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仰望那高踞樹梢的一個個碩大的鳥巢，總會心生溫暖與安定。
——題記 從立冬到大雪，先東后西，校園里高大的喬木——楊樹、銀杏、法桐的樹冠陸續(xù)卸去臃腫的頭飾，只剩下嶙峋的枝脈筋骨，裹藏了兩季多的秘密都暴露在遼亮的天空下，連同那一個個醒目的喜鵲巢。與校園同齡，十幾年，這一群喜鵲，最早從大楊樹上那一對夫婦一個窩開始，春來冬去，含辛茹苦，養(yǎng)兒育女，一步步繁衍至今，形成其散布校園各處大大小小十幾個巢穴的一個大家族，繁榮安定。伴著晨興暮憩的鈴聲，伴著運(yùn)動場上鏗鏘的腳步，伴著樓房里飄出的朗朗誦讀，它們或到校園外飛翔覓食，或踞在樓頂靜靜注視，或飛進(jìn)操場踱步嬉戲，或躲在巢穴里閉目養(yǎng)神…… 喜鵲們也以它們規(guī)律的作息,與人們交替分享著校園的時空，親近，又互不打擾。我深深為它的群主當(dāng)初擇此地而居的眼光所折服?！斑@可是地地道道的學(xué)區(qū)房?。 蔽蚁?，“這一個喜鵲種群，一定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倘若有鷯哥那樣的歌喉，大概他們也能唱歌、喊號子、背唐詩，見了老師溫馨地叫一聲：hello,teacher！”“鮮鮮毛羽耀朝輝，紅粉墻頭綠樹枝。日暖風(fēng)清言語軟，應(yīng)將喜報主人知?！比藗兿矚g喜鵲，是因?yàn)樗`性?！侗静菥V目》中關(guān)于喜鵲之名，這樣解釋：“鵲鳴，故謂之鵲；靈能報喜，故謂之喜?！毕铲o是能感知人間悲喜的。每預(yù)知喜事將至，必先飛臨主人宅第，或在大樹上，或在房頂上，飛上躍下，“喳喳喳喳”不停地鳴唱，將喜訊報知主人。《禽經(jīng)》云：“（鵲）仰鳴則陰，俯鳴則雨，人聞其聲則喜?！背藞笙?，喜鵲還能預(yù)報天氣陰晴。至于“七七鵲橋會”，更把它的靈性演繹成有情有愛、順民意、成人美的神奇?zhèn)髡f，成為中式情人節(jié)相知相愛的生動元素。我們生活的北方，喜鵲（華北亞種）有廣泛分布，無論城市、鄉(xiāng)村，還是田野、公園，凡是人類活動多的地方，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它們不像鷹隼等飛禽，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更不像貓犬等走獸，寄人籬下，搖尾乞憐的生活；或像鸚鵡之流，為討人歡心，人云亦云，甘居籠中。喜鵲天性里喜歡接近人類，但它們又不被馴化，堅守品格獨(dú)立，始終與人類保持著一樹（十多米）以上的安全距離。無論是在高處，還是在地面，你若想越過安全紅線，它就敏捷地扇動翅膀，旋著風(fēng)車般白色的暈圈飛走了。“可望不可即”“若即若離”“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正是它與人類相處的最舒適距離。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老家多的是麻雀和燕子，喜鵲基本不見。所謂“喜鵲叫，好事到”,只停留在俗語歌謠和剪紙年畫中，現(xiàn)實(shí)中又何曾聽到過喜鵲的叫聲呢？最初認(rèn)識喜鵲，是因?yàn)橐环嫛?/section>村南街有個玩伴兒叫老同，他家是四合院，一色藍(lán)磚灰瓦的房子，在一村低矮的土坯草屋中顯得很突兀。老同的爺爺是宿儒，毛筆字寫得很好，顏體尤其顯功力。會背“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維鵲有巢，維鳩居之”。