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民第二十

【題解】

弱民，即使民柔弱，意指民眾柔弱后就會遵從法令，民眾遵從法令就能使國家強大。讀者閱讀本文時，可以與《去強第四》相互印證。事實上，本文絕大多數(shù)段落正是對【4.1】和【4.2】的注解，而最后一段中的前半節(jié)摘自【9.3】，后半節(jié)摘自《荀子·議兵》，故而許多學者對于本文是否為商鞅所作持懷疑或否定的態(tài)度。姚堯傾向于認為，本文中的絕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商鞅所作，但當時未必系統(tǒng)成文，而是由商君后學所整理的。其在整理時，覺得《荀子·議兵》中的這段話可以用來作為《商君書》的注解，故將其附在文中，而更往后的學者在編時將其誤以為是《商君書》的原文。

【20.1】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wù)在弱民。樸則強，淫則弱。弱則軌，淫則越志。弱則有用，越志則強。故曰：以強去強者，弱；以弱去強者，強。

【白話】民眾柔弱，國家就會強大；國家強大，在于民眾柔弱。因此，治理有道的國家致力于使民眾柔弱。民眾樸實，國家就會強大，民眾放縱，國家就會被削弱。民眾柔弱，就會遵從法令；民眾放縱，就會任性而為。民眾柔弱，就能為國所用；民眾任性，就會不受控制。所以說：運用使民眾剛強的方法來清除不遵從法令的民眾，國家就會被削弱。運用使民眾柔弱的方法來清除不遵從法令的民眾，國家就會變強大。

【20.2】民，善之則親，利之用則和；用則有任，和則匱；有任①，乃富于政。上舍法，任民之所善，故奸多。

【白話】對于民眾，如果國家推行慈善之政，那么他們就只會親愛自己的親人。如果國家在使用民眾的過程中讓他們得利，那么他們就會與國家同心。國家使用他們，他們就能有所任用；他們與國家同心，就能竭盡全力；有所任用而又竭盡全力，那么國家的政事就能富有成效。如果君主拋棄法度，采用民眾所喜歡的仁義之道來治理國家，就會導致奸邪之事增多。

【姚注】

①有任：后應有“而匱”二字，即“有任而匱，乃富于政?！?/span>

【20.3】民貧則力富，力富則淫，淫則有虱。故民富而不用，則使民以食出，官爵必以其力，則農(nóng)不偷。農(nóng)不偷，六虱無萌。故國富而貧治，重強。

【白話】民眾貧窮就努力致富，努力致富之后就會放縱，放縱就會產(chǎn)生虱害。因此，民眾富裕后，如果不使用他們?nèi)ゴ蛘蹋敲淳驮撟屗麄冇眉Z食來捐官爵。獲取官爵必須依靠自身的努力，那么民眾就不會怠惰。民眾不怠惰，則六種虱害就無法萌生。所以說，國家富裕而用使民眾貧窮的辦法來治理，國家就會強上加強。

【20.4】兵，易弱難強。民，樂生安佚。死難難正，易之則強。事有羞，多奸；寡賞，無失。多奸疑，敵失必，利。兵至強，威；事無羞，利。用兵久處利勢，必王。故兵行敵之所不敢行，強；事興敵之所羞為，利。

【白話】兵力，容易衰弱而難以強大；民眾，樂于生存而喜歡安逸。拼死以赴國難，這是難以令人期待的。如果能使民眾易于拼死赴難，那么兵力就會強大。民眾羞于作戰(zhàn)，奸邪就會增多；君主不濫獎賞，就不會有過失。敵國多有奸邪疑惑之人，作戰(zhàn)就必然會有過失，這對我們是有利的。兵力極其強大，就會有威；作戰(zhàn)不覺羞恥，就會有利。用兵是長期處于有利的態(tài)勢，就必定能稱王天下。因此，軍隊能實施敵人所不敢實施的行動，就會強大；在軍國大事上能采取敵人羞于采取的行為，就會有利。

【姚注】

①正：期待，預期。如《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六年》記：“師出不正反，戰(zhàn)不正勝?！?/span>

【20.5】法有，民安其次；主變，事能得齊。國守安，主操權(quán)，利。故主貴多變，國貴少變。

【白話】法度有常，民眾才能各安其位；君主多變，政事才能恰到好處。國家長治久安，君主操持大權(quán)，這是有利的。所以說：君主貴在多謀善變，國政貴在穩(wěn)定少變。

【20.6】利出一孔，則國多物，出十孔，則國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亂①。治則強，亂則弱。強則物來，弱則物去。故國致物者強，去物者弱。

