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曲解【枉凝眉】？

激流一舟 2022-05-17 發(fā)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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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紅樓，終生難醒
紅樓夢賞析持續(xù)征稿中……

作者：禰豆豆醬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看《紅樓夢》第五回，從秦可卿引夢，到賈寶玉遇迷津出夢，整個過程干貨滿滿。但有些內(nèi)容需要細思，有些則因為描寫得很明確，越開腦洞反而適得其反離真相越遠，比如作者已經(jīng)寫得很明確但卻被討論得最激烈的【枉凝眉】這支曲子。

【枉凝眉】寫的到底是誰？最有爭議也最開腦洞的觀點無疑來自周汝昌和劉心武老師，此后“史湘云賈寶玉說”和“史湘云和妙玉說”開始甚囂塵上，至今不絕。

但是相對于上述觀點，我個人覺得“林黛玉賈寶玉說”更站得住腳，接下來我將從幾個誤解出發(fā)，談一談自己對【枉凝眉】的理解。

第一個誤解：我稱之為“形式誤解”，主要針對“史湘云和妙玉說”。在“史妙”的觀點中，支持者之所以排除【枉凝眉】寫的是林黛玉，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既然"金陵十二釵正冊"第一幅畫是將薛林放在一起，那么“《紅樓夢》十二支曲”當(dāng)然也會如此，正好開場曲后的第一支曲【終身誤】同時涉及薛寶釵和林黛玉，于是他們得出結(jié)論，接下來的【枉凝眉】自然寫的是除這兩人之外的史湘云和妙玉了。

且不說，作者真有將薛寶釵和林黛玉、史湘云和妙玉分別放在一起寫的打算，此后“史妙”又每人各得了一支單獨的曲子，那么大女主“薛林”是不是也應(yīng)該再單獨安排兩支曲子呢？很顯然，作者并沒有這樣做。

第二個誤解：【終身誤】描寫的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為什么說這是誤解呢？因為【終身誤】描寫的是薛寶釵和賈寶玉，與林黛玉無關(guān)。

多讀幾遍【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v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會發(fā)現(xiàn)，這段話是賈寶玉說的，它描寫的是賈寶玉的現(xiàn)狀，即雖然他心里想著林妹妹，但現(xiàn)實是他正與寶姐姐在一起生活。這里的“終身誤”，“誤”的不止是薛寶釵，還有賈寶玉自己，兩個不相愛的人終被封建世俗耽誤了。

理解了【終身誤】，再來看下一曲【枉凝眉】，就會發(fā)現(xiàn)，兩支曲子是承上啟下的關(guān)系。既然現(xiàn)實中，賈寶玉只能空對著薛寶釵來思念林黛玉，那么他當(dāng)然會思考自己為什么不能與心愛之人在一起？【枉凝眉】就是對該問題的感慨。

想到林黛玉，賈寶玉生怕漏掉哪怕一絲細節(jié)，于是回憶就從兩人初見時的情景開始了。首先浮現(xiàn)在賈寶玉腦海中的，當(dāng)然是那“與眾各別”的“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還有，因為林妹妹“眉尖若蹙”的特點，為她起的字“顰顰”。

此處“蹙”，是皺、收縮的意思。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作者唯一大書特書皺眉的角色，只有林黛玉。而恰好，“枉凝眉”三個字，轉(zhuǎn)化成日常語言就是，徒然的將眉毛凝聚在一起。這個凝聚的動作，大家不妨自己試試，就是指皺眉。

【枉凝眉】這首曲子的題目寫的是林黛玉，其正文內(nèi)容當(dāng)然也是如此。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jīng)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對曲子內(nèi)容的理解，就涉及到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誤解了。

先說第三個誤解：絳珠仙草是草，閬苑仙葩是花。閬苑仙葩是花，這點沒錯，但為什么絳珠仙草就一定是草呢？

在植物學(xué)中，有一類植物的名稱中雖然帶有“草”字，但它們并非真正的草，比如會開花的薰衣草。那么絳珠仙草是草還是花呢？且不說這棵仙草為什么會有類似花苞一樣顏色的“絳珠”，在《紅樓夢》文本中，有很多地方曾暗示：絳珠仙草是花，林黛玉也是花。

