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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橋先生 每周一文 溫暖同行 全文共5017字,閱讀約需10分鐘依照鄉(xiāng)音,講,讀音為“gang”,和粵語中的“講”音相同,而粵語,本身就是古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來在粵港和閩南一帶,民間也是有“講古”一說的。置身更大的地理視角,講古,其實和北方的說書、西南的擺龍門陣,差不多。那會的鄉(xiāng)下,孩子們除了正規(guī)課本,幾乎找不到任何課外讀物,沒有圖書、沒有報紙、沒有漫畫,村子里電視、收音機、錄音機十分罕見,幕布電影一年都難得看一次,獲知外面世界的渠道,就如同這個鄉(xiāng)村一樣貧瘠。記得很清楚,每次到姑媽家,我總會將高我?guī)啄昙壍谋砀绫斫愕恼Z文、歷史等課本翻出來,捧在手心,如獲至寶。而聽講古,理所當(dāng)然,成了孩子們跳出村子看世界的特別通道了。講古者,多是村子里上了一定歲數(shù)的人。中年漢子,一則似乎不太感興趣講,二則可能也沒那么多“古”,不會講。講古內(nèi)容,不外乎以下幾類:一是歷史小說,三國里的《空城計》、《火燒赤壁》,水滸傳里的《武松打虎》等,都是百講不厭的“古”。這一類,更接近于現(xiàn)在中央電視臺的說書(評書);二是神話傳奇,封神榜里的《姜子牙釣魚》、西游記里的《三打白骨精》、《聊齋志異》里的書生等等;三是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和民間傳說,鄉(xiāng)土氣息濃郁,比如本縣市的某位歷史名人傳奇;四是村史,講述本家一族先祖,如何扎根于此傳家繼世的,講村里人一生的種種經(jīng)歷。講古的老人,有很多,幾乎每個老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古”——這應(yīng)該也算民間文藝創(chuàng)作的范疇吧。當(dāng)然,各人擅長講古的類別,如同今天大學(xué)里的專業(yè),多半各有所長。又有點像講古老人臉上的溝壑,雖縱橫交錯,卻和而不同。記憶里,村里的講古高手,被譽為“古師”。讀過民國時期高中的尚爹,最能講歷史小說,估摸是讀了大量名著古籍的緣故;精通風(fēng)水學(xué)問的元爹,肚子里常能冒出很多稀奇荒誕的鬼怪神事,用今天的話,叫腦洞大開;見多識廣的正爹,最能講一些夾雜著科學(xué)道理的小故事;能唱花鼓戲的海爹,講的“古”,大多來自戲本,比如《楊家將》《八仙過?!贰渡讲L友》《燈籠記》等等。我的爺爺,也是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古師”之一,這得益于他超強的記性和優(yōu)異的口才,他同時還是唱夜歌的人(家鄉(xiāng)人去世后守靈的喪歌),一本一本的傳奇故事,一整夜里,能一字不落、伴著鼓聲的節(jié)奏,吟唱出來。夜歌本和“古”本相得益彰,使得他的“古”,極為豐富精彩。據(jù)爺爺講,當(dāng)年大隊部選派精壯勞力去長江邊上“挑堤”,晚上,大伙百般無聊,盡纏著我爺爺“講古”,不來幾段古,是無法安然入睡的。因為講古講得好,爺爺還落了個好差事,在伙房負責(zé)幫廚,一則免了挑堤的風(fēng)吹日曬、肩挑手扛,二則在廚房,近水樓臺,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也能多沾一點葷腥。當(dāng)然,這些事,我也是聽爺爺“講古”才知道的。