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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跟看人不一樣。村里人少,老老少少都出來,再把打工的叫回來,也湊不夠一萬人。云朵是成群成片的。人不如云朵有氣勢。再說,人就一張臉,怎么捯飭都萬變不離其貌,沒什么差別。硬說有差別也有,王大爺年輕時跟年老時長得不一樣。但我沒見過他年輕時模樣,聽說他年輕時就不在村里,喜歡往外跑。老了,提溜著一張老臉回來了。臉上滿是溝。這溝不如田里的壟溝直溜,也不如田里的壟溝長,不耐看。農民不稀罕看臉,看臉沒用,臉上長不出莊稼來啊??款佒党燥埖娜嗽谵r村難有市場。農民喜歡看田,這塊田適合種啥、出糧多不多,一眼就看出來。農民還喜歡看豬,膘幾指厚八九不離十。農民還喜歡看雞鴨鵝、牛馬羊騾子和狗,這些動物們在同類中彼此長得差不多,但在農民眼里可是各有千秋,皆有門道。比如,那條狗是否在虛張聲勢、是否敢真咬人、是否仗人勢,清楚得很。要說農村人單純,我覺得有道理,因為農村人的眼里看的多是泥土、莊稼、動物,動物再狡猾又能狡猾到哪里去?走在農村的街巷里,感覺心清凈,凈得像天,抬眼望去,藍盈盈的天空中,只有太陽和白云,偶爾駛過一架飛機,總是灰溜溜的走。 我不會看莊稼,也不會看動物,我就看云??丛频募夹g門檻低,只管看就行了,不用說三道四,不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用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看完了也不用下結論,而且沒人問你看得情況怎么樣。末了,你可以贊揚它,可以辱罵它,沒人追究責任,反正看就完了。還是那句話,看得心清凈。 ![]() 我躺在草地上看云。馬在我身旁吃馬的草,蟬和蛙,還有很多無名小動物躲在草叢尖聲細語的叫,遠處有位老奶奶焦急大喊,在找他孫子,不知道這兔崽子跑到哪個犄角旮旯了,不管那么多了,我看我的云。 白云一朵一朵的,一片一片的,一群一群的,大大小小的,長長短短的,高高低低的,飄來飄去。 云沒有正經(jīng)形狀。我說的不是那種正經(jīng)或不正經(jīng)。云的不正經(jīng)是自然、是從容、是淡定,跟人的不正經(jīng)有本質區(qū)別。云朵,像玫瑰,像仙女,像河流,像萬馬奔騰,像小鳥依人,像得東西太多了,實在是說不完。心情不好了,說它像狗屎也行,沒人管。但看云,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丛瓶磦€表面就行,不用看內里。不知道云有沒有內里,我估計云的內里也是云。然而,人就不行了,臉好看心不一定好看,得辨識。而且一天兩天辨識不出來,得天長日久才行。 云的姿態(tài)多數(shù)是悠閑的。但偶有一股大風刮過,會把云吹得四散。在農村,這種突如其來的東西都有點事兒,就是那種神或鬼的,所以應該叫神風或妖風。云也有情緒,遇到神風就主動讓讓道,遇到妖風就抗一抗,明顯不高興,不論神鬼,我憑什么被你吹來搡去的,云的腰肢雖然軟,但還是一扭一扭的支棱著。風一過,云又變回原形,在那里悠閑,像正在吃草的馬,尾鬃有一下沒一下的甩著,像煙囪里的煙,裊裊飄著,像遛彎的大爺,走一步停一步的東張西望。 云朵很白。農村的云跟城市的不一樣。城市的云也白,但那白色是有雜質的,乳白、灰白或奶白,反正要在“白”的前面綴個形容詞,可以統(tǒng)統(tǒng)稱為城市白。但農村的云,就是白。如果你在大千世界中難以分辨什么是真正的白,那就最好去看看農村的云。 ![]() 我真的很忙。我要想象云的形狀,還要跟蹤云的去向。