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作為工科生，筆者沒有讀過很多中國古代小說，可以說比較熟悉的也就是紅樓夢了。但近來讀其行文，特別是配以脂批的解讀，大有意趣，想斗膽寫一個“紅樓夢寫作手法淺談”的系列。

實際上，前段時間我的文章《走下神壇的紅樓夢》，正可以作為本系列文章的前言甚或主旨，因為要令其下神壇，必要分析其中的斧鑿痕跡，只有看清小說的寫法，明晰它是如何“刪其繁、撮其要”，才能平視其文。

實際上，許多本系列中即將探討的寫作手法很可能并非紅樓夢獨有，甚至可能已經(jīng)被眾多古代小說用濫了，但我的分享當是我（在脂硯齋的幫助下）閱讀時感到驚喜的發(fā)現(xiàn)。權且拋磚引玉了。

紅樓夢乃是中國古代小說之冠，據(jù)說有多種獨創(chuàng)性描寫和手法，可以說是中國小說史上的里程碑。假如我們讀過其他中國現(xiàn)代小說，或許會覺得紅樓夢平平無奇，殊不知它在很多方面乃是鼻祖地位，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紅樓夢值得稱道的寫作手法有很多，其中最為人所知的便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這種手法之所以出名，原因有二，一是因為紅樓夢全文的確處處使用，關鍵至極，二是因為紅樓夢結局遺失，凡希望根據(jù)前80回情節(jié)試圖推測后文結局的論者，必用“草蛇灰線”開頭。

不過本文無意探軼紅樓夢的結局，所以并不關心是否黛玉的丫頭春纖預示了她上吊而亡的結局，也不關心是否探春屋里的幾十個大佛手預示了她當上藩國太后之后有幾十年的福壽。僅從紅樓夢本身的寫作手法來看，“草蛇灰線”也自有其意趣所在。

文字是一種一維的表現(xiàn)手法，行文通常來講只能從前到后，線性前進。所以，受限于其性質(zhì)，在我們試圖使用文字描述外物時，通常只能一次講一件事。典型的例子包括史記和西游記。

讀史記通常會給人一種迷惘的感覺，因為它的行文是以個人傳記的形式展開的。然而甲的行蹤有可能在某個時刻與乙發(fā)生聯(lián)系，所以在讀甲的本紀時如果不參照乙的列傳，就有可能無法知曉事情全貌。歷史人物之間的網(wǎng)絡錯綜復雜，讀史記的某一章類似于理清了網(wǎng)絡的某個節(jié)點，卻不一定對理解整個歷史有宏觀的幫助。

西游記則是另一個以一維方式敘述故事的案例（不是只有我拉踩，脂硯齋也拉踩的）。整個小說全部圍繞四個取經(jīng)者（外加一匹馬）的行蹤來展開，每一回只寫唐僧師徒又遇上了什么麻煩，而其中的配角卻仿佛僅僅在唐僧遇見他們的時候才存在。

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的時候白骨精在干什么？青牛精被太上老君帶回家以后又過著怎樣的日子？我們一概無從知曉。這自然是因為西游記情節(jié)的需要，但同時也不得不說是文字體裁限制所致。

而紅樓夢可謂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這部幾十萬字的小說中，不僅細致入微地體現(xiàn)了幾位主角的人生脈絡，也描述了幾百個大大小小的配角形象，而且每一個都豐滿鮮活。他們不僅存在于直接寫到他們的時候，也仿佛存在于筆力未及之處。

這樣用線性的文字展現(xiàn)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表現(xiàn)多個并行故事的能力，可謂是前無古人（也有可能前有古人，但由于我的涉獵較少，姑且這樣說了）。這就得益于紅樓夢的“草蛇灰線”技法。

所謂草蛇灰線，就是在一件事發(fā)生以前，作者就已經(jīng)寫到了一些發(fā)生的征兆（即伏筆），使得人們對此不感到突兀。因此，盡管作者的筆看似在寫甲，卻可以不經(jīng)意之間帶過一筆乙的文字，使得關于乙的情節(jié)也得以有所進展，讀者自然能夠見微知著，從這條“伏脈”中腦補出關于乙的其他情節(jié)。借此，便能夠編織一張網(wǎng)絡，某時寫某人，又“百忙之中”（脂硯齋語）寫其他人，使得多條情節(jié)線互相交融，渾然一體。

王熙鳳乃是賈府女強人，一貫的人設都是精力無窮，八面玲瓏，能同時掌管寧榮二府的大小諸事，還能夠思謀周全使所有人都滿意。然而這樣的女強人最后竟然身體孱弱乃至不能理事，在第55回中，鳳姐忙完年事忽然小月，這才將她的身體問題翻到明面上講。讀者讀至此不免感到突兀，但作者早在第44回便已經(jīng)埋下伏線：

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妝，哭的眼睛腫著，也不甚施脂粉，黃黃的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4回

脂批的提示恰到好處：“……此一句便伏下病根了，草草看去，便可惜了作者行文苦心?！痹瓉泶藭r，未施脂粉的王熙鳳，臉色已經(jīng)不再是粉面含春威不露，而是“黃黃臉兒”，已經(jīng)是惹人憐愛而非使人敬畏了。

這一段中，作者一直在寫賈璉和王熙鳳的“婚變”，意圖展現(xiàn)王熙鳳的善妒和賈璉的好色，乃至平兒的艱難處境，卻不經(jīng)意間由此點出鳳姐每況愈下的健康狀況。

