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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飯吃的二姑 蔻子
我的二姑高高的個子,微胖的身材,一頭短發(fā)像一叢鋼針,根根直立。她每次習(xí)慣地捋一下右耳的頭發(fā),我都生怕扎疼了她的手。她的臉龐和她的手一樣黝黑,飽滿,瓷實,以至于雙眼皮的眼睛看上去并不大,緊抿的嘴巴顯得很小。她走路,一左一右均勻輕擺,慢時像稍微肥點的貓,快時如一陣平地刮起的風(fēng)。 二姑嫁到了長村張鄉(xiāng)(那時叫長村張公社)。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最愛去二姑家串親戚。鄉(xiāng)里的代銷店一街兩行,排隊排,哪像我們村兒只有一個還是小不點兒。代銷店里陳列的東西,我得仰著脖子去看,它們一個個散發(fā)著代銷店特有的氣味,隔著柜臺離我很遠(yuǎn),遠(yuǎn)得莊嚴(yán)肅穆,叫我眼饞不已。每次一眼不眨地看著二姑接過售貨員手里的花生牛軋?zhí)牵敛华q豫地俯身放到我手里,那歡喜,像云雀一聲鳴叫,飛上了天。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糖塊當(dāng)屬最奢侈的零嘴兒。 上初中,我一出校門口兒,隔著一大塊東邊到鄉(xiāng)主干道、西邊不知道到哪個村子的莊稼地,一眼就能看見二姑家三間瓦房的后山墻,或者黑灰色的屋脊。 我常常穿過二姑家的莊稼地,去她家吃午飯,或者晚飯。吃完飯再原路返回。我常??匆姸眉业男←溣砂ぶ_踝,到蹭著我的小腿,又到齊我的腰,由翠青到淺金,直到焦黃。還有黃豆和玉米,在季節(jié)里變換著高低和色彩。 我唯一的變化,是穿過莊稼地走兩條不變的直線,還是走主干道再拐一個90°的彎,走三條不變的直線,去二姑家吃飯。 最美是初夏。 “快吃飯!撈面條,可香!”我打開二姑家西邊那扇開在后山、僅容一人通過的小木門,長條形小房子里規(guī)規(guī)矩矩擺放著的鋤、耙、耬、锨,甚至幾根木頭,都在默默給我打招呼,禮貌地讓出那條窄窄的過道兒。我徑直走過院子里的梧桐,瞅一眼西南角的石榴樹開的花,拽拽姑父喜歡的老愛舔我手的黃狗的耳朵,來到熟悉的灶火(廚房),迎面就是二姑這句話。還有她說這句話時沖我咧開嘴,一笑,飽滿的臉龐似乎想努力把笑意藏住不露,卻露出了潔白的牙。 我一伸手接住那個藍(lán)邊碗。碗中間臥著的一勺蒜汁竄出藿香的味道,涼涼的;面條和番茄雞蛋或者肉沫豆角的臊子混合,是沁人心脾的香,溫?zé)帷R粵鲆粶?,奇妙組合,柔和又不失力道地刺激著我的味蕾。我的肚子立刻咕咕直叫,不知道是餓的還是饞的。 我端著飯碗,和姑父一起來到院子里。姑父埋頭開始吃,我端著碗等著表哥表姐表弟還有最后從灶火里出來的二姑,一起吃。 幾株高大筆直的梧桐和陽光一起,在院子里任意涂鴉光與影,風(fēng)把圖畫隨意扭捏。錯錯落落坐在小板凳、小椅子上的我和二姑一家子,邊呼嚕嚕吃飯,邊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吃完飯,不歇晌兒,咱倆還去供銷社門口賣西瓜!天熱,能多賣幾個!”二姑和姑夫不摻和孩子們的嘰嘰喳喳,兩個人一起默默吃飯。一旦說到正事兒,二姑說話就像她的頭發(fā)一樣,簡短,強硬,擲地有聲。 表哥初三,表姐初二,表弟剛小學(xué)。一直以來,他們姊妹仨比我們姊妹仨穿得光鮮、吃得飽足,顯得更加可愛。