比如第一回中，介紹完絳珠仙草化為人形、要找神瑛侍者報恩之時，批語提到“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語不笑能留人”，直接將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比喻成花和石；比如《葬花吟》中，學(xué)界都認(rèn)可林黛玉葬花就是葬自己，既然林黛玉不是花而是草，那么此處她是不是應(yīng)該“葬草”而不是“葬花”呢？

對于林黛玉是花，其中最明顯的提示還要數(shù)第76回的“冷月葬花魂”。這句詩其實還有另外兩個版本：“冷月葬死魂”和“冷月葬詩魂”，但我個人更傾向于“冷月葬花魂”。

在閱讀《紅樓夢》的過程中，大家普遍會達成一種共識，即人物的日常對話無一例外會暗示其未來的命運結(jié)局，也就是，說“冷月葬花魂”這話的林黛玉自己，就是“花魂”。而且，文本提到“花魂”的地方，都與林黛玉有關(guān)，比如第26回處的“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

林黛玉是花，是毋庸置疑的。那么“美玉無瑕”一定就是指賈寶玉嗎？答案也是肯定的，而之所以有人依舊疑惑，我覺得可能是大家對“赤瑕”這兩個字有誤解，這也是第四個誤解。

對“赤瑕”的誤解當(dāng)然不是指詞意本身，而是這詞所指代的到底是物還是人？“赤瑕”雖然是有瑕疵的病玉，但它指的是宮殿的名字，而不是住在里面的人，這個人另外有自己的名字——“神瑛侍者”。

其中，“神瑛侍者”的“瑛”表示像玉的美石，也就是說，它表面上看起來是塊美玉，但本質(zhì)還是石頭，而這無疑與“玉”的定義是一致的?！坝瘛?，全稱玉石，是一種美麗的礦石，也是石頭的一種。所以，“美玉無瑕”指的就是批語里透露的“一花一石”中的石頭——神瑛侍者或者賈寶玉。

說完了第四個誤解，再來看最后一個誤解，準(zhǔn)確地說，很多人都沒有注意到它，那就是“水中月”和“鏡中花”。

“鏡中花”，強調(diào)的當(dāng)然不止是擠在姐妹眾中、經(jīng)常被誤認(rèn)為是女兒的賈寶玉這朵花，還有與賈寶玉息息相關(guān)的鏡子。回看文本會發(fā)現(xiàn)，作者花大力氣寫鏡子的地方，都與賈寶玉有關(guān)。“窗明麝月開宮鏡”、賈寶玉給麝月照鏡篦頭、賈寶玉因為照鏡子夢見了甄寶玉、賈寶玉向紫娟討要菱花鏡、賈寶玉唱詞里的“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賈寶玉與鏡子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強關(guān)聯(lián)。

既然“鏡中花”與賈寶玉有關(guān)，那么“水中月”呢？關(guān)于這點，我并沒有很好的解讀，只能提出自己的一點小看法，拋磚引玉。

對于“水中月”，我想到的依舊是林黛玉吟的中秋詩：“冷月葬花魂”。中秋月圓之夜，林黛玉與史湘云憑欄作詩，史湘云作的是“寒塘渡鶴影”，點出了此時此地的自然環(huán)境——有水。那么林黛玉看到的“冷月”只是指天上的月嗎？很顯然不是，更有水中月。

以上，就是大家在解讀【枉凝眉】時容易產(chǎn)生誤會的地方，排除了誤會，才能更好地體會到，【枉凝眉】是賈寶玉對寶黛愛情的感慨。這記憶從皺眉開始，到流淚結(jié)束。

如果說，賈寶玉回憶到最后，腦海中的畫面只剩下當(dāng)初林妹妹日復(fù)一日流淚珠兒的模樣，那么此時此刻，因為日復(fù)一日的思念，將眼淚從“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的就是賈寶玉本人了。

-作者簡介-

作者：禰豆豆醬，個人公眾號：Conge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