的時間。比起時下流行的認知療法、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師更像是一面鏡子,以更細致的方式將咨詢者的全貌映射在他們自己眼前,幫助對方進入自己的無意識/潛意識領(lǐng)域去發(fā)現(xiàn)自身行為本身在無意識/潛意識之中的作用原理。當然,鏡子就是鏡子,鏡子不愛說話,鏡子是生硬而冰冷的。但也正因為這些特質(zhì),鏡子才是清晰的,才能完整地成為鏡子前的人,才能完整地映照出每一根白發(fā)、每一次皺眉、每一滴淚水,才能完整地感受作為她的痛苦和喜悅——“移情”,這是專業(yè)的詞匯。 “鬼打墻”,這是她的評價。嘿,她的語言總是這么生動而準確。 簡單來說,人是不會被自己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操縱的,使我們做出錯誤的行為或決策的往往都是自己的潛意識。每當有潛意識變?yōu)轱@意識,人便會擺脫它們的操縱,走向真正的自由。這也是為什么一些提問會被精神分析師以引導性的簡單回答或沉默反射給提問者本身,反射到那些根植于內(nèi)心深處的常人無法觸碰的議題。每一次沉默,都是咨詢師進入、感受、成為來訪者的過程。 她作為我的來訪者長達三年時間。是的,在我們之間的那一種關(guān)系里,她被稱作“來訪者”。 “來訪者?難道不是病人么?至少也是個客戶吧?”在第一次咨詢開始的時候我簡單介紹了一些注意事項,她如此質(zhì)問我。 “病人?客戶?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我問她。 “為什么我會這么覺得?這重要嗎?”她反問。 “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我重復了之前的問題。 “你不是該問我為什么會這樣嗎?”她揮舞起手中的精神科病歷表。 “就這樣也叫心理咨詢?”她翻起白眼,一副懶得再與我對話的模樣。 “醫(yī)生要我找一個獨立執(zhí)業(yè)的咨詢師,他說讓我至少嘗試四次再作決定。我信任他,所以答應他。我會一次性付你四次咨詢的錢,四次之后,我也算嘗試過了。”很明顯,她對我是不滿意的。 “你可以換人的,這是你的自由?!蔽艺f,“不是每個人在第一次就能找到適合自己的咨詢師,你不必提前支付那么多次的費用,你可以隨時換一個新的?!?/p> 她壓根沒再理我,低頭玩起了手機,直到墻上的時鐘恰好走到五十分整。她指了指鐘,又指了指門,一言不發(fā)地走掉。后來我與我的督導(也就是我作為心理咨詢師的心理咨詢師)談到這件事,他問我從中獲得了什么信息,她的這種攻擊性是否讓我感到被冒犯,是否有不適。 “這倒沒有?!蔽艺f。 “憤怒,她很憤怒。無端的憤怒,無法消化的憤怒?!?/p> 顯然,在那四次咨詢之后她又交了四次的費用,隨后再交了四次,后來干脆一次性交了十次、二十次……事實上《守則》里并不建議來訪者一次性交納過多的咨詢費用,這被認為是咨詢師對來訪者的“剝削”,但她始終不愿意一次一次地付費。 “如果一次一次付,萬一你有一天把我的位置給別人怎么辦?”這是她的理由。 “不會的。”我說。 “不,我不信。”她說。 在她的要求下,咨詢時間往往都安排在工作日的下午,因為她的丈夫那時會在公司里,而她則會找個理由提前出門接女兒放學,利用其中的時間差來咨詢。她的丈夫和家人并不知道她在接受精神科的治療和心理咨詢?!拔依掀啪瓦@樣,大小姐脾氣,矯情慣了”,她如此復述她丈夫的語言,準確地說,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語言。 “要是你能和他聊聊就好了?!痹谧稍兊闹衅?,也就是進入咨詢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她經(jīng)常這么說?!耙悄隳芎臀覌寢屃牧木秃昧恕!薄耙悄隳堋?/p> “不行,我不能?!蔽铱偸欠浅?隙ǖ鼗卮鹚?,“在你的生活里,我能且只能和你一人交流。” “為什么?” “因為這是我們這段關(guān)系的界限?!?/p> 或許不難猜到,這也是《守則》里所明確劃定的內(nèi)容?!敖缦蕖边@個詞在《守則》里頻繁出現(xiàn),與來訪者生活中的其他人進行接觸、甚至來訪者擁有咨詢師的私人聯(lián)系方式,都是對“界限”的破壞。因為咨詢師并沒有能力和義務在一個周末的夜晚處理“我不想活了”“我老婆又想不開了”之類的消息。 