【白話】如果功名利祿只能由一個途徑獲得，那么這個國家的物資就多；如果功名利祿能由十個途徑獲得，那么這個國家的物資就少。堅守專心農(nóng)戰(zhàn)的國家就會得治，墨守十種東西的國家就會混亂。國家得治就強大，國家混亂就衰弱。國家強大則物資聚集，國家衰弱則物資流散。因此，國家能使物資聚集的就強大，會使物資流散的就衰弱。

【姚注】

①守十者亂：見【13.2】之【姚注】②。

【20.7】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zhàn)民，則輕死。故戰(zhàn)事兵用曰強。民有私榮①，則賤列卑官②；富則輕賞。治民羞辱以刑，戰(zhàn)則戰(zhàn)。民畏死、事亂而戰(zhàn)，故兵農(nóng)怠而國弱。

【白話】對于民眾，卑微就會崇尚爵位，柔弱就會尊敬官吏，貧窮就會重視獎賞。朝廷用刑法統(tǒng)治人民，人民就樂為所用；用賞賜來獎勵戰(zhàn)爭，人民就會輕視死亡。因此戰(zhàn)事妥當，士兵用命，國家就會強大。民眾有私下的榮譽，就會鄙視爵位，輕視官吏。民眾富裕，就會輕視賞賜。治理民眾，要用刑罰來使民眾感受羞辱，這樣他們在戰(zhàn)爭來臨時才會出戰(zhàn)。民眾貪生怕死，戰(zhàn)事混亂時遇敵交戰(zhàn)，那么兵民就會怠惰而國家就會被削弱。

【姚注】

①私榮：私下的榮譽，意指憑借清高和空談獲得的榮譽。相對應地，憑借農(nóng)耕和作戰(zhàn)獲得的官爵，屬于“公榮”。

②列：爵位。

【20.8】農(nóng)、商、官三者，國之常食官也。農(nóng)辟地，商致物，官法民。三官生虱六，曰“歲”，曰“食”；曰“美”，曰“好”；曰“志”，曰“行”。六者有樸，必削。農(nóng)有余食，則薄燕于歲；商有淫利，有美好，傷器；官設(shè)而不用，志、行為卒①。六虱成俗，兵必大敗。

【白話】農(nóng)民、商人、官員這三者，是國家常備的職業(yè)。農(nóng)民開墾土地，商人販賣貨物，官員治理民眾。這三種人中，會產(chǎn)生六種虱害，分別是：歲虱、食虱、美虱、好虱、志虱和行虱。這六種虱害一旦生根，國家就必定會被削弱。農(nóng)民有了剩余的糧食，就會在年終大擺宴席。商人賺取了豐厚的利潤，販賣華麗的衣物和珍惜的玩好，就會對實用的器物造成妨害。官員雖已設(shè)置卻不能為國效力，他們的意志和行為就會出現(xiàn)病態(tài)。這六種虱害一旦形成風俗，則打起仗來必定大敗。

【姚注】

①卒（cuì）：通“瘁”，疾病，勞累。

【20.9】法枉，治亂；任善，言多。治眾①，國亂；言多，兵弱。法明，治省；任力言息。治省，國治；言息，兵強。故治大，國??；治小，國大。

【白話】法度扭曲，治理就會出現(xiàn)混亂；任用良善，民眾就會多有空談。治理措施多，國家就會混亂；游說空談多，軍隊就會衰弱。法度嚴明，治理就能簡省。任用實力，空談就會停息。治理簡省，國家就能得治；空談停息，軍隊就能強大。因此，治國的動作大，國家的力量就?。恢螄膭幼餍?，國家的力量就大。

【姚注】

①治眾，治理措施多，即前文所述的“守十者”。

【20.10】政作民之所惡①，民弱；政作民之所樂②，民強。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民之所樂民強，民強而強之，兵重弱。民之所樂民強，民強而弱之，兵重強。故以強，重弱；弱，重強，王。以強政強弱，強存；以弱政弱強，強去。強存則弱，強去則王。故以強政弱，削；以弱政強，王也。