誰家娶妻嫁女，都請他去做先生，記賬、寫請?zhí)Ｔ谒剿鼐氉值奈堇飰ι?，掛著一幅畫，有些年歲了，紙已灰黃色。畫著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樹，樹下幾只黑鳥，樹枝上臥一只胖乎乎的小狗。一次去玩，我問老同，狗上樹干啥。老同嘴一撇：“狗？這是獾?！彼僦钢傅厣系暮邙B，“這叫'歡天喜地'?！迸?，那地上的黑鳥便是喜鵲。那時聽不到喜鵲叫，是因?yàn)樗奶与x。少吃缺燒、青黃不接的日子，喜鵲及其棲息的巢穴都成了人們掠食攫取的對象。冷鍋冷灶、轆轆饑腸，生的本能讓人們變得貪婪而冷血，什么吉征兇兆都抵不過活命來得現(xiàn)實(shí)。在大規(guī)模接連不斷的家破鳥亡事件后，喜鵲種群感受到生存的威脅，步步后退，退出村莊，退出田地，退至荒野，退到人類活動的圈子以外，去覓得一份安生。喜鵲從此不見。北村的“瞎老沉”，右眼看不見，聽人們講，就跟喜鵲有關(guān)。九歲那年春天，家里的柴火垛眼見著露底兒，老沉就和弟弟背個大筐去拾柴火。可是近處的溝溝坎坎，不知被人耙過多少遍，一根草扎也不留。兄弟倆就順著油管往北走，不知走出多遠(yuǎn)，百無聊賴，茫然四顧，驀然見曠野深處一棵半大樹上頂著一堆“柴火”。兄弟倆大喜過望，急急地奔過去。老沉人瘦，但麻利，撂下筐，就像猴一樣蹭蹭地爬上樹……第二天，老沉右眼珠子通紅，火辣辣地疼，看事兒模模糊糊。父母都是愚人，不聞不問。再往后就啥也看不見了。有人說，是捅喜鵲窩時，被落下的樹枝戳壞了。還有的說，是他打碎了喜鵲窩里的蛋，被喜鵲追著啄的。本來窮，找媳婦就難，右眼又不行，快三十了，好不容易找一半潮巴（神經(jīng)有問題）做老婆。窮極無聊，倆人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家徒四壁，罰無可罰，計劃生育小分隊(duì)也拿他們沒轍。十年生了七個，四個閨女，分別叫大喜、雙喜、三喜、小喜，日子慘不忍睹。老沉常常從我們村西油管上走，一群孩子就跟在他后邊起哄：“瞎老沉。瞎老沉?！毕估铣镣Ｗ∧_步，轉(zhuǎn)過身，脖子向右扭，左眼瞪出去，先“哼”一聲，做恫嚇狀，接著走腔跑調(diào)地唱起來：“困倦時留神門戶防野狗,煩悶時等候喜鵲唱枝頭……”邊唱邊回轉(zhuǎn)身歪歪斜斜地走了。1981年秋，去北鎮(zhèn)讀書，是我的第一次離家遠(yuǎn)行。樸素貧窮的小村莊18年養(yǎng)育的不舍與感恩，和18歲青春胸懷中的掙脫與憧憬交織著。父親去送我，隨身的還有他用過的那只紫紅色方木箱子，里面盛著母親為我新做的被褥，和父親沒舍得穿的一件藍(lán)色勞動布工作服。公交車出了小縣城，沿濰高路緩緩向西。路上，我與父親話很少，更多的時間是用沉默伴著車子一路搖晃。車窗外，低矮的村舍，泛黃的楊樹，枯白待收的莊稼，接連向后閃去。車過柳橋，拐上張北路。向西北去，村落逐漸稀少，大地愈現(xiàn)空曠，公路邊溝畔偶有一株或幾株疲憊的槐樹。當(dāng)一蓬黑色的喜鵲窩映入眼簾的時候，我知道家已遠(yuǎn)了，一股酸楚隨即堵上喉嚨，如同喜鵲窩橫七豎八的枝條扎在心頭一般……1982年春天的土地改革，讓土地重回農(nóng)民手中，也讓一心以為考上大學(xué)、跳過龍門，從此不再與土地打交道的我，在第一個暑假里飽嘗了當(dāng)家做主的艱辛。人們風(fēng)里雨里，日以繼夜，像侍奉嬰兒一樣精心侍弄著土地，熱切盼望能有滿意的收成，他們淌滿汗水的臉上洋溢著溫飽解決后的喜悅。不缺吃、不缺燒的日子里，拿禽鳥們開刀的極端行為，不再發(fā)生。喜鵲們似乎看到了走近人類的希望，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和其它鳥類開始逐漸回歸。