因為她并沒有我的手機號或微信,她本身的生活狀況使得我們的預約常常出差錯。我們始終通過電子郵件來確定咨詢時間,而我常在與她約定的當日收到郵件,說她丈夫今天沒去上班或她媽媽要與她一同接孩子,因此不能來見我——如此描述起來真像是兩個偷情的人之間的對白。按理來說在如此情況下我應該照常收取她的費用,因為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對那段本屬于她的時間進行安排。但我從來沒對她說起過這件事,我懂她的苦衷。我甚至也沒有對我的督導提起過這件事,這畢竟算是有違行規(guī)。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雖然總被她指責冷漠無情,但我也有惻隱之心,我也有難言之隱。 她:“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一定要叫來訪者?” 我:“因為來訪者是個比較中性的詞語?!?/p> 她:“中性?” 我:“是的。” 她:“我不想當什么來訪者,我要不然是你的病人,要不然是你的客戶。” 我:“為什么會這么想?” 她:“你這種鬼打墻的提問真的很煩人你知道嗎?” 我:“為什么我這樣會讓你覺得很煩人?” 她:“我不想和你說話了?!?/p> 她:“我不說話,你就不說話,是這意思么?” 她:“還是不說話么?你別老盯著我看?!?/p> 她:“我就想當病人,當客戶,就這意思,沒什么特別的原因?!?/p> 她:“下一個話題,可以嗎?” 她:“你這樣可真是太煩人了?!?/p> 她:“可能是我不想對你負責吧,事實上我不想對任何人負責。如果是病人或者客戶,我就不需要對你負責,只需要你對我負責?!?/p> 我:“為什么這么說?” 她:“我是消費者。懂么?你見過消費者對商家負責任么?” 我:“責任對你來說是一件難以承擔的事情么?你有家庭有孩子,你承擔了不少責任。” 她:“倒也不是,你讓我想想?!?/p> 她:“我壓根不喜歡承擔責任,坦白說我認為沒人喜歡承擔責任。但我覺得如果不承擔責任,根本就不會有人喜歡我,不會有人需要我。所以他們到底在乎的是我本身,還是我所承擔的責任?” 我:“你覺得呢?” 比起她的第一任丈夫,或許也包括現(xiàn)在的丈夫,我想我在某些方面都是最理解她的人。 這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不過是我的專業(yè)。要知道深刻地理解一個人有時會成為一份沉重的責任,甚至成為一句無法擺脫的咒語。因為一旦理解了一個人就不可能再回到不理解的狀態(tài),“理解”這個詞所伴隨的那些東西——愛、包容、支持、退讓、妥協(xié)……都需要在這套餐里一并給出。她對我表達過男女之情,“因為你是最懂我的人”,她是如此說的。來訪者對咨詢師產(chǎn)生感情是常出現(xiàn)的情況,當然也在《守則》里進行了明確的劃定。我經(jīng)受過相關(guān)的學習和訓練,我明白她這份情感并非針對我個人,事實上她根本就不了解我。 “你至少告訴我,你幾歲了?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比我小就輕視你?!?/p> “不說是吧?那你結(jié)婚了嗎?你有孩子嗎?”她追問。而我只是沉默。也是從那時起她買了那本中國心理學會出版的關(guān)于《守則》的解讀,試圖從中找到逼迫我回答這些問題的條例。 “你喜歡我嗎?我是說我作為一個女人,你作為一個男人,你喜歡我嗎?”她不斷求證?!澳阒赖模悴荒苋鲋e?!彼p輕搖晃著手里的《守則》。 “我不會撒謊,所以我不能回答?!边@是我一以貫之的答案。它當然不是什么完美的答案(讓我聽起來像個壞男人),但這是經(jīng)過驗證的傷害最小的答案。事實上她所提出的問題是在心理咨詢中最難處理的問題之一,僅次于自殺請求。 “那就是喜歡了?”有時她會這么說。 “是不是因為我有孩子?你注意到我今天化妝了嗎?這條圍巾我朋友都說好看,你覺得呢?”有時她會這么說。 “我看你根本就不在意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付你錢,你根本就不會理會我的死活?!鼻榫w崩潰時,她又如此說。 “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我問。 “不公平?!碑斔K于明白過來她對于作為真實的人類、作為男人的我一無所知,也終將一無所知時,只說了這三個字。 