完全是因為二姑不肯在全鄉(xiāng)這個最富有的地方,被比下去,和姑夫一起或者說是逼著姑夫(我母親常這樣說)想方設(shè)法掙錢。她從嫁進門就一刻也閑不住,更不讓姑夫閑一刻。夏天買賣瓜果,冬天買賣玉米大豆,一年四季在二姑眼里都有掙錢的機會,萬萬不能錯過。我聽得最多的是兩個人因為掙多掙少的爭執(zhí)。 “中!吃完飯就走!” 高挑瘦削的姑夫邊吃面條邊一口答應(yīng)。她對二姑的話總是言聽計從。不光是認(rèn)為二姑說的有道理,關(guān)鍵是怕聽二姑埋怨他:沒有啥本事,還老想著多歇會兒少干會兒,錢能從天上掉下來?掉下來能掉到你眼前?掉到你眼前就你能撿到…… 我不是沒聽過見過姑夫臉紅脖子粗地嘟囔:大晌午頭兒,一會兒也不叫歇,我看有誰出來買西瓜!姑夫的話無疑是按到了一個開關(guān),二姑的聲音頓時提高了八度,臉龐黑里透紅,緊攆著姑夫的話:就你怕使著(累著)!不比別人多吃點苦,咋能多掙點兒錢!姑夫立刻像大門口墻根下正被大太陽曬著的那片南瓜葉,一聲不吭,蔫了下去。 我聽著都對,又都不對似的。只有默不做聲。 二姑的聲音砰砰落地,院子里除了樹葉沙沙,就是吃飯的呼嚕。 最憶是冬天。 我在一個天上有太陽地上卻感覺不到熱度的中午照例回到二姑家,剛走到院子里,灶火里飄出來的味道像磁石一樣牢牢吸引了我?!岸?,啥好吃的?!”我驚詫地邊往灶火跑邊喊?!罢ㄌ}卜丸子,新蘿卜,可好吃!”二姑舉著剛剛往筐里倒完丸子的漏勺,扭臉對我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 “好吃!快吃吧!”埋頭燒灶的姑夫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 表哥我們幾個,一手端飄著菠菜的咸菜湯,一手抓著丸子往已經(jīng)鼓鼓囊囊的嘴里塞。裹上面粉、撒上鹽的新鮮脆嫩的白蘿卜絲,被二姑隨意抓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丸子,丟在油鍋里由沉到浮,由白到焦黃。趁熱咬一口,丸子的熱氣兒,嘴里呼出的熱氣兒,全都是脆嫩經(jīng)過油炸后神奇的鮮,香,軟,焦,無法形容,無以言說,無與倫比,穿透肺腑,氤氳在冬天的寒冷里,彌漫在我以后的歲月里。 春天去了又回,麥子割了又種下。1990年初中畢業(yè),1994年中專畢業(yè),之后上班后的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逢年過節(jié)去二姑家串親戚。二姑當(dāng)然不再給我買糖吃,卻還是慌里慌張地給我做好吃的。 成家后回娘家會碰上二姑。印象深刻的是冬天,她穿得圓圓乎乎,抱著比她還穿得圓圓乎乎的孫子,和奶奶家長里短地閑嘮。 “我就知道你學(xué)習(xí)好,長大有出息!如今在城里上個好班兒,吃穿不愁,多好!”見面時二姑經(jīng)常這樣夸我??湮业臅r候還是一字一句像石頭,擲地有聲。說話的時候還是拿斜斜的眼神瞅著我,眼里、嘴角含著笑,咧開嘴露出潔白的牙,眼睛愈發(fā)瞇成了一條線。她的頭發(fā)還是像鋼針一樣,只是由油黑發(fā)亮變成了灰白干枯,飽滿的臉龐一次比一次塌一點,走路已經(jīng)像肥胖的貓了,一左,一右,輕擺。 我懷孩子的時候,聽父親說,我二姑迷上了保健藥?!吧庖膊蛔隽?,叫恁姑夫一個人從早忙到晚;孫兒也不領(lǐng)了,恁哥把兜娃兒領(lǐng)到市場上,邊批(發(fā))菜(蔬菜)邊看孩兒?!蹦赣H生氣地給我“告狀”?!翱刹皇?,啥也不管了。