畢竟農(nóng)民剛剛從貧窮的夢魘中醒來，曾經(jīng)的饑餓感如同一條時隱時現(xiàn)的響尾蛇依然令人心驚膽顫。他們對土地和糧食表現(xiàn)出瘋狂般的畸戀和占有欲，甚至不擇手段：田野里的樹木全都砍掉了，用于排澇的溝渠全都填平了，僻遠(yuǎn)的荒地全都墾起了……恨不得四海無閑田，讓每一寸土地都長出糧食。于是，“霸地邊子”風(fēng)波時有發(fā)生，昔日的好鄰居、好兄弟、好父子，為方寸土地鬧得不可開交，甚至釀成血案。糧食就是命根子，他們對一切危害莊稼生長、啄食糧食的對手，恨之入骨，不共戴天，采用一切物理化學(xué)手段加以消滅，毫不手軟?！傲薄皵硽⑺馈薄败侥系ぁ薄熬眯Я住薄鞍俨菘荨钡榷拘源蟆⒁娦Э斓男吕限r(nóng)藥，輪番上陣，狂轟濫炸，決絕地絞殺著除莊稼外的一切生命，導(dǎo)致各類禽鳥、昆蟲、野獸等物種斷崖式減少，瀕臨滅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食性雜，主要以昆蟲、植物果實(shí)和種子為食，少吃玉米、小麥等農(nóng)作物的喜鵲，也不能幸免。它們尚未從回歸的短暫喜悅中回過神來，就又莫名其妙地中槍，紛紛倒在覓食的途中，以致銷聲匿跡。而人呢，一方面沉浸在五谷豐登的歡欣中，另一方面也為農(nóng)藥所害，糧食瓜菜中的農(nóng)藥殘留、使用農(nóng)藥時自我防護(hù)意識差，頻頻發(fā)生中毒事件。一家一戶的耕作模式，農(nóng)藥管理散亂，因?yàn)檎`食，或者家庭矛盾喝農(nóng)藥尋死的也屢見不鮮。那些一時想不開的可憐的農(nóng)婦，受了一輩子累，剛剛能吃飽飯，終沒能熬過那一道道溝坎，沒見到好日子到來的那一天。半個多世紀(jì)與天、與地、與各種生命的博弈，在一次次勝與敗的反省中，小康后的人們開始重新審視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以更加文明溫婉的方式，調(diào)整著自己的生產(chǎn)與生活，大自然在人類的理性自覺中得以不斷修復(fù)。而今，又現(xiàn)天青水明，草木蔥蘢，萬物共生景象，是近百年來環(huán)境最好的時期，喜鵲重新走近人類。戶外，隨時隨地，不經(jīng)意間，在枝頭、草坪，或獨(dú)或群，一只只毛羽油亮黑白分明的喜鵲，鳴唱、覓食、飛翔，自由自在。特別是在草地上悠然踱步時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鳴叫時高亢渾厚的美聲，加上一身白襯衣、黑禮服，紳士一樣的翩翩氣度，令人想起帕瓦羅蒂、多明戈等著名歌唱家。人往往有一個習(xí)慣，既愛之，必予之。對喜愛的事物，總想為它做點(diǎn)什么，否則不能顯其愛之深之切。對待喜鵲也是如此，有些人推己及鳥，居樓房之堅，常替鳥鵲憂：每有大風(fēng)，就擔(dān)心樹梢是否牢固，鵲巢會不會被吹落；一遇雨天，又擔(dān)心它們會不會被淋濕；至于飄雪的冬日，怎樣御寒又會牽動人心……前些年，居住的小城城中公園里，就搞了一些人造鳥巢，前臨湖水，背靠樹林，環(huán)境優(yōu)雅。仿照人住的樓房，鳥巢上下幾層，每層隔成幾間相同的小格子。幾年了卻沒有鳥鵲入住，巢下連一顆鳥屎也沒有。比起人們對新房子的狂熱追求，鳥鵲們反應(yīng)冷淡，不給“好心的”人們留一點(diǎn)情面，甚至連卑微低賤的麻雀。其實(shí)這有些杞人憂天了，殊不知喜鵲是鳥界造巢的高手。“二候鵲始巢?！泵磕晷『昂螅铲o夫婦背負(fù)來年春暖花開時節(jié)繁衍后代的使命，趁樹木葉子落光，枯枝多，出入方便，就毫不遲疑地忙碌起來，一根根尺巴長的干樹枝，被從遠(yuǎn)的近的地方銜過來，或搭新窩，或修老巢，每每需要?dú)v時三四個月。