不同于說書,得有個書桌、醒木、扇子之類,村里的講古,往往因地制宜,因陋就簡。或三五人,或十來人,圍坐一處,講古的老人,咳咳地清一嗓子,就用大伙熟悉的鄉(xiāng)音和俚語,繪聲繪色講了起來,并不需要什么道具,也沒有任何報酬,純粹村里人圖個樂子。聽者大多全神貫注,跟著“古”的節(jié)奏,跌宕起伏,時而緊張、時而輕松,時而悲傷,時而開懷,時而伸長脖子,時而一聲恍然的“哦”。時間悄然逝去,往往夜深幾許,講古的人聽古的人都嘴唇干了,主家燒開井水、排開茶盞,泡上濃香的土茶奉上,就足以消困解渴了。講古的地點,也并不特別講究,山水田園,有人聚處,皆可講古。干完農(nóng)活的田埂邊,夏夜納涼的禾場里,北風(fēng)呼嘯的冬夜火塘旁,年三十夜里守歲的堂屋中,都少不得要講一段古。那時,常年在田間地頭辛苦勞作的農(nóng)人們,文化生活極為虛匱,不像現(xiàn)在,一機在手,應(yīng)有盡有。而聽古,正好彌補了這一精神缺口。出于年少時對世界的渴望,我常纏著爺爺講古,甚至在冬夜的睡床上,爹孫倆,一人睡一頭,爺爺也給我一人講古,我常常聽著“古”,心滿意足進入夢鄉(xiāng)。那樣溫情的“睡前故事”,如今還殘存在異鄉(xiāng)的夢里。很多年后,也才曉得,這些“古”,雖已忘了其絕大部分內(nèi)容,但其精神,卻早已注入了我的靈魂。正如故鄉(xiāng)的山、水、人,雖遠隔千里,卻早已融入了我的身體,變成了形而上的存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文化文藝工作、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工作就屬于培根鑄魂的工作”。我想,一個村莊、一個家族,亦是如此。而講古的人,也就是這個村莊或家族的“文藝工作者”,為晚輩后生們“培根鑄魂”。迄今,我仍依稀記得的一些“古”,都蘊含著強大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和感召力量。比如,有一個講小孩的“古”。幼時,孩子偷了貨郎擔(dān)子里的一根繡花針,母親不但沒有責(zé)怪,反而替他遮掩,連聲夸獎。久而久之,孩子長大,逐步發(fā)展到偷雞摸狗、偷金偷銀、打砸搶殺了,最終被抓獲判了處斬。行刑前,縣令問他還有什么遺愿?他說想吃母親的一口奶。結(jié)果,他卻一口將母親的乳頭咬掉,以示對母親縱容的怨恨。這個“小時偷針、大時偷金”的“古”,藏著許多樸素的大道理,既教育小孩從小就不能愛小便宜、不能干壞事,因為“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又教育大人決不能縱容孩子,因為“慈母多敗兒”。有一個講四兄弟的“古”。說某一天,窮得肚皮貼著肚皮的四弟先去大哥家,當(dāng)時正在殺雞,見弟弟來了,趕緊不殺了,找了個借口,說家里來了客人不能殺雞;又去二哥家,當(dāng)時正在打梨,趕緊不打了,找了個借口,說要下雨了不能打梨;再去三哥家,他家也窮,剛好摘了一條絲瓜,連忙炒了熱情招待弟弟。后來,四弟發(fā)奮讀書,高中狀元,做了“駙馬”。三位哥哥都去道喜,希望討個好差事。四弟寫了一首詩,說“添客不殺雞,落雨不打梨;絲瓜恩情好,黃州不改移”,只給三哥安排了一份在黃州任職的好差,而且是“終身制”,大哥二哥羞愧不已,無奈只好打包回家了。這個“古”,告訴村人們,兄弟之間要相愛相親、互幫互助,發(fā)跡了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更還有對年輕后生們要用功讀書的激勵,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有一個講風(fēng)水的“古”。