我無意分享她的病理和精神狀況,如果一定要說一點點的話,大概從咨詢的早期我就知道,她一直在等待來自媽媽的道歉。原因不必在此細說,也無法在此細說,總之這道歉若是一日不來,她心底的小孩便一日不得停息地哭叫著,那哭叫聲從井底遙遙傳來,化作那些被他人看做“病態(tài)”的語言和行為。她不斷傷害自己,不斷破壞自己所擁有的美好的事物,始終是在報復那個“不知錯”的媽媽。 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或許我可以去和她媽媽談談;如果我是她的好友,甚至情人,我總能找到些辦法。但基于我和她的那一種關(guān)系,作為心理咨詢師的我無能為力,我只能探入那片黑暗中,試著安撫那個哭鬧的小孩。無條件的愛——這是咨詢師許諾給來訪者的東西,起初她抗拒、攻擊,后來她接受、依賴,甚至因此而動了感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小孩哭鬧得更加厲害了,她的確想要無條件的愛,卻不是來自于我的或是任何其他人的,而她唯一渴望的那個人則始終無知,或始終無能。 直到咨詢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說起一些與此相關(guān)的話題,我記得她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了很久很久,第一次卸下了帶刺的盔甲,像一團脆弱的雪人。 所以應該不難理解,當我在婚禮現(xiàn)場第一次見到她的媽媽坐在主桌上溫柔得體地和身邊的人談笑時,作為咨詢師的我不自覺地在腦中進行著復雜的判斷,作為人類的我則壓抑著一種更加普通的沖動,想去打破我與她之間的“界限”。我不能復述她媽媽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但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仗著自己已經(jīng)老去,便以為皺紋和歲月能掩蓋自己曾經(jīng)所做的一切,不去想、不去問、不去碰。以數(shù)十年的苦勞作為橡皮泥,重新捏造雕刻一個無瑕的角色,疑罪從無,既往不咎。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 這一類的歌總有種魔力,即便結(jié)束了還能回蕩在你的口腔里,不自覺地小聲哼著,直到成為一種沒人能聽清的呢喃。 我:“辭職回家?guī)Ш⒆舆@件事,你怎么看?” 她:“我不是什么傳統(tǒng)的人,如果你是指這方面的話。你明白嗎?我這么做并不是因為我是女人,只是事實的需要。” 我:“事實的需要?該怎么理解?” 她:“事實就是我們之間必然有一個人要在家里帶孩子的,我并不介意這個人是他或者我,我選擇辭職在家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他掙得比我多,發(fā)展空間比我大。是的,他確實比我能干,即便是要我去做他的工作,也不會比他好?!?/p> 我:“你在強調(diào)他比你做得好。那你的感受呢?” 她:“我的感受?” 我:“被迫辭職,放棄你的事業(yè),你的感受呢?你生氣嗎?遺憾嗎?” 她:“我說了,我不是被迫辭職的,是我基于事實主動做出的選擇?!?/p> 我:“如果,我是說如果,是有人逼你辭職,這個人是誰呢?” 她:“逼我辭職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一種正確性?!?/p> 我:“正確性?” 她:“沒錯,但我不想把這事情歸類到女性主義的范疇里,我不喜歡那樣。我說的正確性超越了性別,來自生活本身,是一種不容辯駁,甚至很冷漠的,正確性?!?/p> 我:“這種正確性抹殺了你的感受?” 她:“我想是的?!?/p> 我:“并讓你感到憤怒?” 她:“憤怒?我想我并不因為這種正確性本身而感到憤怒,但因為我自己竟然很輕易地接受了它而感到憤怒?!?/p> 我:“為什么?” 她:“因為我作為媽媽欣然接受了它。但我的媽媽,她作為媽媽……她并沒有,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從來就沒有。其實誰不想活得瀟灑自由呢?但她為什么可以這樣?她憑什么可以這樣?她活得肆意,卻要我來承擔她所做的選擇的代價,但她呢?她付出了什么代價?” 