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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莊人 ![]() □王士華 打清江浦(淮陰城)往北走不到十里路,有一條河橫在眼前,這就是康熙十九年(1680年)奪汴入淮的古黃河,這條河曾讓兩淮人陷入了數百年的深重災難。緊鄰著河北邊的是一個由土圩子圍住的小鎮(zhèn),這便是明清兩代商賈云集繁盛多時的王家營。其時的王家營雖然小如彈丸,可是它的名氣卻不小。九省通衢的清江浦如果說沒有了這彈丸之地的陪襯還真不周全。自黃河奪淮后,南方的船不能直接通過京杭運河遠上北方,必須要在清江浦大閘口下船然后來王家營換乘馬車北上京城。因此這小小的王家營,南方北上京城的商旅人士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如果說當年六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也曾經將他的龍爪在這彈丸之地落下過,許多人還真的不敢相信。 再渡過王家營北邊的那條因為鹽而得名也曾經繁華過兩百多年的鹽河。過了鹽河繼續(xù)往北走大概十多里路,就到了一個叫王集的小村莊。王集原本不大,也就八九十戶人家,與村東邊的劉河和莊西邊的石洼都沒什么名氣,就是逢個農歷三六九的日子有做買賣的人在這路邊上擺個小攤,賣些家里的農產品和手工制品什么的,久而久之,這里的人氣是越聚越高,漸漸地就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市。如果你去王集打聽路,一定會有人告訴你:“看到皂角樹的時候,再往北走個里把路就到了。”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王集的名氣居然還沒有南邊的皂角樹的知名度高呢。想當年皂角樹可算是個風水寶地,方圓幾十里的人可以不知道王集,但是卻不能不知道皂角樹。 皂角樹是長在一個數丈高的土墩上的,樹的旁邊是淮陰城通往灌云和海州的官道,皂角樹的高有五六丈,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座塔,樹冠枝干展開落下來的陰涼直徑有二三十米。炎熱的夏天,南來北往的商旅途經這里都會在樹蔭下坐在裸露的粗大的根莖上歇腳納涼,這棵樹也是鄉(xiāng)村兒童們嬉戲玩耍的樂園。 淮陰屬于蘇北平原,除了淮陰城東曾經有過一座缽池山外,方圓數十里再也沒有什么高大的山丘。那么皂角樹高大的土墩又是哪里來的呢?在當地流傳著這樣一個有趣的傳說,清康熙年間,從山東改道淮陰的黃河和從桐柏山流經淮陰的淮河,不僅沒有為江淮人民帶來幸福的生活,卻是輪番作惡,讓當地百姓遭受了一年又一年的洪災苦難。富饒的江南財富是朝廷賴以生存的重要保障,但是水患卻讓這些財富不能順暢地運往京城。明清時期幾代帝王都為淮安河道水患的治理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傳說有一年淮安河道總督衙門的官員給地方治理河道的人下了一道指令,要求在來年的汛期到來之前一定要疏通作為行洪的孫大泓,官員的要求是將孫大泓的底向東至少深挖和拓寬一丈,當時地方治理河道的負責人叫齊猴子,不知道為啥,“拓寬一丈”他錯聽成了拓寬一“望”,這一望的面積是多少誰也弄不明白,河塘出土一丈和出土一望的概念相差甚遠。那年頭地廣人稀,人站在大泓底向東看,一眼望去黃沙漫天遍野,遠近數里都沒有一戶人家和樹木,更沒有任何可以丈量距離的參照物,齊猴子是既不敢多問又不敢不執(zhí)行指令,于是就硬著頭皮動員了大量的民工,將河底的土出至二三里外的地方,忙活了數月,眼看著汛期即將到來,結果工程卻沒多少進展,汛期前完成任務是一點指望沒有,可上面的官員對工期卻是催得越來越緊,齊猴子急得抓耳撓腮,無奈之下便謊稱遠近沒有人家,上游可以放水泄洪。洪水如同猛獸一樣地泛濫成災,泄洪區(qū)的人民可就遭了殃,洪水所到之處無數家園生靈遭受了滅頂之災。人死了審判會還得開,于是就在孫大泓邊的堆上搭建了一個丈八高的神壇子,請了個裝神弄鬼的巫師制作了一把招魂傘來捉拿齊猴子。那天來看熱鬧的是人山人海。只見那巫師在臺子上揮舞著招魂傘,張牙舞爪,左竄右跳,口中還念念有詞,忽然間亂叫起來:“捉到齊猴子啦!捉到齊猴子啦”,儈子手聞言大吼一聲,手起刀落,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齊聲喊:“齊猴子的血直滴??!