一位富貴先生,請了地生看地,做百年后的“千年屋”。在去往祖山的路上,忽然看見遠處鳥雀驚飛,原來是幾個小孩在山上偷偷摘梨。先生對地生說,咱們回去吧?地生不解,為何?先生說,孩子們在摘梨子,我們?nèi)チ耍隙〞@嚇到他們,萬一失足跌下來那就不好了。地生聽了百般感慨,說您家的地不用看了,無論選哪里,都是一等一的好地。這個“古”,告訴我們宅心仁厚、必有后福,與人為善才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大的“風(fēng)水”。還有關(guān)于本地進士吳獬的多則“古”,大多已忘記了。只記得其中一則,說湖廣總督張之洞慕名前來拜訪,和吳獬暢談一天一夜,并不無感慨說,天下的學(xué)問就像洞庭湖的水,吳獬飲了一匙,我和諸位只是嘗了一點一滴罷了!這個“古”,講到了天下學(xué)問之大,講到了讀書人的惺惺相惜,無形之中,令人對讀書有了無限神往。還有一個洞房花燭的“古”。說蘇東坡的妹妹蘇小妹,也是才高八斗,嫁給了狀元郎秦少游。洞房花燭夜,花好月圓時,只見她走到窗前,雙手推開窗戶,出了一聯(lián)“雙手推開窗前月”,要秦少游對對子,對不出來就不許上床。秦少游可能緊張,一下子想不出來,只好在新房來回踱步,陷入沉思。蘇東坡恰好半夜路過,在門外聽到了姑爺正在反復(fù)吟著“雙手推開窗前月”,心知是妹妹在考難夫婿,于心不忍,于是拾起一塊石子,投向屋前的水池,只聽“噗”的一聲響。秦少游得了啟發(fā),下聯(lián)也便脫口而出,“一石擊破水中天”,這才得以春宵歡度。這個“古”,對于孩子們來說,有點暗暗的性啟蒙,更有關(guān)于才氣、靈氣的闡釋,要讀書,更要讀活書。當(dāng)然,還有更多的“古”,有些很詼諧風(fēng)趣,寓教于樂,有的恐怖刺激,令人懼怕,甚至還有一些“咸古”(風(fēng)花雪月的故事,較粗俗的男女故事)。比如某個岳父大人嫌貧愛富的故事,某個鄰村鐵匠夜遇千年樹精斗智斗勇把樹精騙到鐵爐燒了的故事,某個有名的“哈心”(即傻子)娶了聰明老婆的故事……由于年代久遠,我多半已不曾記得,隨著講古老人們的風(fēng)中凋零,這些“古”也便埋進了塵土。年少時,我偶發(fā)素愿,計劃用筆記錄下這些“古”,想來也是一件大樂事。只是因?qū)W業(yè)繁重,人有惰性,未予實施。如今,只能憑著零星記憶,勉強記錄幾則罷了。悵然之際,卻也深深曉得,這些“古”的精髓,是伴隨我一生的,無時無刻不在指引著我的求學(xué)、做人和行事,就像是我的根、我的魂。講古的另一大塊內(nèi)容,是講“實”,講村莊舊史,講家族記憶,講講古人的見聞,講世事歲月的代謝更替。這些“古”,有名有姓、有年有月、有板有眼,地點、人物、情節(jié)都很具體真實,都是熟悉的場景,都有血脈的牽連,細節(jié)能具體到了村邊的哪一條小溪,哪一座山、哪一棵大樹、哪一戶人家,讓人代入其中,仿佛就發(fā)生在身邊,發(fā)生在昨天。這是代代相傳的“古”,是生命的傳承,是古樸的歷史,也是新生的記憶。正是在這些“古”里,我們記住了國仇家恨,熟絡(luò)了家族往事,銘記了先人事跡,懂得了風(fēng)土人情,學(xué)會了做人做事。抗戰(zhàn)時期,我的故鄉(xiāng)小村,因地處湘北咽喉之地,加上高山連綿,是烽火一線。山的一邊是侵華日軍,另一邊是抗戰(zhàn)隊伍。孩子們聽的抗戰(zhàn)的“古”,自然也就多了。有一回,說游擊隊在一處險要路口埋伏了七天七夜,村里人幫著送飯,終于等來了一隊巡邏鬼子,霎時槍炮震天,敵軍紛紛喪命,只有一個因解小手掉隊的鬼子,逃回去報信。次日,大隊日軍殺到村里,沒見到一個人影,就將村里的房子付之一炬,燒了個一干二凈。