我:“她應該付出什么代價?” 她:“如果有一天我消失,她會知道,這就是她的代價?!?/p> 上一次見到她,已是兩年前的事情。 “你知道嗎?從前的歌很好辨認。”這是她進屋后的第一句話。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是因為她進屋時音箱里正播放著一首老歌。是《小芳》嗎?我有些想不起來。 “關(guān)鍵在尾聲,從前的歌會使用無限循環(huán)的高潮,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結(jié)束?!彼f。 我沒有回應她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試圖進入我自己的節(jié)奏。但我內(nèi)部某個并不夠?qū)I(yè)的部分卻在暗自低語——嘿,果然是同年代的人,才會用“高潮”這種詞來形容一首歌的副歌。 她照例把玩起那個屬于她的抱枕,大指和中指用一種有序的節(jié)奏搓揉著枕套上的流蘇,眼睛盯著天花板的某處。我和她曾用好幾次咨詢的時間探討過她這個不起眼的習慣,那種對某種特殊質(zhì)感的編織物的無意識的依賴,是將它們作為了某人身體的代償品。那時的她還不太穩(wěn)定,曾要求我擁抱她,我搖頭拒絕?!扒竽懔?,不要觀察我,抱我?!彼翘煸谖颐媲白阕憧蘖税雮€小時。若是她家里人知道這半個小時花掉了多少錢,大概會很后悔。 說起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我這里哭了,最近在這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只是和我閑聊,好像和閨蜜的一次下午茶。 “如今的歌結(jié)尾總是很明顯,是有意營造的,從一開始就直奔它而去的那種結(jié)尾。而從前的一些歌,作曲家似乎也沒想好該如何結(jié)束,歌手也只能始終亢奮著,就這么漸漸小聲下去,好像大家都不知該如何說再見,于是只能選擇走遠,直到聽不到也看不見?!?/p> “結(jié)束,是一門學問呢?!彼⑿χf。 她的眼神從天花板下移到我的雙眼中,清亮而有力。 “最近還好嗎?”我沒理會她對于音樂的評論,直接問她。 “我和他恢復那個了……但不是很理想?!彼f。 “我和你說過的,之前始終提不起興趣。”她補充道。 “停藥有半年了吧?精神科醫(yī)生那邊怎么說?副作用會持續(xù)多久?”我一邊翻閱筆記一邊問她。 “我已經(jīng)有陣子沒去,副作用的話……我沒問,也不想再問了。你知道我前幾年根本就沒了性欲,但畢竟是藥物的作用,所以也就接受。如今停了藥,欲望是回來了,但有些不一樣。我從前是比較容易到的,你記得吧?我和你講過的,幾乎每次都可以。但這個階段過去之后,現(xiàn)在困難起來?!彼敛恍邼卣f著,好像在描述一則街邊看到的閑事。這個房間是我和她共同努力建立起來的安全之所,在這里她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被無條件地接納。 “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樣的狀況是我的問題,還是對方的問題,或者是我們雙方的問題?!彼^續(xù)說,“你知道我想離婚已經(jīng)很久,但我現(xiàn)在情況好一些了,好像也沒那么想離婚。我有時不知道想離婚的人到底是病中的我,還是本來的我。至于他,他從不表態(tài),好像這一切都是我在瞎胡鬧。你懂嗎?好像我壓根沒有去談論或者選擇生活的權(quán)力?!彼饾u激動起來。 “我對他很生氣,非常生氣。但你不要誤會,我的憤怒是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很好地判斷和控制了。” “坦白說我覺得我自己已經(jīng)好了,但他不這么認為。更可笑的是他并不知道我這幾年的這些情況,不知道我在吃藥,不知道我在做心理咨詢,他壓根就覺得我不是個'正常人’。這更加讓我憤怒?!?/p> “對!就是這樣的?!彼V定地說著,“這是我憤怒的來源?!?/p> “我應該把這些感受告訴他,對吧?”她問我。 “嗯……”我發(fā)出模糊的聲音。 罕見地,我在咨詢過程中走神了。并非因為她這個來訪者已經(jīng)可以自主地理清自己的情緒,而是我這個咨詢師實實在在地走神了。 這實在是不夠?qū)I(yè),但我的思緒真的漂移到了別的事情上。