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是個很浪漫的字眼。

古代冷峻的學者、嚴酷的統(tǒng)治者，卻并不這么認為。

韓非子譏諷俠客說：“俠以武亂禁。”

郭解可能是漢朝最出名的俠。其父親被寬厚的漢文帝所殺，到了郭解這一輩，他的整個家族又被暴戾的漢武帝，連根拔起，盡數(shù)誅滅。

另一方面，林林總總俠客的故事，構(gòu)成了成年人的童話世界。大家都鐘愛于他們。

好比是帶刺的玫瑰，越是危險，則愈加迷人。

當俠客的故事，與詩歌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就像是把那朵芬芳的玫瑰，裝進一個玉瓶，變得愈加美麗。

寫俠客最出名的詩人，應(yīng)該就是李白，在他的筆下，俠客是那么颯爽：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除了?？幔街?、千里之遙，碰到民生疾苦，俠客們會關(guān)心么？

且不說俠客，不同的詩人，碰上不同的景致，會寫下不同的詩篇。

譬如面對雪花。有些詩人在意的是，白雪的高雅情趣：“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p>

有的詩人，則單純喜歡雪中美景：“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愛雪者大有其人，恨雪者相對較少。中唐就有那么一位詩人，對于附庸風雅的愛雪文人，給予無情的嘲諷：

天下恤吾氓，如何連夜瑤花亂。

皎潔既同君子節(jié)，沾濡多著小人面。

很顯然，官家并不在意百姓。他們最喜大雪，還特意派遣大車，命仆人收集雪花，以備夏天使用。

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qū)牛車盈道載屑玉。

載載欲何之，秘藏深宮以御炎酷。

這是古之君王、臣下，對于黎民百姓，該有的態(tài)度嗎？恐怕未必，且不往遠處說，即便是初唐皇帝李世民，就很是愛民如子。

據(jù)《資治通鑒》載，貞觀二年三月，長安城內(nèi)蝗蟲成災(zāi)，李世民入禁苑捉得蝗蟲數(shù)只，皇帝對蝗蟲說道：“民以谷為食，而汝食之，寧食吾之肺腸?！毖援?，舉手吞食其中一只，表示愿意為民受災(zāi)。

詩人顯然還記著這件事，在詩歌的末尾，他凄然寫道：

吾聞躬耕南畝舜之圣，為民吞蝗唐之德。

未聞孽苦蒼生，相群相黨上下為蝥賊。

廟堂食祿不自慚，我為斯民嘆息還嘆息。

這首長詩名曰《雪車》，說的便是，貴族收集雪花的大車。后代文人評價此詩說：“含蓄風刺，出二公之右矣。”

“二公”指的是，中唐時期兩位著名詩人，分別是盧仝和孟郊。后世學者以為，那首《雪車》之詩，含而不露，譬喻譏刺，單就詩歌成就而言，要在盧仝、孟郊二人之上。

寫此詩的人名叫劉叉，他是一個俠客。

古之俠者，大都意氣用事，就如賈島描寫的那個磨劍義士：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劉叉年輕時行俠仗義，碰到不平之事，他不但咬牙切齒，還要伸張正義，某次因為喝醉了酒，果然就殺了人。

詩人為人兇悍強橫，曾寫過一首《烈士詠》自喻：

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

義死天亦許，利生鬼亦嗔。

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

殺人之后，劉叉不得不四處逃亡，碰到朝廷大赦才又敢拋頭露面。

扔掉手中行俠仗義有形的刀，劉叉的一副俠肝義膽，卻至死不改。他的心中，有無數(shù)柄斬殺天下不平事的快刀。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

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劉叉為人放浪不羈，自行其是，常腳穿破鞋，身著舊衣，住在破舊的茅屋里，與世人也格格不入。

他聽聞當時的名儒韓愈，平素最喜結(jié)交貧寒之士，便欣然拜師于韓愈門下。

作為“古文運動”的發(fā)起者，韓愈提倡古文，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恢復(fù)古老的儒學道統(tǒng)。

