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夢對立而坐，好像在下一盤棋，夢比我猜想得要瘦小，它把套頭布褂向上翻開，好家伙，一攤軟綿綿的肚子從衣服和褲子中間滑出來，那花斑皮膚泛著光澤，吹彈可破，里面大概藏了不少油脂。

“夏天太熱了，別見怪。”夢對我笑笑，完成語言和表情的，是從那肚皮上擠出的臉，以及從臉上擠出的嘴。

“你就是夢?。抗徊煌岔??！拔屹潎@不已。

“準確地說，我是你的夢。”夢把桌子上的棋子擺好。

我看見棋子一會兒上面寫滿了漢字，一會兒又變成了黑白二色，再過一會兒，棋子上長出了馬腦袋，棋盤也跟著在變，不過棋盤不會跟著棋子變，也可以說，棋子不會跟著棋盤變，它們就像同時轉播三種不同棋類的電視頻道，受到信號干擾后，圖像紐結交纏在了一起。

“十分抱歉啊，”夢肚子上的嘴奔跑起來，在那被陰影埋沒的腦袋上停住，突然，陰影不見了，我下意識地抬起頭去看是誰開了燈，可是這個不知是室內還是室外的地方并沒有像燈的東西。夢把眼睛和鼻子也安排到一個像人的位置，它不知從哪拿起一個波斯樣式的水壺，直接往那張嘴里倒起水來，“你的夢這樣，我也沒辦法，這棋暫時下不成?！?/span>

夢一邊喝水還能一遍說話，我驚嘆不已，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接茬：

“下不成就下不成吧，話說你是我的夢就該聽我的吧？把棋子和棋盤固定住不是你該做的么？”

“得了吧，如果夢能聽主人的，那世界上不都是美夢了。不過雖然你控制不了你的夢——也就是我，但是我也始終是存在于你的籠子里，是你制造了屬于你的我，但是夢可不歸你，夢就是夢，你的夢是你的夢，我在你這里無論是什么，都只是你跟我一起捏造出來的，你提供一個形象，我提供泥巴，你用你那些好的，壞的，冠冕堂皇的，見不得人的為我提供靈感，在我這就是這么回事兒，沒什么難為情的。”

很奇怪的是，我沒有像平時那樣習慣性地難為情，我是說，我的眼皮沒有低垂45度，自然而然地，這是我醒著時在難為情時為了博取好感養(yǎng)成的習慣，現在我直視著夢，夢也直視我，我從我和夢之間流溢出來，向上飛去，從上面看去，我和夢似乎也沒有區(qū)別，都是五官可以隨意挪動的怪物，變成泥土似的軟乎乎的東西，融化，又融合在一起，在無限延展的棋盤上掘出一個漆黑的洞，洞的邊緣在凸起和下陷，褶子在增殖，四周變成了粉紅色，情況一時間朝著某種本能的驅動發(fā)展。

那是……

那是肛門！我驚呼。

隨后一個女人從洞的后面出現，她雙手扶著洞兩側漸漸肉化的圓柱體，在晦暗的墨藍色陰影中，將她的面孔如顯影般影印在我的瞳孔里，那是一副在誘惑我的表情，一種攪亂語言的新的經驗，我開始發(fā)現，我抵達了一片言語未曾抵達的荒漠，以至于我呆呆地浮在并不遙遠的天空中，沉默得像一具尸體。

與此同時，我被奮力地驅動著自己下墜，靠近她，我總是認識她，并且不可能會懷疑，如果我問她你是誰，那么我一定是想要讓她再一次確認我總是知曉的答案。

我返歸地面，而她站起來了，赤身裸體地躲開我的追逐，跑到房間里涂滿藍漆的墻邊，扶在半開著的門邊，將頭伸向門外的黑暗中窺探著，隨后轉過頭低聲告訴我：“他來了?！?/span>

“誰來了？“

她沒有回答我，我耐心地坐下來，等待著，像她一樣等待著他的出現，或者離去。而我在等待著什么？是她在等待結束后的回歸，還是她和他為我鑄就的厄運？我也許該起身靠近她，以欲望結束這場不確定的厄運。我二話不說地起身，踢開思索的絆腳石，沖入她的背影……

門外的他以聲音出現了，真切，帶有得逞的刺耳：

”這盤棋我贏了，這次你是我的夢?！?/span>

女人消失了，我的肚子上卻殘留著她的洞，洞里是她淡去的充滿誘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