每每講到此處,講古人總要咬牙切齒,恨聲連連,并說起祖屋此前多么氣派,地板和閣樓都鋪上實木,兩邊一排排全是木刻楹聯(lián),被火燒得只剩四面墻,太可惜了!村東頭有棵大榕樹,頂上面插著一把日本軍刀,據(jù)說是三個日本鬼子踩中了地雷,喪命之際,軍刀也被炸飛直插到樹上,直到解放后,才有人冒險爬上去取下。我爺爺還講過一件趣事。說他有次去山上挖樹蔸,由于樹蔸太大,費了很大力氣都挖不動。這時,可能動靜太大,被對面山上碉堡里日軍發(fā)現(xiàn)了,一發(fā)炮彈打了過來,聽見炮響,爺爺趕緊躲開,炮彈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樹蔸位置,剛好將樹蔸炸了出來,爺爺于是趕緊將樹蔸背了回去,心里不但不怕,還想著這一炮炸得真準(zhǔn),為自己省了不少力氣。這個故事真實性存疑,卻也反映了當(dāng)時村人們邊抗戰(zhàn)、邊生產(chǎn)的積極樂觀態(tài)度。除了這些,還有村人們在過往歲月里的艱難求存、九死一生。有一回,爺爺和人去湖北販魚,路遇暴雨,過一座獨木橋時,腳下一滑,跌落到水里,幸被一個樹枝掛住,撿了一條命。爺爺說,要不是那根樹枝,可能這世上也就沒有你們了!有一回,村里好幾個人聯(lián)合去城里買豬崽,一百多里路,大家趕著豬走了一天一夜,風(fēng)餐露宿,偶爾歇伙,坐在地上都能睡著,艱辛異常,也不過是為了有口飯吃。有一回,對門山起了大火,眾人奮力上山打火,火滅了才發(fā)現(xiàn),頭發(fā)被燒掉了一半,衣服上好多破洞。在這些“古”里,我們讀到了生命的頑強張力和生生不息,讀到了生活的樂觀樸素淳樸,讀到了村人們的守望相助相依為命。對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人來說,講古聽古,既是一種日常的消遣,更是一種精神的傳承!歲月不居,人事已非。許多年過去,講古的人早已作古,成了我們這些后輩人口中的“古”。回想這些講古的歲月,我更加深悟,其間蘊藏的巨大文化基因和生命溫度,正所謂“老人不講古,后人離了譜”。是的,通過這些充滿著鄉(xiāng)土生活氣息的“古”,我們這些后輩,潛移默化之中,聽到了自己的根脈所向,聽到了遠方的家國天下,聽到了村子里的醇厚古風(fēng),聽到了為人處世的是非原則!那些或遙遠或真實的“古”里,寄寓了村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對歲月唯艱的深刻感悟,對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不盡執(zhí)念,對列祖列宗的生命尋根,對晚輩們傳承善良、誠實、勤儉、忠孝家風(fēng)的殷殷囑托。那些血脈情結(jié)和處世理念,都隨著老人們講古的聲音,如同內(nèi)力,緩緩輸入晚輩們的體內(nèi),讓我們終身受用。那些講古的場所,某種意義上,就是當(dāng)時教育尚處落后的鄉(xiāng)村的“學(xué)堂”,講古聲就是“教書聲”,起到了教化育人、布道弘德的功效。也難怪,講古的人要被稱為“古師”。我們也學(xué)著村子里講古老人的樣子,給自己的孩子們講古。不管是睡前故事,還是家族聚餐,都隱約藏著“古”的影子。心底暗自希望,自己的后代,一代又一代,也能常聽到這些遙遠得似乎與世隔絕的“古”聲。直到某一天,我們自己也成了“古”,但這“古”聲,卻是綿延不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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