齊猴子的血直滴?。 逼鋵嵃傩諅兊男睦锒几麋R似的,這都是些糊弄人的鬼把戲。也有信的,即使你不信把它戳穿了又能怎樣?這個流傳了多少年的故事,百姓們都是當著笑話在說。 清理河道產生的大量的泥土在河的東岸堆起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土墩。至此以后禍害當地百姓數百年的黃淮洪水,便年年經孫大泓再通過北邊的六塘河流入了黃海。而孫大泓兩岸的百姓也年年遭受著洪水的浸擾,大泓東邊的石洼村便是受水患最嚴重的村莊之一,每逢雨季,鹽河向北的小營、三朱、果林等地的客水(不按汛期暴漲的河水)統(tǒng)統(tǒng)都會流進石洼?!八畞沓赏粞螅松碀M天?!边@是石洼年年都會有的景象。整個大泓數百畝土地常常顆粒無收。石洼人有一諺語說:西大泓刮塘灰,石洼就有大草堆;西大泓里癩歪子(癩蛤蟆)喊,石洼人就翻白眼。其痛苦之情真的是不可言狀。 不知道是哪一年,也不知道是哪一位賢者在這土墩上栽了一棵皂角樹,年長日久皂角樹是越長越大也越來越高,樹的根莖因為被洪水年復一年的沖刷,便一點點地從沙土里裸露出來,隨著樹的增長,樹下的根莖也一點點地變粗,近距離的觀看就像龍的爪子四處漫延伸展。大樹周圍不斷地有人來安家,安家的人多了就成了村莊,村莊的名字就叫皂角,而皂角樹當地的百姓則稱其為龍爪樹。 年復一年的洪澇災害也讓皂角樹北邊的王集人家的生活陷入了艱難困苦之中,貧窮總能讓人思變,王集人勤勞聰慧精明能干的品德,在貧困的逆境中得到了呈現。說不清是哪一年哪一位聰明的王集人在外面學到了可以擺脫貧窮的彈棉花的好手藝。 棉花加工過程中的工序不多,但是極其講究。棉花從田地里采摘回家后首先是要放在蘆材編織的簾子上晾曬除去濕氣,剛從田野里采摘的棉花稱為籽棉,因為此時的棉花里有棉花籽,接著將晾干后的籽棉放在軋花機上軋花,軋花的目的就是將棉花和棉籽分離開來,經過軋花分離出來的棉花稱為皮棉,棉籽經過加工可以榨成棉籽油。軋花機分離棉籽的輥子上布滿了刺,就像古代的兵器狼牙棒,軋花機的傳動系統(tǒng)早年是由兩塊腳踏板提供動力的,隨著兩只腳上下踩動,軋輥便轉動起來。皮棉不能直接上弓彈制,必須要用白臘樹的枝條抽打,這道工序的目的是讓棉花蓬松起來以便后期上弓彈制。用臘樹的枝條抽打是因為這種樹枝光滑有彈性。彈棉花的弓有點像古代樂器箜篌,只不過彈棉花的弓是單弦的,弓的主立柱也就是弓的握把是由杉木(我們淮陰人稱金木)制作的,杉木的特點是質地輕,而且堅挺不變形。彈棉花的弓總體通高一百六十五厘米,寬度五點五厘米到六厘米之間,厚度在三點五厘米至四厘米左右,整個弓主要是由三個部分組成的,分別是弓頭弓腹和弓尾。弓頭呈月牙狀,有點像古代冷兵器虎頭鉤的鉤頭。弓頭一般是用棗樹刺槐等雜木制作的,這些木材的特點是質地堅硬,能夠承受弓弦巨大的壓力。彎頭的高度十厘米,寬度十六厘米,用卯榫結構和鐵釘與主立柱連接固定,彎頭上用厚牛皮或者是厚帆布帶蒙面,因為這里是弓弦經過的地方,弓弦在彈棉花的過程中會有強烈的震動,極易損壞弓頭的木頭,用它們做襯墊可以減少木頭的磨損,而且方便多次更換。弓尾底座呈魚尾狀的八字形,由一塊十二厘米高兩厘米厚的杉木板和一根直徑四厘米的木棍連接主立柱構成。底座下寬三十八厘米,上寬二十八厘米,高度二十厘米,這個裝置的主要用途是用于繃緊弓弦用的。這里還有兩個尼龍繩或者是牛筋制作的絞索小構件,上部絞索用于固定和助力,下部有搭扣的絞索用于連接弓弦。弓弦是用牛筋制作的,牛筋質地堅硬彈性強,牛筋的另外一頭是纏繞在主立柱上的,纏繞的部分是作儲備用的,因為弓弦的頭部經過長時間的震動極易磨損斷裂。在牛筋儲備處背面的上方裝有一顆鐵釘,牛筋在這顆鐵釘上纏繞一圈后再經過弓頭與底座的絞索搭扣連接,然后繃緊。彈棉花的時候弓是呈水平形狀平放的,在絞索裝置的前方是手握弓的地方,這時候弓的主立柱就成了棉花弓的握把。緊鄰手握處的前方,在握把的里面鑲嵌著一個花生米粒大小的鐵環(huán),有一個帶鉤子的線連接鐵環(huán),線是系在一根一米五左右的竹竿上的,而竹竿則插在彈棉花人綁在腰上的用帆布制作的腰帶上,竹竿從后背斜撐過左肩,這是為了平衡棉花弓和減輕握弓左手的勞動強度。 師傅彈棉花時是左手持弓右手握錘,彈棉花的錘子形狀像鍛煉身體用的亞鈴,通常是用楠檀木制作,楠檀木質地細膩堅固耐用。錘子的總長度三十四厘米,兩個錘頭的長度各八厘米,錘頭的前部直徑六厘米,后部直徑八厘米,有一個小節(jié)靠在后部,手柄的直徑三點五厘米,整個錘子是用車床一次性車削加工而成,所以十分柔韌美觀。