【白話】施政采用民眾所厭惡的東西，民眾就柔弱；施政采用民眾所樂見的東西，民眾就剛強。民眾柔弱，國家就強大；民眾剛強，國家就衰弱。因此，民眾喜歡能令其變得剛強的東西，如果民眾已經(jīng)剛強了，而政策又讓他們更強，那么軍隊就會弱上加弱。民眾喜歡能令其變得剛強的東西，如果民眾已經(jīng)剛強了，而政策使他們變得柔弱，那么軍隊就會強上加強。因此，如果政策使民眾變得剛強，國家就會弱上加弱。如果政策使民眾變得柔弱，國家就會強上加強，就能稱王天下。用使民眾變得剛強的政策治理強民和弱民，則強民仍然存在；用使民眾變得柔弱的政策治理弱民和強民，則強民就會去除。強民存在，國家就會衰弱。強民去除，國家就能稱王天下。因此，用使民眾變得剛強的政策治理弱民，國家就會被削弱；用使民眾變得柔弱的政策治理強民，國家就能稱王天下。

【姚注】

①民之所惡：即刑罰?！?.5】記：“民怯，則殺之以其所惡?！薄?.3】記：“夫人情好爵祿而惡刑罰。”

②民之所樂：即【20.2】所記之“任民之所善?！?/span>

【20.11】明主之使其臣也，用必加于功，賞必盡其勞。人主使其民信此如日月，則無敵矣。今離婁見秋豪之末，不能以明目易人；烏獲舉千鈞之重，不能以多力易人；圣賢在體性也，不能以相易也。今當世之用事者，皆欲為上圣，舉法之謂也。背法而治，此任重道遠而無馬、牛，濟大川而無舡、楫也。今夫人眾兵強，此帝王之大資也，茍非明法以守之也，與危亡為鄰。故明主察法，境內(nèi)之民無辟淫之心，游處之士迫于戰(zhàn)陣，萬民疾于耕戰(zhàn)。有以知其然也。楚國之民①，齊疾而均，速若飄風；宛鉅鐵鉇，利若蜂蠆；脅蛟犀兕，堅若金石；江、漢以為池，汝、潁以為限；隱以鄧林，緣以方城。秦師至，鄢、郢舉，若振槁；唐蔑死于垂涉，莊蹻發(fā)于內(nèi)，楚分為五。地非不大也，民非不眾也，甲兵財用非不多也；戰(zhàn)不勝，守不固，此無法之所生也，釋權(quán)衡而操輕重者。

【白話】英明的君主使用臣子，在任用時一定是根據(jù)他們的功績加以委任，在獎賞時一定要囊括他們所有的功勞。如果君主能讓民眾深信這一點，就像相信日月一樣，那么就能夠無敵于天下了。離朱能看清鳥獸在秋天新長出來的細毛，可他卻不能將自己的好眼力轉(zhuǎn)移給別人。烏獲能夠舉起三萬斤重的物體，可他卻不能將自己的大力氣轉(zhuǎn)移給別人。圣人自身所具有的特殊稟賦，也不能轉(zhuǎn)移給別人。當今之世的掌權(quán)者，都想要成為大圣人，那就要實行法制了。背離法度而治理國家，這就像是任重道遠而沒有牛馬，又像是欲渡大河而沒有舟楫?，F(xiàn)在人口眾多而兵力強盛，是成就帝王之業(yè)的大資本，但如果不用嚴明的法治來固守，那就距離危亡不遠了。因此，英明的君主修明法度，使得國內(nèi)的民眾沒有淫邪放縱的念頭，游說和隱居的人都被迫上戰(zhàn)場，成千上萬的民眾都積極從事農(nóng)戰(zhàn)。這是可以知道的。楚國的民眾，行動敏捷而整齊劃一，速度快得像旋風一樣；手持宛地所產(chǎn)的鐵矛，銳利得像蜂蝎的刺一樣；身穿鮫魚、犀牛皮制成的鎧甲，堅硬得像金石一樣。以長江、漢水作為護城河，以汝水、穎水作為邊界線，以鄧林作為屏障，以方城作為要塞?？墒乔剀娨坏?，鄢、郢被攻破，就像是擊落枯葉一樣。唐蔑在垂涉戰(zhàn)死，莊蹻在國內(nèi)起兵，楚國由此分為五塊。楚國的領(lǐng)土不是不廣闊，人口不是不眾多，兵甲財物不是不充足，可戰(zhàn)爭還是打不贏，國家還是守不住，這就是因為沒有嚴明的法度所導致的，就像是舍棄權(quán)衡而去測量輕重一樣。

【姚注】

①楚國之民：自本句直至“楚分為五”，節(jié)選自《荀子·議兵》中荀子對李斯提問的回答，描述的是商鞅死后的秦楚戰(zhàn)爭，故而絕不可能是商鞅所作。至于所述秦楚之戰(zhàn)的詳情，可以參看《姚堯精讀資治通鑒二 兼并天下》。