誰都沒有她信得真!白天去藥店聽講座,晚上不睡覺研究各種藥的說明書。恁姑夫反對,她和恁姑夫吵架。恁哥不給她錢買保健藥,她罵恁哥不孝順。恁奶稍信叫她來,她說沒有閑空兒來不了!”父親也忍不住連連抱怨。 我的驚詫不亞于當(dāng)年聞到了蘿卜丸子的香。只是當(dāng)時心里是說不出來的苦:這還是二姑嗎?咋突然變得叫所有人都不認(rèn)識了?咋跟原來一點兒都不一樣了? “媽,我不孝,我恁多年沒來看過你,沒有給你買衣裳買鞋穿,沒有給你買吃的喝的……我想你??!”我兒子三歲那一年,我奶奶去世。雖然二姑和我大姑我父親一起在老宅守奶奶守了七天七夜,可二姑在發(fā)殯當(dāng)天還是撫棺痛哭,悔恨不已。我百感交集,更加心傷…… “走,去看看恁二姑!”我兒子六歲的那年春節(jié)我回娘家,剛一進門兒,父母親就著急地對我說。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姑家的院子還是原來的院子,三間瓦房早已經(jīng)過兩三次的翻蓋,換成了三間平房,外加兩間陪房(平房)。昔日的黃狗不見了,西南角的那棵石榴樹枝枝丫丫長成了一大片,梧桐依舊茂盛。表弟和二姑住在一起,表哥另有一處宅基地。表哥他們姊妹仨早成了批發(fā)蔬菜的大商戶,人人城里有房,家家有幾輛車。 “二姑!”我一踏進院子里,習(xí)慣地一聲喊。 “恁二姑在屋里,進來吧!”姑夫愈加高挑瘦削,頭發(fā)雪白,原來挺直的脊背顯出了佝僂,像切開的半個洋蔥圈兒。 “啊……啊……”半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的二姑,沖我使勁地伸出手,使勁地?fù)u動,卻輕緩無力如慢鏡頭。我緊跑過去抓住二姑的手。二姑的眼角滲出了淚水,我的心一酸,也禁不住哭了。二姑的手除了更黝黑,不再有火一樣的紅,和她的臉龐一樣。握在手里像一把干柴,干,癟,硌手。 “那一黑(那一晚)后半夜一得病就不會走路,不會說話了。醫(yī)生開的藥偷偷扔了,還是一個勁兒地吃保健藥!哎!”本來就寡言的姑夫埋下了頭,一聲長長的嘆息。 “咋能會走路哩?這些年天天跑著去藥店,成天坐那聽講座,不好好吃飯光吃保健藥,大小病都是胡亂熬,也不想想自己六七十(歲)的人,受了受不了?不是自己把自己的身體整垮了是啥?!”父親又是生氣又是心疼又是無奈,臉上是交織的痛苦。 “不聽話,犟,還是光聽她自己的。哎……” 姑夫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頭還是埋在雙腿之間,像有什么重壓著,他無力與之抗衡,也無力抬起來。 “原來俺二姐的身體多結(jié)實!她勸我也買也吃,我看看她我就不買不相信。要是保健藥能當(dāng)飯吃能治病,還要糧食還要醫(yī)生干啥?看她把自己折騰成啥了!”母親也生氣,語氣充滿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二姑!”我抓緊二姑的手止不住又是眼淚洶涌。 二姑啊,聰明的您咋糊涂了呢,您怎么把自己的健康交給了一種空想?給我飯吃的二姑,我百思不得其解您的這般執(zhí)拗??! 三年后,二姑的葬禮上國樂鑼鼓喧天,鞭炮聲聲炸響。我忍不住哀哀不絕…… 二姑離開我已十?dāng)?shù)年,我還是會想起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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