一天天的干，一點(diǎn)點(diǎn)的起，其辛苦可想而知。但它們齊心協(xié)力，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免讓人想起《天仙配》里的董永和七仙女——“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寒窯雖破能避風(fēng)雨，夫妻恩愛苦也甜?！薄椭C、溫馨。喜鵲的巢有圓形、橢圓，還有的上下高聳像撈魚的簍子——是老巢多年擴(kuò)建的結(jié)果。只是仰望、遠(yuǎn)望，我并未近距離觀察過鵲巢實(shí)物。它的巢看似一堆亂枝，粗糙、簡陋，里面實(shí)則十分講究，屬于精裝修。據(jù)說，鵲巢上有頂蓋，用樹枝密布而成，以防漏雨；外層枯樹枝，橫七豎八，相互勾連，十分堅固；內(nèi)層用細(xì)長枝條編成碗狀，一口口銜泥來用爪壓實(shí)、壓平，密不透風(fēng)；“碗”里則墊有麻、纖維、草根、羽毛等，柔軟、保溫。鵲巢的門開向一側(cè)，我是見過的。學(xué)校南北路邊銀杏樹上的那個喜鵲窩，就開口朝西。但它開口方向并非隨意而為，很有講究?！谤o巢之門每向太歲，冬至天元之始，至后二陽已得來年之節(jié)氣，鵲遂可為巢，知所向也 ?！薄谤o巢知風(fēng)之所起也?！毕铲o能夠提前感知“來年之節(jié)氣”，于是把巢的開口朝向“太歲”，以躲避風(fēng)雨侵襲。身處自然，又巧妙地利用自然、順應(yīng)自然，接天地之氣，吸日月精華，喜鵲巢是天鳥合一的典范。相比于喜鵲自營的巢穴，人造“鳥巢”方方正正的格局，像籠子，局促、拘束，呆板、冰冷，缺少自然之趣，缺乏自由之氣。這大概是喜鵲們不待見的主要原因。喜鵲巢一般搭在高大喬木樹冠的上三分之二處，自有它安全的考慮：即在基礎(chǔ)堅固的前提下，以最大高度防止可能來自地面的攻擊、傷害。人造的鳥巢，高度不夠，又太漂亮，不免令喜鵲們心生疑竇：“黃鼠狼給雞拜年，必有所圖?！比祟悓B鵲大規(guī)模殺滅的悲劇如在昨天，它們基因里對人類的忌憚防范十分強(qiáng)大。可見，建立起人與動物真正的友好和信任，絕非短時間內(nèi)可為的。在喜鵲們居住的巢穴四周或不遠(yuǎn)處，經(jīng)常會看到一些剛剛搭了一個底，或者是壘了一半的巢，半途而廢。這其中，有許多是翅膀硬了即將離家的小鵲們在父母帶領(lǐng)下社會實(shí)踐的作品。喜鵲父母們明白，人類的壽命與鳥鵲的壽命誰更長久，都不好說。與其坐享其成，不如未雨綢繆，讓小喜鵲自己學(xué)會搭窩，掌握生存的本領(lǐng)，方為長久之計。鳥鵲不領(lǐng)情，自有它的考量。但還是要感謝一切愛鳥的人們，愛鳥就是愛自然，就是愛自己。但對自然最高明的愛，是保持好距離。順其自然，不打擾才是最好的保護(hù)。人只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兒，喜鵲的事兒還是讓它們自己去操心吧，這個世界終歸不只是人類的。時值“小滿”，夏意已濃，萬木翠綠，校園里的喜鵲窩再度消隱在青枝綠葉中，與大樹與自然融為一體?？床灰姡氵€在。隱秘的日子里，喜鵲們會同樹木一起自然茁壯的成長，許許多多恩愛的、孵化的、哺育的、教化的故事，在綠色的帷幕中講述……來年冬天，當(dāng)帷幕打開，一切進(jìn)步與繁榮，又都將昭示于晴空之下，然后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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