棉花在彈制時先用錘子在弓弦上空彈兩下,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嘡嘡”聲,然后彎下腰用強烈震動著的弓弦去接觸棉花,棉花就會附著上去,不抬弓再去敲擊兩錘發(fā)出沉悶的“繃繃”聲,此時的棉花將會粘上去更多,然后抬起弓,再敲擊兩次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嘡嘡”聲,棉花就會松散開來,就在這反反復復有節(jié)奏的“繃繃嘡嘡”美妙的音樂聲中,彈棉花的人無數次彎腰直腰,直到把棉花彈好。這可見彈棉花的人有多辛苦了。 棉花彈好后會用毛邊紙包裹成二三兩一卷的小包裝用作銷售。有趣的是棉花莊人對這樣的小包裝不叫卷或者包,石洼人石龍之老先生告訴我說他們叫瓜,我好奇地問為什么,他說這一卷一卷的模樣像瓜,這許是棉花人特有的幽默風趣吧。
彈棉花最講究的就是彈被胎,把棉花放在案板上,棉花彈到滿意時先用手盤壓實,手盤是用白木做的(銀杏樹的木頭)直徑四十五厘米,厚度一點五厘米,白木細膩光滑,最適合用于棉花的加工工具。然后再在棉胎上網上紅黃粉紫黑五色綿紗線,這是由兩個人共同操作的事兒,這道工序被稱為牽紗。網線以左右斜對角為主,這樣的網有力度不容易散架。這邊的人將五色線穿在一根帶小鐵環(huán)的細竹竿上遞給對方,對方接住線兩個人一起將線壓在被胎上,然后用竹竿將線拉回壓在被胎上,再遞過去,如此往復多次直到棉胎全部被五色線覆蓋為止。 最后的工序是要用腳盤壓實棉胎,腳盤是用楠檀木制作的,形狀有點像我們現在看到的冬運會上的冰壺,只是體量大了點,也是四十五厘米左右的直徑,二點五厘米左右的厚度,有凹槽,手把不高,是圓弧形狀的,鑲嵌在腳盤的凹槽里,人站在腳盤上用腰和腳的扭轉力移動腳盤,達到壓實棉胎的效果。 彈棉花的手藝在王集落地后便一個傳倆,兩個傳仨,短短的幾年時間,王集人幾乎家家都學會了這樣一個可以吃飽飯的營生。自此南到淮陰城,東到漣水城,西到泗陽桃園,北到沭陽老街,到處都可以看到王集彈棉花人的身影。隨著彈棉花人腳步的延伸,棉花莊的名氣也越傳越遠,越傳越響。越來越多的人來到王集找彈棉花的工匠彈棉花。來人在問路的時候常常都是這樣說:“請問,那個彈棉花的莊子怎么走?”時間長了,人們發(fā)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王集的名字已經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彈棉花的莊子”。 民國時期這里歸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三區(qū)管轄,管理機構就設在棉花莊,長官是當年石洼村的名人石小魯。其實,后來成立的苗禾鄉(xiāng)公所才是棉花莊最早的真正意義上的行政區(qū)劃。人民當家做主后的解放初期,為了紀念抗戰(zhàn)英雄高海民,政府將苗禾鄉(xiāng)公所改名叫海民公社,據說是學習巴黎公社的名字改的,文革時期又改成了棉花莊公社,改革開放后隨著時代的變化被升級成了棉花莊鎮(zhèn)。2018年,淮安市政府撤銷了老張集鄉(xiāng)、王興鎮(zhèn)、棉花莊鎮(zhèn),將三個鄉(xiāng)鎮(zhèn)合并設立淮高鎮(zhèn),將行政管理中心放在了老張集鄉(xiāng)。 當年彎著腰弓著背肩膀上扛著棉花弓,在晨曦來臨的鐘聲里,在晚霞落盡時暮色蒼茫的鼓聲中,彈棉花人穿梭淹沒于清江浦的大街小巷。如果說那一聲又一聲吆喝彈棉花的棉花莊人,是讓小小的棉花莊揚名淮陰城,那么后來同樣是在古運河兩岸,那一聲聲入耳動聽又動心的,能讓你口水直流的“沙洌洌甜到心的棉花莊大西瓜啊”的吆喝聲,應該就是棉花莊人挺直了脊梁揚眉吐氣的吶喊聲。 棉花莊人那種自強自立從不服輸的精神,在綿綿不斷地延續(xù)著。 2022年5月23日 王士華:網名純陽子,現居住于江蘇淮安市,淮陰空竹協(xié)會會長,致力于空竹文化和空竹運動的傳承與發(fā)展,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極其濃厚的興趣,喜愛游歷山水及歷史文化名勝,閑時喜舞弄詩文以陶冶性情,喜愛文字和用文字記錄心情,部分作品散見于多家媒體平臺。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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