我的頭沒動,但是眼睛賊溜溜的轉。云往東就是去鎮(zhèn)上了,往南就是去國道那邊,往西是集市,往北是河套方向。我猜測,它們去鎮(zhèn)上干嘛,一定不是去酒館喝酒,去國道干嘛,一定不是坐車,去河套干嘛,一定不是釣魚,據(jù)說河套早就干了,去集市干嘛,那里人頭攢動,一定不是戀愛。我只能用否定的行為來臆測,我也確實無法肯定它們的真實去向和真實行為。但這和人不一樣,人狡猾,人經(jīng)常心口手不一。但我相信云不會。云的去向雖然成迷,但我不掛牽,因為我同意它隨時遠走或歸來。云是自由的云。 我還在思考云的組成。云真的是霧氣嗎?在草地上,沒有人可以把這個結論證明給我看。我甚至懸賞一百萬,也沒人來證明。我說那是一塊白布,那是一朵大棉花,那是一塊白色的冰,那是億萬年前的人類化石堆,那是外星人派來的戰(zhàn)士,我說啥就是啥。我把我的意見說給我的馬聽,馬咴咴咴的朝我叫,同意我的觀點。我把我的意見說給樹上的麻雀聽,一群麻雀立即止住叫聲,停頓三秒,它們用最快的效率開了一個短會,經(jīng)集體研究,同意了我的想法。我把我的意見喊給遠方的狗聽,離我最近的狗像是趙四家的,那狗果然聽到了,朝我狂吠。我知道,它這是反對我。但不要緊,全村人都知道,趙四家的狗最勢利眼了,常被罵狗東西。 我就這樣看云。云也看我。我數(shù)著我看過的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朵一朵的數(shù),不論大小,全部一視同仁,都算數(shù)。我數(shù)到了成千上萬,樂此不疲。我相信,我是村子里看云看得最多的人,沒有人能超過我,因為他們不看,他們看他們喜歡的,像我前面所說的,看田看莊稼看動物,當然也有人是喜歡看財富看權貴看人家臉色的,這樣的人都好聰明,要是在古代都可以封侯拜相的。人各有志。眼睛長在自己身上,想看啥就看啥。 我還是看我的云。天高高在上,云垂垂其間。 我看累了,就閉上眼睛思考哲學問題。我一想哲學問題,就會睡覺。等我睡醒,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墒牵疑岵坏瞄]上眼,我舍不得我的云啊。但一個哲學問題還是來了——人生的意義。 ![]() 有位以色列作家說,“空間不提供意義,所有的意義都是時間提供的?!?/span> 他寫過一本書叫《安息日的真諦》,書中說上帝當年在造人的時候,規(guī)定一個星期中的六天是空間性的。星期一到星期六必須去賺錢,必須去養(yǎng)活自己,必須去占領更多的空間,必須去擴大自己的見聞范圍。但是有一天是不允許工作,這一天你必須跟上帝在一起,跟意義在一起。你必須想一想,我到底為什么工作。每個星期都有一次機會思考。 此刻,我覺得,我在跟上帝在一起,我即將在睡夢中探求人生的意義。 我果真不是哲學家,不能想這么復雜的問題,我很快就躺在草地上睡著了。 等我醒來,眼前一片漆黑。我肯定是被壞人暗算了,搞不好已經(jīng)投生了。我嚇壞了,大叫:我操!我是誰?我在哪里? 我用力揉揉睡眼,滿天星斗,月牙彎彎,萬朵流云像時間一樣,柔嫩舒緩的滑過。 我的馬兒吃飽了,在我身旁站立,像忠誠的衛(wèi)兵,樹上的麻雀似乎睡了,悄無聲息,蟬鳴蛙唱還未停歇,遠處有狗在人群里鬧騰著吠叫。人群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在演戲,有人在看戲。我不愿湊熱鬧,我只喜歡萬朵流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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