對于賈府中另一個病人林黛玉，曹公更是不吝惜筆墨，整個小說中遍布她身體情況變差的引線。關于黛玉的病，以及其投射出的黛玉的結局，全文中明寫的已經(jīng)很多，包括但不限于黛玉首次入賈府時提到的癩頭僧的預言、黛玉寫《題帕三絕》時作者在旁評說的“病由此萌”、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后黛玉向?qū)氂裉岬降难蹨I漸少，等等。然而僅由這些明寫之語，作者猶嫌不足，還特意加了許多的暗寫情節(jié)。脂批注意到的“王夫人問藥”情節(jié)便是一例：

（寶玉和黛玉）二人正說話，只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林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yī)的藥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過這么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薄?8回

這一整段很長，明面上是在寫王夫人、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之間絲絲縷縷的復雜聯(lián)系，看似和諧的場面明槍暗箭，但王夫人起首問黛玉的話，實則便是黛玉之病加重的描述。原本給黛玉看病的王太醫(yī)本來好好的，王夫人為何要換成鮑太醫(yī)？刨除陰謀論不提，顯然起因便是王太醫(yī)治療的效果不佳，從林黛玉的角度來說，就是她的病情也許沒有好轉或者加重了。

在26回中林紅玉和小丫頭佳蕙的對話又是另一個“草蛇灰線”。且看原文：

佳蕙道：“你這一程子心里到底覺怎么樣？依我說，你竟家去住兩天，請一個大夫來瞧瞧，吃兩劑藥就好了?！奔t玉道：“那里的話，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來了，林姑娘生的弱，時常他吃藥，你就和他要些來吃也是一樣。”紅玉道：“胡說！藥也是混吃的？”——第28回

面對萎靡不振的紅玉，佳蕙第一時間想到的居然是“林姑娘常吃藥，你和她要一些來吃也是一樣?！彪m是童言無忌，卻不啻一語道破天機。紅玉之萎靡不振，讀者自然知道是因為愛上了賈蕓，而黛玉的病，又何嘗不是因?qū)氂穸穑考艳o心的話不僅捅破了紅玉、賈蕓和黛玉、寶玉的兩層窗戶紙，同時也是對黛玉日常健康狀況的一次隱寫。

賈府內(nèi)的另一對苦命鴛鴦賈薔和齡官的愛情故事也是紅樓夢的一則佳話。書中關于賈薔和齡官的正文出現(xiàn)在第30回的齡官畫薔和第36回的情悟梨香院，但在元春省親之時作者已經(jīng)給過小小的暗示（這個如果不是脂批我還真看不出來）：

剛演完了，一太監(jiān)執(zhí)一金盤糕點之類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jiān)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辟Z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

此處脂批提醒我們注意兩條：第一，賈薔為什么一聽是賞賜齡官，就“喜”的忙接了？第二，為什么賈薔作為寧府正派玄孫，面對一個下九流的小戲子，且是他的直系下屬，居然會“扭他不過”？

此時雖然一筆帶過，但賈薔的生活軌跡已然同齡官之間發(fā)生了特殊的交集。當齡官和賈薔再次出現(xiàn)在36回中打情罵俏之時，不光門外的寶官玉官習以為常，連書外的讀者也不會感到狐疑，而恐怕會露出那種“我懂了”的表情。

諸如此類的伏筆、隱寫、補寫等文字，在紅樓夢中不勝枚舉。賈赦的個人問題在他要討鴛鴦為妾的時候才公之于眾，借鳳姐之口說他“成日家和小老婆吃酒”（第46回），但早在林黛玉進賈府之時便已經(jīng)寫到賈赦的屋子里滿是姬妾丫鬟，且都是“盛裝麗服”（第3回）；王熙鳳外放高利貸之事到了襲人問平兒月錢為何未發(fā)（第39回）才直接寫到，但在元春封妃之時已經(jīng)借平兒之口提到過利錢銀子之事（第16回）；賈珍的家風敗壞早有其名，在秦可卿一事上已經(jīng)有所透露，但終究是暗寫（第13回），要到后文尤三姐與之嘲笑時才初露峰巒（第65回），又在中秋夜宴之后從尤氏的眼中將他私生活的不堪和丑態(tài)直接寫到極致（第75回）。這些大關節(jié)是如此，更不必提暹羅國進貢的茶葉要借黛玉、鳳姐、佳蕙等人的口渲染三四次，周瑞家的送一次宮花串起整個賈府眾人生活的百態(tài)等等。

曹公一支筆作百支筆使用，在文脈不斷、不過分打岔讀者的注意力的前提下，又通過看似不經(jīng)意的描述“偷渡”各種其他支線情節(jié)的信息給讀者，這樣，讀者就能夠通過這些看似散亂實則絲絲入扣的信息，獲取一種立體的、多維的印象。所謂窺一斑可見全豹，曹公深明其理，并利用這樣的草蛇灰線之法為我們編織出這樣一張信息巨網(wǎng)。

實際上，后世的小說家們也多用此法，例如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巴金的《家春秋三部曲》、金庸的武俠小說們，乃至暢銷言情小說宗師桐華的《長相思》、《曾許諾》等等，凡是希望敘寫大量人物形象，描述各種不同場景，時間空間跨度較大的作品，用段段分明的方式往往難以獲得好的寫作效果，都需要借鑒此法，利用碎片化信息和隱晦的伏筆手法描述人物、渲染氣氛和暗示結局，才能使作品渾然一體，人物之間不至于割裂和突兀。

雖然曹公不是草蛇灰線寫法的開山鼻祖，但他當之無愧是此法的集大成者和登峰造極者。從這個角度說，《紅樓夢》不僅本身是中國文壇的一顆璀璨的寶石，也同時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里程碑巨作，對整個中國的文壇都有重要的啟發(fā)作用和引領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