我有一件事情要和她講,這件事于我當下的生活十分重要,以至于我無法控制自己,時不時都想到那件事。當然,走神這事情一旦開啟了就不受控制。我偶爾也想一些別的事,比如那些老歌真的都有無限循環(huán)的高潮嗎?不知為何又想到了張雨生的遺作《單身旅記》,后來翻唱《單身旅記》的女歌手究竟是誰? “你啊,總是這樣,像塊木頭。”她并不知道我思緒的走向,笑著說。她最開始叫我“機器人”,后來叫我“橡皮人”,到最后變成了“木頭”。 “那首歌叫什么來著?”她抓住了我游移的眼神。 “對,讓我歡喜讓我憂?!彼^續(xù)笑著。 “你哭著說情緣已盡,難再續(xù),難再續(xù)……就請你給我多一點點時間,再多一點點問候,不要一切都帶走……”她哼起歌來。 “真是,舍不得你呢。”哼了一會兒,她輕輕地說。 忽然間我醒了過來,內(nèi)心開始儲備能量去對她講那件很重要的事。要知道去講這件事對我來說并不容易,因為我自認為是個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而這件事畢竟違反了《守則》。 她:“我可以在非常非常愛一個人的同時,非常非常恨這個人么?” 我:“為什么不可以呢?” 她:“因為這聽起來總有些不對勁?!?/p> 我:“你是指你的媽媽么?” 她:“不,但或許是從她身上得出的感受吧。我發(fā)現(xiàn)我對生活里許多的人都抱有這種復雜的情感。愛的同時恨,靠近的同時抽離,付出的同時索取……” 我:“你認為這是不對的?” 她:“這是對的么?父母和子女之間,妻子與丈夫之間,可以有恨么?” 我:“我們之間呢?我們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你對我有恨么?” 她:“有?!?/p> 我:“你恨我什么?” 她:“我恨你讓我想到了、問出了這些狗屎一樣的問題?!?/p> 她不知道,她已是我僅存的來訪者。 那段時間我自己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狀況不算太好。首先是我家里有人吃了官司,具體情況不便多說,總之是需要一大筆錢。其次,我失戀了,要知道心理咨詢師的失戀與正常人并無差別,況且還是一段本已到了談論婚嫁階段的戀愛。當然,因為官司的原因,禮金和婚房無法達標也是分手的原因之一。疫情平息后我的新來訪者數(shù)近乎為零,僅有的一兩個也只來了一次后便消失不見,舊來訪者們也因為各種原因不愿再繼續(xù)下去(個別是因為回鄉(xiāng)生活,其余大都是經(jīng)濟層面的考慮)。對于這些未達到咨詢預期的突然分離,我們叫作“脫落”。要知道大部分學科的專業(yè)術(shù)語都冰冷生硬,但“脫落”這個詞實在有著一種奇異的美感。 同行們也在經(jīng)歷相似的情況,雖然明知國內(nèi)心理咨詢的脫落率遠高于西方,也始終在做著各式各樣的心理建設(shè),但每一次的脫落對咨詢師本人來說總是難以接受的,往往會出現(xiàn)對自信心的極大打擊和頻繁自責,我與督導交流的次數(shù)也急劇攀升。 “你知道的,這不怪你。”督導總是這么說。 “我的理性知道這不怪我,但我的生活、我的感受卻并不這么認為。” 不難想象,在短短的一段時間里,我不僅陷入了自卑自責的境地,錢也忽然成為了我的大問題。的確還沒窮到吃不起飯的地步,但距離吃不起飯的日子也不算太遠了。 在我所有的來訪者里,唯一接近咨詢預期可以結(jié)束這一段長程咨詢的人只有她,而留下來的人也只有她。 “你之前付的費用,到這一次就結(jié)清了?!?/p> 我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話,像一個對暗戀女生告白的高中生,等待宣判。 “是么?看來是我算錯了次數(shù)。我一直想提前問問你呢,我覺得自己最近狀態(tài)還不錯,你覺得我需要再繼續(xù)么?”她直視著我的眼睛。 “這種問題你就不必保持沉默了吧?!彼χf。 結(jié)束咨詢是一件細致的事情,原本需要咨詢師和來訪者進行徹底而深入的溝通,但我的口舌此刻僵住了,無法保持哪怕一絲絲的專業(yè)性,我怕我只說出分毫關(guān)于結(jié)束咨詢的話題她便會立刻答應下來。 “你覺得呢?”我繼續(xù)沉默了很久,反問她。 “讓我想想。”她把玩著手機,視線離開了我的眼睛。 幾分鐘后,我的手機在身旁的茶幾上震動了一下,我知道這是銀行賬戶里收到了咨詢費用。這次她打了多少?四次?十次?還是二十次?我心虛,甚至不敢拿起手機查看。 “你看看收到?jīng)]?”反倒是她在提醒我。 十次,她打來了十次的費用,不大不小的一筆數(shù)目,至少讓我能短暫地喘息。 “你怎么了?”她問我。我搖了搖頭,深深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呼了出去。 “對了,這間工作室的租約到期,房東不再續(xù)租了,以后可能要換個地方。”就在她臨出門時,我如此說。 這當然是個惡劣的謊話,不愿續(xù)租的人自然是我而不是房東,所謂換個地方不過是我請朋友在他公司里收拾出來的小隔間。更惡劣的是,如我所言,這間屋子是我和她共同建立的安全之所,我不僅如此突兀地告訴她這間安全之所即將消失,還在隱瞞此事的情況下收取了她的錢。 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依然無顏面對這件事。 “哦,好的?!彼硨χ?,背脊緩緩地起伏著。 “那你記得把地址發(fā)郵件告訴我?!蔽铱床灰娝谋砬椋皇O逻@毫無波瀾的話語回蕩在走廊里,像一首老歌。 我:“在開始咨詢之前我們先確定一下,你需要錄音么?” 她:“不要。錄音、錄像,任何形式的痕跡我都不需要?!?/p> 我:“有時候回聽咨詢錄音會有幫助?!?/p> 她:“我已經(jīng)說了,我不需要?!?/p> 我:“為什么這么堅持?” 她:“我不要這個世界留下任何一絲關(guān)于我來到這里的證據(jù)?!?/p> 我:“那你的精神科病歷呢?” 她:“平時被我藏在地下車庫電表箱的后面?!?/p> 我:“你不愿意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她:“不愿意。所以你也不要告訴任何人?!?/p> 我:“我不會的?!?/p> 她:“是么?我怎么才能相信你?” 她:“'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中的專業(yè)關(guān)系是咨詢師與來訪者在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的人際關(guān)系,其不同于任何一種社會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是非強制性的,是職業(yè)性的,是僅在特定的時間、地點,為特定的目的服務而建立的關(guān)系……倫理總則:善行,責任,誠信,公正,尊重……’你們這守則寫得實在太乏味了,好像上個世紀那種老工廠開大會的文稿。” 我:“為什么要念書里的這一段話?” 她:“沒什么,只是確定一下。” 我:“是的,這就是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p> 她:“好,那我們開始吧?!?/p> “搞清楚了。老家湖南……你倒是沒什么口音,上海念本科,北京讀研,喜歡看籃球但打得并不好,雖然是湖南人但不吃辣,三十八歲,未婚未育,單身?!辈恢螘r她又回到了甜品臺,好像也不再避諱與我的關(guān)系,沖我眨著眼睛。而我還傻傻地發(fā)著呆。如我所說,我常常這樣發(fā)呆,觀察自己在某一瞬間產(chǎn)生的想法。 “喂!你看起來還不錯啊,怎么到現(xiàn)在還單身?你不會有什么問題吧?”她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似乎是我們的軀體之間第一次正式的接觸,我勉強笑了笑,不知該如何回答。 “加個微信怎么樣?我有幾個閨蜜還不錯,都單著!正經(jīng)人,沒結(jié)過也沒孩子!”她說。 “精神也正常?!彼÷曆a充,露出一股頑皮的笑容。 “不加了?!蔽艺f。正如我之前所講的,我想起了一件相關(guān)的事,于是沒有找她要微信。 “不至于吧?來!”她調(diào)出自己的二維碼舉在我的面前。 “不行。”我說。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熱情忽然在一瞬間冷卻了下去,收起了手機。 “還有幾次?”她問我。 “十次?!蔽艺f。 “沒過期吧?” “過期?” “你不加我的微信,就說明我上次的充值還沒有過期,對吧?” “充值?沒有,不會過期的。” 她頓了頓,把玩起手里剩下的蛋糕紙,把它一次又一次地對折。 “不好意思啊,我后來也想來的……可是……” “沒關(guān)系,這是你的選擇,你不必對我解釋,更不必對我道歉。” “我不是在對你道歉,畢竟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如何能對你感到歉意呢?不是嗎?”她的聲音一下子堅硬了起來,“在我們這一段關(guān)系里,我掏出了我的血肉、我的痛苦、我的一切,你呢?你是用什么來交換的?你的名字?你的相貌?到今天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年紀。如果有人講述我們之間的故事,你會是一個毫無性格的角色,會是那種觀眾用來批判故事講述者的角色,因為這樣的一個人物實在是過于粗糙,你明白嗎?你除了以一個人類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其他的一切都是零,你明白嗎?” “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們談論過的……”面對她突然出現(xiàn)的攻擊性,我有些慌亂。 “我知道,《守則》嘛。專業(yè)關(guān)系嘛。精神分析要克制要移情嘛。這么多年了,我看也看會了?!彼ζ饋?,“這些我都懂,但那是你要遵守的,而不是我。我承認你很專業(yè),你成為了我的一面鏡子,你解決了我的問題,我很感激。但一個永遠在照鏡子的人是很孤單的,很孤單的,你明白嗎?” “你的《守則》里寫了嗎?你學過嗎?孤單是一種病嗎?”她盯著我,眼里竟出現(xiàn)了淚。我混亂的頭腦忽然聚焦到那顆隱隱浮現(xiàn)的淚珠上,我意識到了這一顆眼淚的特別——在我面前,她從前的淚都是為自己而流,但這一顆淚,是為我而流的,也是僅僅為我而流的,為了一個作為真實的人類、真實的男人的我,而流下。 “抱歉。”她用紙巾輕輕沾了沾眼睛,還是不可避免地弄花了些眼妝。而我則呆立在原地,啞口無言。 “我是想說,你后來的新咨詢室離我太遠了,離孩子的學校也遠,不管怎樣都不順路?!彼芸旎謴土顺B(tài),連說話的語氣也變成了那種屬于婚禮現(xiàn)場的社交性的語氣。“你健身嗎?就好像健身房,非得在家附近才能堅持下來?!?/p> “天知道我在健身房里浪費了多少錢。”她自顧自地說著。 “后來我去做瑜伽了,效果也不錯,讓我平和了不少。你可以推薦你其他的客戶試試?!?/p> “哦,我說錯了,是來訪者,對吧?來訪者?!?/p> “說起來,我的瑜伽課到年底也要過期了,我得先把瑜伽課上完?!?/p> “之后,或許我會給你發(fā)郵件的,好嗎?” 我沒有回應她,就此轉(zhuǎn)身離去,混入婚禮的人群中。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作為來參加婚禮的人,我甚至還沒對她說出過“新婚快樂”。我在酒店外的吸煙區(qū)接連抽了三支煙,仔細觀察著我內(nèi)心涌起的一股類似憤怒的情緒。隨后我去大堂的柜員機里取出一些現(xiàn)金,找伴娘要回自己的紅包重新封裝了一遍。 “大手筆……關(guān)系不一般?!币慌缘娜诵÷曌h論著。 誠然,我和她之間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但即便是參與到這段關(guān)系之中的我本人,也始終對它有著根本性的誤解。我想她說得對,那本《守則》終究只是對我個人的限定,而不是對她。 《守則》里有明確的規(guī)定,如果要將來訪者的案例公開分享,務必要隱去來訪者的真實身份以確保對個人隱私的保護,必要時可以對來訪者的信息進行簡單地加工。事實上不只是心理咨詢師,任何在社會中生活的人,哪怕是小說家,也都應該遵循這樣的原則。 所以在我所舉的這個例子里,一切都未必是真實的。如我所說,那只是一個我在“想”的人。 這個故事中唯一真實的部分——我們之間,是“那一種關(guān)系”。 那是一種難以描摹的關(guān)系,就像偶爾瞥見的,柜子邊沿上的一塊小小的空地。 那里有一層淡淡的灰,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證明曾有東西存在。那東西提前被生活竊走,于是永不能被歲月竊走。沒人能記得,沒人能說清,只留下關(guān)于它的些許傳聞。人們都是如此說的:這件東西啊,你說它是什么,它就不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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