然而，劉叉是反對凡事拘泥于古訓的。

為了闡釋自己的觀點，他特意作詩一首《勿執(zhí)古寄韓潮州》。“韓潮州”即韓愈，單看詩題，就能體會到，劉叉多么的不客氣。

古人皆執(zhí)古，不辭凍餓悲。

今人亦執(zhí)古，自取行坐危。

在劉叉看來，老師的“執(zhí)古”行為，終歸是“自取行坐?！?。

可想而知，韓愈的門生，都是他學說的忠誠踐行者。劉叉與韓門賓客子弟的矛盾，幾乎是不可調(diào)和的。

除了看不上韓愈的學說，對于老師的某些行為，他亦不怎么待見。

韓愈文章寫得好，尤其是墓志銘，堪稱獨步天下，所得的稿費更是金銀滿罐。劉叉以此為恥，覺得老師不但沒有風骨，還有諛墓貪財?shù)南右伞?/p>

這個“愛金不為貧”的俠客，之后的行為，也頗讓人驚愕。

劉叉拿走韓愈桌案上的幾斤黃金，還“大言不慚”地說道：

“這些錢財，是奉承墳?zāi)估锏乃廊藪陙淼?，不如送給劉先生（就是他自己）祝他長命?！?/p>

之后，劉叉竟揚長而去。

用世俗的觀點看，劉叉的言行，絕不能被稱作君子。

但那些傳統(tǒng)的君子，卻格外器重他。

元和年間，當時頗著名的散文家樊宗師，官至刺史之職，每次見到劉叉，單獨恭敬地向其行禮。

前文提到與孟郊齊名的盧仝，更是一位大儒，自號玉川子，守身持正，醉心學術(shù)，對于《春秋經(jīng)》的研究，堪稱一絕。

當時極少有人能夠看到盧仝的著作，劉叉卻能得償所愿，更不可思議的是，最后，盧仝竟然將自己的研究成果，盡數(shù)傳授給劉叉。

儒士如此尊重劉叉，劉叉如何看待大儒的呢？

且不說韓愈等名士，對于古代的圣賢，劉叉也不怎么客氣。提到孔圣人、周武王等人，他是這樣說的：

武王亦至明，寧哀首陽饑。

仲尼豈非圣，但為互鄉(xiāng)嗤。

解釋一下這兩句詩。

“首陽饑”三個字中，隱藏了一個人盡皆知的故事。伯夷、叔齊是一對兄弟，他們認為武王伐紂是以臣弒君，并不道義，兩人以食周粟為恥，遂餓死于首陽山。

“但為互鄉(xiāng)嗤”，借鑒、引用的是《論語》里的句子?！墩撜Z》中有這么一句話：“互鄉(xiāng)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p>

此話表面的意思是說，“互鄉(xiāng)”這個地方出來的人，很難與別人溝通，孔子卻接見了一個來自互鄉(xiāng)的童子，弟子們因此感到疑惑。此句的內(nèi)涵，則是夸耀孔子的誨人不倦、有教無類。

劉叉的這幾句詩，可以作如下之解讀：

周武王不是很圣明嗎？怎么有人在首陽山餓死了。

孔子不是號稱圣賢嗎？怎么被來自互鄉(xiāng)的人嗤笑。

不得不說，即便沒有批評的意思，對于古之圣賢，劉叉詩句中，最起碼帶著滿滿的揶揄意味。

他敢批評老師愛財無道，敢于開圣人的玩笑，難道劉叉自己，就真的無懈可擊嗎？

某種程度上，還真是這樣。劉叉是個無欲無求的人，行事乖張，不謀仕進，寒賤至乞，不以為意。

這種真正無欲無求的人，別說是唐朝，縱觀中國幾個朝代，也是不常見的。

雪打杉松殘，補書書不完。

懶學渭上翁，辛苦把釣竿。

這首詩歌名曰《老恨》，即使自己早已老了，猶然不羨慕姜子牙，對于世俗的名與利，劉叉的態(tài)度，依然是一個“恨”字。

關(guān)于劉叉的結(jié)局，古書上寫得也極飄逸。

《新唐書》里說，劉叉回歸齊、魯兩地，其后不知所終，并沒有人知道他最后的結(jié)局。

李太白之所謂，“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似乎也只有劉叉能夠做到。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